揚州年蒸像一幅笑逐顏開的民俗畫
早在上周,揚州電視台今日生活的小主編就約我一起拍攝年蒸,並訂在今天下午到老城區附近一家饅頭店進行拍攝,我雖答應,但也只是計劃幫忙帶到地方,不敢詳談,是因為自己終究是一個外鄉人,怕說多了露怯。在此,只談談,我經歷過的揚州年蒸。
揚州人鍾情年蒸,討個「新年蒸蒸日上」的吉利。年蒸是指蒸點心,多半是指蒸包子,老揚州們認為包子的外皮象徵天,內餡象徵著大地,大有開天闢地之意,其實這都是臆想,並無史料記載。按照揚州的風俗,年蒸的包子,節前蒸好,晾涼之後,要整整齊齊堆成金字塔形狀,放在家中客廳最醒目的地方,象徵著新春新歲招財進寶。如今這一風俗,在一些鄉下還保留,城裡人家難得一見了。而到了大年初一早上要吃實心圓子和蜜棗茶,取意到了新的一年,事事如意和說話要甜言蜜語。到了大年初二一直到初四,早飯是以包子、子孫餅為主,而這三天,中午晚飯都吃大年三十晚上做好的「隔年陳」,意思將火紅的日子續起來。
昨天清晨,當冰箱里僅存的幾個蘿蔔絲豬肉包子被加熱端上餐桌時,婆婆大人催促一家人趕緊趁熱吃,並鄭重其事的宣布,再過三天,她要準備年蒸了。其實早在半個月前,也就是12月29日那天,才蒸了107個包子。為這個數字,我當時還糾結,為什麼不是108個包子?108個梁山好漢、108張麻將牌……簡直太喜歡108這個數字了。饅頭店的老闆說,他們包包子時,也會在意數字,替客人包好的包子,不能單數是7,容易聯想到「頭七」,這是死人飯;也不能留4,揚州話的4和死差不多。年蒸終究是要和新年聯繫在一起,討吉利討個好彩頭,十分重要。就像進入臘月,家裡要準備年蒸那天,一律會告誡小孩子不許說不討喜的話,倘若說了,必定大嘴巴伺候。那種小心翼翼的氣氛,就像真有一個神仙在空中時刻拿眼睛盯著你,隨時拿一個小本本記下這家人的不敬,真是又驚又怕。
107個包子,有20個送了親戚,餘下的,以驚人的速度落肚為安了。第二輪年蒸,即將上演,此番有了新。昨晚,婆婆大人和我商量,是不是只包蘿蔔絲豬肉包子?青菜包子、雪菜包子要不要來一點?我們婆媳關係,只有談到吃的時候,才會輕風細雨。
「媽,腌制好的雪菜洗乾淨之後切碎,再加冬筍、黑木耳、海米、香菇和豬肉,估計這樣餡的包子肯定好吃!」我被自己的想像激動了,彷彿麵皮渲軟、浸透著隱隱的青綠色雪菜包子就在眼前晃動,不由得想吞咽口水。
正沉浸在揚州電視台肥皂劇中的婆婆大人,聽了我的話很不以為然。「你這個餡子跟青菜包子重複了,肯定用霜打過的揚州青做餡好吃。」對於揚州包子,她自認為有絕對的發言權:冶春包子不好吃,一點點大,蘿蔔絲包子都沒有蘿蔔味;天香閣的青菜包子太甜了……
那天,去饅頭店,一盆蘿蔔絲豬肉包子餡上桌,饅頭店的老闆娘立刻誇讚,這餡子調得好,很香。當時,有幾個人都在等候加工包子,聽了老闆娘的話,都湊上前聞了聞。那一刻,別看婆婆大人穩坐椅子上,不動神色,其實啊,心裡的小得意早就像蘑菇雲升騰起來。
還有什麼比自己手藝得到權威誇讚,更美的事呢?只是,婆婆大人心裡一直有遺憾,就像她昨天嘮叨說現在過年,一點都不得年味兒一樣,沒勁兒。自從火車站建在家門口,居住了一輩子的老宅被迫拆遷,公婆進了城,總沒著沒落的,曾經一天擦了兩遍地,每天都把花格窗擦一遍。最令人失落的是,每逢春節,幾個妯娌、姑嫂聚在一起年蒸的場景不見了,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大年初二,大家族三桌人聚會拜年的熱鬧氣氛,也煙消雲散了。作為長房媳婦兒,說一不二的權利失落了,回鄉省親唯一的慰藉就剩打麻將了。
