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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嵛往期回顧程吉童

昆嵛2012年創刊

膠東最具影響力的文藝期

昆嵛【往期回顧】程吉童懷念母親

程吉童,男,1993年3月3日生,山東禹城人。2010年開始寫作,在《昆嵛》文藝發表處女作《在煙台的人和事》,從而一舉引起半島散文文壇的關注。現為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昆嵛》文藝駐刊作家,某網路媒體記者。

懷念母親

文/程吉童

在母親去世後的那幾年裡,我曾不止一次想為她也是為自己寫點東西。但往往是剛一開頭就寫不下去了。我並不是不想寫。在自己的寫作經驗里,每當大量的情感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時,我往往被它們衝撞得東倒西歪,下筆去寫時,也往往不知道應該在哪兒開始,又應該在哪兒收尾。為此,我時常在吃過晚飯後,一個人走到村西的莊稼地里,走到母親的墳前,圍著墳頭轉圈圈,順便彎腰拔幾根草,也順便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等回到家再鋪開稿紙去寫時,卻仍然寫不出來。有時想:母親是我一個人的母親,而那些與母親有關的大小事,我也應該自始至終埋在心裡,避免讓外人知道。時間久了,這種「寫點東西」的想法便被擱置了起來。

前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許多「有意思」的往事,便翻出素材本,很有條理地記了下來,直到凌晨一點鐘左右才上床睡下。睡下後卻無緣無故地做起了夢,夢見的是母親,她看起來仍是三十歲剛出頭的年齡,仍是當年的打扮,甚至仍是當年的沙啞嗓音。我十分清楚地記著,母親坐在我的床頭對我說:「童童(我的乳名),別太節儉,也別太浪費,學校里的飯菜的確不如咱家做的好吃,可是不管吃孬吃好,總得多吃點才行啊。」這是當年母親時常對我說的話。

第二天醒來,我還納悶兒,怎麼昨晚就夢到母親了呢?朋友說,腎虛的人往往容易做夢。這我說不準,或許真的是腎虛了吧。但在吃早飯時,我卻猛然想到:昨晚自己記了那麼多「有意思的」往事,有關於祖母的,有關於父親的,甚至連我的繼母都提到了,而唯獨對自己的親生母親卻隻字未提。隻字未提就是說明自己已經逐漸地在將母親淡忘了。這是母親來提醒我了么?對於一個人而言,倘若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要淡忘了,那還能指望他記住誰呢?是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的朋友:「如今的血緣關係已經算不了什麼了,相處的時間長了,即便沒有感情也能日久生情,而隔離的時間久了,再深厚的感情也很容易被淡化。」

可是無論如何,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母親育養了我近十年,並且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不該也不能將她淡忘,絕對不能也不可能。

想到第二天便是清明節,我便提前去商店買了幾刀火紙。由於學業上的原因,我無法回到故鄉,回到母親的墳上。但聽家裡老一輩的人說,隨便找一處十字路口焚燒,那死去的親人也能收到(紙錢)。但近幾天里,長春的雨水較多,通常一下就是連續幾天的毛毛細雨,並且還伴隨有較大的風。我記得有一次,父親冒雪到母親的墳上去焚燒火紙,燒到最後,有幾張火紙被雪水浸濕沒有燒盡。父親就對我說:「這是你媽不想收我的錢啊。這麼多年了,你媽還在恨我哩!」於是,我只能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樓道里的拐角處勉強燒一燒了。可我並不知道,我的這一行為卻被頭頂上的攝像頭給拍了下來。第二天清早,我便被叫到辦公室里挨了一通批。為此我深感無奈和愧疚。

現在正值周末,我又有時間來思考這件事了。但筆下我依然開不了一個像樣的頭。先擬一個提綱么?這是每一個寫作者在寫作之前必須要做的一道工序。可轉念一想,作者之所以要先擬提綱,那是為接下來編造故事做準備的。可我這並不是在編造故事!我想,當年母親在做那些事的時候,也絕對沒有一個現成的提綱。那就這麼寫吧,或許不倫不類,但至少將自己多年的心血和感情傾注其中了,至少可以彌補一下我對母親的虧欠,也至少可以使自己的靈魂得到片刻的安寧了。

在我能記事之前,那些發生在母親身上的大小事,我都是聽幾位舅媽和那些鄰居們說的。我並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否屬實,但我想,從這其中一定能看到母親年輕時的影子。

我的母親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里,兄妹六個,母親的年齡最小,學歷也最低。母親對我說過,她沒讀完四年級就輟學回家了,我讀二年級時的數學題,母親就顯得有些作難了。

