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論語》里,司馬牛問孔子什麼是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司馬牛表示不服,追問道:「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我向來小家子氣,對這類君子偉人的話題吐慣了舌頭。也因年既長,對人性有所窺探,同時為時代與輿論造神的能力嘆為觀止,明白一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一朝使命完成,被蘇醒的民眾甚或同類拉下神壇後,袒露出來的劣跡並不輸於屠狗輩,實在是不很光彩的。君子,也就滑稽得很了。
反觀孔子,他對君子的看法倘若是如何建功立業云云我會立馬扔了《論語》。果然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孔子何等明慧,內省不疚,不憂不懼,方為君子。
就是這麼簡單。也這麼難。
就像前幾天詩人食指指責余秀華的詩歌不關心農村,沒有對小康生活的嚮往。我實在要笑,也聯想起張愛玲時期,一些作家學者跳出來指責她的作品沒有對家國命運的關懷。言者振振有詞,冠冕堂皇。乍一聽,十分有道理的啊,畢竟很多事情扯到國家大仁大義層面上無理也有三分理,反駁就是反Revolution。可恨余秀華張愛玲偏偏不按主流意識來走,偏偏要叫這些君子們跺腳發急才好。君不見,她們有一種比主流意識更高貴的人文情懷,她們只關心人類與人性,關心人類的心理與情感,超越意識形態,超越國家與民族,這在任何一個時代與社會下都通用的。
《無問西東》中,清華大學四個時代的代表人物都不是主流意識上的君子,卻稱得上是孔子口中的「內省不疚」「不憂不懼」的君子,司馬牛們大可不必不服氣。
現代人物張果果,在職場上項目做不成了,升職立業暫時擱置了,卻保全了上司的名譽與四胞胎家庭的生活希望。是不是君子?
三十年代的吳嶺瀾,實業救國的夢想做不成了,然而投身於文史哲,成為西南聯大的一名教師,那可是人才薈萃的西南聯大!短短八年時間,西南聯大不到四千名學生中走出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一百四十多位兩院院士和一百多位人文大師。在這裡,吳嶺瀾於戰火紛飛敵軍炮轟中,傳道授業淡定講課,是不是君子?
包括接下來重點講述的四十年代的沈光耀和七十年代的王敏佳,陳鵬,甚至李想,哪一個不是君子?
富家子弟沈光耀,眉目深遠,容色乾淨,舉手投足,盡顯貴族本色。沈母軟糯粵語,自有入格風度,雖年老,仍更是骨體清英雅秀。就連兩個僕人,皆身段不凡,蕭然有出塵之姿。一家子,不見堆金積玉的排場、玉盤珍饈的鋪陳,不過一碗清淡的蓮子湯,和慈母手中擔憂的針線,簡簡單單構成了貴族日常。這些平凡的物事,讓我想起了《紅樓夢》中王夫人房裡一色的半舊引枕,和寶玉生病時嚷嚷著要吃的小荷葉小蓮蓬湯。方知貴族氣質不在富麗堂皇上,只在尋常事物中。他們自有一份安靜的心,將尋常事物,做出瀟洒又悠然的精氣神來。
沈光耀是空軍飛行員。相比他年輕人英勇抗敵的熱血,我更愛他擅作主張開著直升機穿越重重平原給孤兒們投食的溫情。他對他的這一行為作出解釋:「這個世界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從心底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與同情。」當孩子們對著天空喊著「晃晃」「晃晃」,分吃他投下來的罐頭和饅頭,那一刻,沈光耀作為軍人的價值衍生出了他作為一個人的意義。他本可以不這樣做,他這樣做完全出於他作為一個善良的人的本能。他是一個軍人,他更是一個好的人,這種不是特定身份賦予的善良與惻忍更加難得和珍貴。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弟弟。我弟弟也是一名飛行學員,大的理想模模糊糊,溫良敦厚的書生氣倒是十足。你看沈光耀做了那麼多,他的出發點也並非在建功立業、圈地稱王的大夢想上,而是本性使然。沈母也說了,你所能得到的名利光榮,祖上早就有了,不過是虛幻,媽媽只想要你過上平安健康的生活。沈光耀並非是考慮個人的名利光榮,他的作為皆出於他骨子裡的善良寬厚,他是真的想救民於水火之中。這樣的出發點,是真正乾淨的。也與《左傳》里的「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不謀而合,清華大學的校訓也正是「立德立言,無問西東」。