第一次見識揚州的年蒸是在2001年,作為即將過門的媳婦,初次從北京到揚州探親,之後趕在過年再坐三天兩夜的火車到新疆的娘家。到南京坐火車前,路過位於江都鄉下的大姑媽家,在她家破舊的廚房裡,婆婆大人和老公的幾個姑媽正在忙年蒸,氤氳瀰漫,人影憧憧,但身處其中,溫暖極了。那時回來的一周,恰逢揚州連日下雨又趕上陰天,帶去的衣服和鞋襪總覺濕漉漉的。站在門口,吃著剛出鍋的蘿蔔豬肉餡包子,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最真實的莫過於包子的味道,香濃油潤,能吃出蘿蔔絲纖維的口感,卻無白蘿蔔的辛辣味兒,麵皮勁道,和揚州茶樓里散發著精緻氣息的包子不一樣。
作為北方人,從小就吃發麵包子的北方人,對於麵食的喜愛,在那一刻迸發了,很想留下來,幫忙蒸包子,擀皮、包餡料……我都會,然而火車不等人。
再次遇到年蒸,已經是6年之後的事了,從北京請假回揚州過年。剛剛進入臘月,婆婆大人早早約好了大姑媽、二姑媽和四姑媽,訂了一個好日子,準備年蒸。和北方輕鬆發麵蒸饅頭包子相比,婆婆大人發麵好像要費勁許多,她先是用水調製酵頭,再揣面、揉面,再把面盆密封起來,用棉被蓋上,半夜的時候,還會起來查看發酵狀況。接下來,到了最關鍵的步驟,調鹼面。小時候,我們在新疆蒸饅頭,面發酵之後,會在案板上撒鹼面,反覆揉搓,直到酸味消失,而揚州調鹼,是將鹼溶於水中,再將鹼水淋在發酵面上,此時,面不成團,稀軟無勁道,包包子時,麵皮軟塌塌,塑型難。再有,無經驗者,鹼放多了,包子發黃,鹼放少了,包子發酸,不好吃。
於是,幾家人都端著各自調製好的包子餡料和發麵到婆婆家集中,大姑媽負責燒火蒸包子,二姑媽和四姑媽來包包子,婆婆大人負責調鹼揉面。那天,家裡熱鬧極了,吃飯的八仙桌被搬到四合院里當案板。我專門為婆婆大人買的三層不鏽鋼大籠屜也派上了用場。水盆、水桶擺在水井旁,而在廚房裡,木柴早就準備好了,大柴鍋里翻滾著寶塔水。前院、後院大門都關了起來,蒸包子這一天,是不興外人來串門的,怕把財氣帶走,怕有生人氣,蒸得包子不熟,其實還是心裡作怪和蒸鍋氣力不夠的緣故,如今的饅頭店都是燒氣,火力十足。
四戶人家集中在一起年蒸,到底誰家先蒸?先蒸出來的包子,意味著要被大家挨個品嘗,中午飯也暗含其中,一個人一口氣吃四個包子也不是沒有可能。急於早早結束年蒸趕赴麻將桌的大姑媽總是自告奮勇當第一。只是,尚未醒發好的發麵和未進入狀態的爐膛都在扯後腿,蒸出的一鍋鍋包子,不是黃了,就是不夠渲軟,就像站在舞台上的舞女拚命伸胳膊撐腿,博取掌聲,無奈腰粗哈著胸,全無動人的姿態。大姑媽很是氣惱,聲音也變得又高又尖銳,抱怨的話一個接著一個,姊妹們不愛聽,婆婆大人也心裡來氣,於是吵作一團,像八百隻麻雀炸了窩。
作為媳婦,只有認真做事的份兒,我是唯一會用擀麵杖的人,一個個圓圓的外薄里厚的包子皮看著還算合格。其實,後來才知道,揚州人家年蒸的包子皮都是拿手捏出來的,根本不會借用工具,而東冶春偌大的廚房落地窗內,一年四季都有幾個阿姨在那裡擀皮,這也給了我一些誤導。