在此,我想藉機說一下我的外祖父。據說,我的外祖父是當地的一位極有聲望的書法家(如此說來,我的母親也算是出生於書香門第了),我見過他的書法,僅僅從「浩氣貫長虹」這五個隸書小字上,便能看出其書法造詣之深了。我想,之所以後來我能喜歡上書法,也能提筆寫幾個字,這其中或許有他的遺傳基因吧。外祖母告訴過我,說當時有幾個外地人來請我的外祖父去做縣長,但外祖父說什麼也不去,只想尋清凈而專心鑽研書法。只是外祖父的脾氣不好,他從來不跟家裡的大人孩子坐在一塊兒吃飯,偶爾坐在一塊兒,那臉也拉得長長的,似乎總是有人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了。在母親七歲(或者是九歲)那年,外祖父便因病去世了,所患何症,至今也沒有人對我說過,我也沒去打聽過。

母親信耶穌,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至於她是出於一種什麼原因而信上耶穌的,我不知道,也從未打聽過。按我自己的想法是:當時在村兒里(或周圍),肯定有那麼一夥兒信耶穌的人,母親在平時是受了他們的「教誨」而感染上的。

雖然一直以來,我也自認為是一名基督徒,並且時常翻看當年母親遺留下來的那本《聖經》,但我看不慣周圍那一夥兒同樣信耶穌的人。在我的認識里,基督教在傳入中國之前就已經發生了分化或分裂,至於最後傳入中國的到底是基督教的哪一個分支,恐怕現在教堂里的那些所謂的「神甫」也說不清楚。他們只知道世間萬物都是耶穌創造的,耶穌長了一副外國人的臉面。

在今年年後來長春的火車上,我便親眼看到了這麼戲劇性的一幕。一位老頭在向鄰座的一位大學生「傳教」。大學生問那老頭:「那你說這《聖經》是神寫出來的?」老頭說:「是神藉助人寫出來的。」大學生又問:「那你說這地球上的東西都是神創造的?」老頭說:「怎麼能說地球上所有的東西都是神創造的,這整個宇宙里的東西都是神創造的!」大學生又問:「那你說在神所創造的這個宇宙里,你算個什麼?」老頭說:「灰塵,一粒灰塵。」大學生說:「行了行了,這宇宙中的灰塵實在是太多了,神他老人家恐怕根本都顧及不到你,你還是別信神了!」老頭並不生氣,反而說:「一切都是有定數的,神既然把咱們創造出來了,他肯定會把咱們安排好的,神把這一切早都安排好了。」大學生也來了勁頭兒,說:「神都給咱安排好了?那好,你去問問你的神,咱們的釣魚島這件事結果會怎樣啊?」老頭一聽這話就不言語了。

我讀《聖經》的過程中,更多的是從中明白了許多為人處事的道理。《聖經》中有一句話對我的影響很大,其大意是:上帝絕對不會交給你一副你挑不動的擔子,倘若上帝這麼做了,那他肯定會同時提高你的承受能力。所以,我自認為《聖經》(包括其他教派的經典),也同我們的「四書五經」一樣,屬於教化典籍。

直到現在,我仍然能清楚地記起母親教給我的一首「神歌」,歌詞為:求主給我一顆心,為你而活;拋開世上所有,不再思索;給我力量不再幻覺,走一生極樂路。還記得在一次聖誕節晚會上,當我唱完這首「神歌」之後,那「神甫」還送了我一包花生。

母親告訴過我,說是有一次我的表哥發高燒,發高燒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但表哥的反應卻有些不正常,整日整夜地哭,伸胳膊蹬腿,同時不住嘴地說夢話。我的外祖母認為孫子「中邪」了,便請來了鄰村的一位老太太,讓她幫忙在院子里燒紙「叫叫」(一種迷信行為)。而信耶穌的人是最看不慣這些的(包括後來每次過年的時候,母親都不許我出門,說這幾天外面不「潔凈」)。於是,老太太在院子里燒紙,母親就在屋裡讀《聖經》。結果,老太太剛剛點著的火眨眼間又滅了,再接著點還是照樣滅,最後那火紙只得投進炕灶里燒了。這件事我更說不準是真是假,或許是湊巧造成的吧。