BTW,去年上映的《血戰鋼鋸嶺》里的Doss,同樣無殺敵立功的宏偉志向。他只想當醫療兵,背著醫藥箱,拿著一本聖經和心上人的照片就上了戰場。當戰事消退敵我退出戰場時,這廝獨自喊著「one more」「one more」,實現了救出七十五個人的奇蹟,連敵軍也救活了幾個。他的眼裡,沒有種族,只有人。他上戰場,只為救人,不分敵我,更不為名利榮耀。
救民救難,是軍人的職責,本無可厚非,然而這種老調的讚歌顯然力量不夠。於是電影里,編劇導演讓這些人的作為,大大超越了軍人的身份,展現出一個原始的不加任何前綴的人的大愛。這便更加高級了。
王敏佳這一段故事與《芳華》是同一時代的。嚴歌苓在《陸犯焉識》里寫,「鐵石心腸在那個時代是正常的心腸。」我在《芳華》以及嚴歌苓這一系列書及電影中感受到的殘忍的力量,幾乎要將我打傷,胸悶得無法動筆。到這部電影,有了疼痛抵抗力,倒是不很怕了。
聊到這個時代的小人物,難免讓我想起《東坡志林》里的一個小故事:
石塔別居士,居士云:「經過草草,恨不一見石塔。」塔起立云:「遮著是磚浮圖耶?」居士云:「有縫。」塔云:「無縫何以容世間螻蟻?」坡首肯之。
無縫何以容世間螻蟻。人性本來就不很好看,求全責備的必然是未經過世事的。何況在那時節,人人自危,不是人打我就是我打人。王敏佳的虛榮,李想的虛弱退縮,乃至師母劉淑芬的無意作惡,都需要一個有縫的石塔,來容他們將華麗的袍子洗一洗曬一曬。
「生命有裂縫,陽光才能照進來」。
王敏佳雖有一點小女孩的虛榮和衝動,被毆打至毀容,幾近九死一生,卻保全了李想,讓他得以實現支邊的理想。她的批判大會對面就是李想的支邊歡送會,這一廂人人喊打血流成河,那一廂人人喝彩鑼鼓喧天,何等可悲。事已至此,她本可以出賣他。
李想雖懦弱無擔當,卻在冰雪中用自己的生命救了張果果的父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陳鵬對他說的話他都聽進去了,也用生命完成了懺悔。他本可以不這樣做。
劉淑芬的無情,更是丈夫的毀約和長年婚姻生活的冷暴力造成。最後,當她無意中「害死」了王敏佳,自己跟著便跳了井。 她本可以蒙上眼睛繼續過自己的日子,她本可以不賠上自己的性命。
他們的善良是自己的。惡,是集體帶來的。集體賦予了他們作惡的權利或逃避行善的義務。魯迅先生說:「底層的人,也會互相傷害。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凶獸。遇到比他們更凶的獸時便現羊樣,遇到比他們更弱的羊時便現凶獸樣。」這一點,《芳華》體現得更加刻薄難為人。
「願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抵抗惡意。」做你想做,愛你所愛,避免被帶偏帶壞,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這是電影送給王敏佳和何小曼們,乃至我們這一代人的告慰。
立德立言,無問西東。看完電影,我得去清華走走了。
註:
1.「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木心先生語。
2.王敏佳的師母劉淑芬,扮演者是87版紅樓夢中的鴛鴦姐姐,不知大家發現沒有。
3.這半年一直在工作,月底辭職了。往後至2019年年中這一年半都會用來看書寫字,也可能會更久。希望多寫一點人類的痛苦和人性的複雜,把隱藏在風花雪月背後的我推出來。
久等了,謝謝大家。
我是淺海
今日只作遠別重逢
亦未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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