不知為什麼,四家人像約好了似得,都包的是蘿蔔絲豬肉餡包子,大概這種餡料密實有口感,也最易操作,保存一個月也不會壞。其實看維揚面點書籍,發現揚州的包子多達70多種,像海參包子、蜜汁火方包子、貧兒菜包子、空心包子、柿子包子、野鴨包子、河豚包子都難覓其蹤,即便是在百年茶樓里,也只有三丁、五丁、青菜、薺菜、豆沙、鮮肉、蘿蔔絲、豆腐皮、蟹黃湯包這類常規包子,最多不超過十種。而流傳民間廚房的包子餡料多半以自家人喜歡的為主,最常見的要數素餡的青菜包子、鮮肉包子、鹹菜包子、蘿蔔絲豬肉和馬齒菜包子。其中野菜馬齒菜包子最費工夫,需要春末夏初四五月份的時候,將田埂上的馬齒菜摘了晒乾,等到進入臘月,用水浸泡軟,洗去泥沙,切碎煸炒之後,再加入煸炒過的豬肉糜,需要醬油、白糖、蝦籽等調味。婆婆大人總嫌馬齒菜散發著一股子酸腐氣,就像一個老學究迂腐難搭訕,所以敬而遠之,但在一些講究寓意的揚州人眼裡,馬齒菜生命力頑強,是長命菜。
即便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姑嫂四人的廚藝也有高低之分,這當中也暗含著性格與悟性。渾身珠光寶氣的大姑媽脾氣急躁,向來光鮮示人,調餡捨不得用肉和油,蒸出來的包子寡淡,蘿蔔絲像被榨乾了油水,可憐巴巴的。大概是鋪墊了半天的緣故,頭籠包子出鍋,即便是味道不足,大人小孩也能一口氣吃兩個。
溫和老實的二姑媽,是典型的中國婦女,從小到大,始終是靠父母靠老公靠兒子,她帶來的餡料多半是兒子調製好的,身為鄉宴大廚的兒子在餡料上捨得下功夫,只是精於烹制菜肴的他,在白案上,總覺得差一口氣。就像坐著雲霄飛車,剛沖頂,發現下面一片坦途。
心思精明做事粗糙的四姑媽在調餡上,總是很任性,一盆餡料,肉丁大菜頭粗,味道鹹淡不均,不過,她很大方,不在乎我們多吃幾個包子。
相比,婆婆大人也算是人中龍鳳,做事精細精明,我買來用來稱重烘焙的秤被擱置起來,每次她做獅子頭、薑糖茶的時候,都會稱重,就算熬粥這種日常瑣事,她都會用量杯,放多少米?多少水?都瞭然於心。在製作年蒸餡料時,蘿蔔絲擦多粗?焯水時間多少秒?豬肉糜的烹制方法,豬油加多少?何時加調味料?何時加蔥姜,就像一個精準的機器人按照程序執行,不會有半點差池。歲末那天年蒸,我總覺得餡料的顏色淡了一點,婆婆聽從我的建議,加了一些醬油,結果蒸出來的包子,餡料顏色稍重一點點,她就抱怨不該聽我的。
或許是性格使然,每次和幾個小姑子一起年蒸時,幾個人都會吵嚷,最激烈時甚至發狠,以後不再一起年蒸了,然而一步入次年的臘月,又都蠢蠢欲動。如今,幾戶人家全都拆遷,住在租住的樓房裡,過了新年,有望住上新樓房,關起門來過日子,熱鬧的年蒸場景將一去不返,想想,也挺令人懷念。
進了城的婆婆大人終於在我的竄到下,同意到饅頭店代蒸包子,以前她很執拗,認為8毛錢一個包子加工費,貴上天了,這違背了一貫秉持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原則,只是在嘗到代加工的甜頭之後,她也欣然同意。於是,年蒸的包子,可勁兒的蒸,而這蒸蒸日上的日子,不就是我們所期待的年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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