母親在娘家的那些事,我知道的並不多,後來大年初三去外祖母那裡,人們都知道我剛剛沒了娘,怕我傷心,也便很少向我提及那些事。

在母親二十歲出頭的時候,經媒人介紹,便嫁給了我的父親。那媒人是我父親的三舅,也就是我的三舅姥爺。

這場婚事起初還是很美滿的。尤其對於我的外祖母來說,自己年齡最小的閨女也終於嫁了出去,並且是嫁到了一個極為富裕的人家裡。母親似乎也為此而感到了自豪和榮耀。

然而,這種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先是我的祖母發現,自己的大兒媳婦(我的父親兄妹三個,排行老大)竟然不會做針線活兒。不會做針線活兒沒關係,老人完全可以教她。為此,祖母還經常對我母親說:「你一天學一個活兒,一個月三十多天,就能學三十多個活兒。」但母親的脾氣擰,或許也是在跟自己的婆婆耍小性子吧,在許多針線活兒上,祖母要她這麼做,她非得反著來。有一年冬天,母親第一次為我做了一件棉褲,我穿在身上已經一周多了,那引線的大頭針還在棉褲上吊著呢。祖母發現後,大叫道:「娘哎,好歹沒扎著你哩!」母親回到娘家後,反而將這些事當做笑話說給了我的二舅媽她們。這些事也正是後來我的二舅媽告訴給我的。

在我的家庭里,似乎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種特點(確切的說,應該是一種缺點),那就是:每個人都想按自己的方式辦事(不論辦事的方式對不對),並且決不允許別人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即便你提出了反對意見,那我也得先把你說服。在這種家庭氛圍的籠罩下,婆媳之間便產生了矛盾,並且日積月累,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甚至在後來的十幾年裡,母親從未進過我祖母的家門。等到我的二叔結了婚後,我那剛進門的嬸娘卻暗中與婆婆站在一塊兒,共同「對付」我的母親。這件事主要是我的幾位姨母告訴我的,當然我自己也多少有這麼一種感覺。

再後來,由於母親信耶穌,便時常不顧及家裡,無論白天夜裡,得空兒便往村南的大銀子(一位「神甫」)家裡跑。甚至在懷孕後的幾個月里依然如此,有幾次便吐在了大銀子家的地板上。等到我要出生時,母親卻又將那一夥兒「同行」請進了家門。在我出生之後,母親又帶著我去大銀子的家裡「聽道」,我說:「媽,我在大銀子的家裡總是犯困。」母親卻說:「大銀子是你叫的?」又說:「覺得困的時候,你就睡在他家的床上,那床的四周有神在看著你,睡得也踏實啊!」這些事被我的祖母看在了眼裡,曾不止一次地當面勸說過她,但我母親卻隻字聽不進去。祖母只得將在兒媳婦身上沒有發泄乾淨的火氣轉而潑在了我父親的身上。在這方面,母親的確做得有些過分,而且她和我父親關係破裂的最直接、最重要的原因就在這裡。

父親白天在外上班,晚上下班回來,大門卻敲不開;等他翻牆進到院子里,發現屋裡黑洞洞一片;進到屋裡後,又看見鍋碗沒刷洗,床鋪未伸展。那積存已久的火氣頓時又躥了上來,知道我母親還在大銀子家裡沒回來。但他從不去大銀子家裡動武,只坐在沙發上抽煙,乾等著我母親回來。等到後半夜,母親推門進來後,他便動了手。當時父親兄弟兩個同住一個大院兒,二叔和嬸娘聽到這邊打起來了,卻從未前來勸阻過,反而有幾次咯咯地笑出了聲兒。

此後,母親依然見天到大銀子家裡去,夫妻間的不和諧也就一直持續了下來,直到母親生病離開人世。父親的脾氣之粗暴在全村兒是出了名的,所以我不敢當面指責他,也很少在他面前撒嬌。但我完全可以勸說母親,勸她不要再去或者是少去信耶穌。但母親卻對我說,以前我有一位董姨(一位姓董的姨母)也信耶穌,董姨的男人用打火機燒她的腳心,一邊燒還一邊問她:「你還去信(信耶穌)吧?!」她說:「去!」那男人就燒了她的左腳燒右腳,燒得滿屋子裡一股肉味兒,可我這位董姨仍是一個「去」字。最後母親還說:「你看,那麼苦的罪,你董姨都忍受得了,我這算得了什麼啊。」又告訴我:「咱家的屋門以前是黃色的。當時你爸爸打得我滿臉是血,濺得屋門上也儘是血點子,後來擦不幹凈,這才讓人刷成了綠色。」當然母親絕非聖人,她也有忍受不了的時候,她喝過1605(一種農藥),但送進醫院後又被搶救了過來。

無論有多少不是,但母親所盡到的義務卻是其他農村婦女所遠遠不能比及的。父親最大的嗜好就是喝酒,甚至有時整日整夜的不回家,莊稼地里的活兒也從不關心,幾口人的莊稼地,播種,施肥,除草,打農藥等等,都指望母親一個人去忙活。據說有一年夏天,母親在莊稼地里打農藥,臉上被花蚊子咬了一口,痛癢難耐,便不時地伸手去抓撓,那手上沾了藥水,結果臉部受感染腫起了一個深紫色的大疙瘩。

在母親去世後,祖母四處委託親戚,想再為我父親娶親,並對我父親說:「你也別再挑三揀四的了,你想再找一個跟牲口似的媳婦?不可能了。」接下來的幾年裡,父親又結過幾次婚,但每次都覺得不如意。在我高中時期,父親曾對我說:「爸爸對不住你啊,讓你九歲就沒了媽。現在想想以前做的事,也覺得後悔啊!」

我是一九九三年陽曆三月三日出生的,而母親是在我九歲那年的陽曆三月三日去世的。這或許是上帝的特意安排,目的是讓我永遠不要忘記母親吧。

我的一位大娘對我說過,說我當年出生的時候,母親痛得死去活來的,她為了讓我母親用上力把我生下來,便將我母親背了起來。我當然不能細問這到底是怎麼個背法,生孩子的事也原本不是我應該關心的。但無論如何,我被母親生了下來。

此後,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父母又吵架了。那一次或許吵得太嚴重了,母親便躲回了娘家,並且聲明她再也不回來跟我父親過日子了。我的祖母也早就盼望這一天了。但我那三舅姥爺卻專門為此事從城裡趕了回來(當時家裡來了不少親戚,院子里擺了一長溜兒的自行車),對我祖母說:「離婚當然可以,可你以後還能找到這麼一位肯下苦吃力的媳婦么?再說,童童剛學會走路,培東(我的父親)又整天不在家,誰來照顧孩子啊?」經他這麼一說,祖母才決定把我母親「請」了回來。我記得那天下午祖母切開了一個大西瓜,拿了一塊對我說:「童童,把這一塊給你媽送過去。」我站在屋門口往院子里一瞧,母親剛被接進家門,正在院子里支自行車。我一看忙扭頭撲進了祖母的懷裡。祖母說:「你怎麼不給你媽送過去啊?」我說:「那不是俺媽,那是人!」「人」是我們當地對客人的俗稱,家裡來客人了,我們就說是家裡來「人」了。顯然是母親在娘家呆的時間太長,我已經完全不認識她了。後來,母親自己也提起過這件事,她說當自己狠下心來要離開這個家時,還進屋看了看我,看我正躺在床上玩兒,便伸開胳膊對我說:「來童童,讓媽抱抱。」我卻扭頭滾到床內側去了。對於這件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再後來的事,我記得就清楚多了。那次覺醒來便不見了母親,急忙光著腳丫子跑出去看,在大門口處正看到母親往自行車的后座上捆綁被褥,旁邊的二舅媽還在幫忙收拾,看見我跑過來了,她便拉著我母親走。我一見這情況,頓時哇地哭了起來。父親卻一把將我抱住並關上了大門。那時候我家的過道里安裝的還是「梯門」(一種用棍棒臨時釘成的木架子)。我雙手扣著門縫,哭著喊著,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登上自行車走遠了。父親還在哄著我說:「不哭不哭。」我也不知道那次是怎麼才停止哭的。

等到我上了幼兒園,也往往是母親來接我回家。有一次放學,當我背著書包第一個衝出學校大門時,卻發現門外站著的是父親。我還問他:「俺媽怎麼沒來啊?」當時直覺告訴我:母親又回娘家了。父親把我抱到自行車的大樑上,說:「你媽又打我了,你看,爸爸的胳膊都被你媽打出血來了。」說著還捋起袖子來讓我看,那胳膊上果然破了幾處。我還說了一句:「俺媽下手怎麼這麼毒啊!」而回到家裡,我看到的卻是母親蹲在灶火口做飯,黑褲子上滿是臟腳印。記得當時我從大樑上溜下來,跑過去問:「俺爸又揍你了?」母親沒說話,眼淚卻已經流了下來。父親站在屋門口拿了一本藍色的小冊子,沖我說道:「過來童童,爸爸給你買了一本書,笑話書。」我扭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過去。父親卻坐在馬紮上讀了起來,說是有一隻狐狸為了騙取熊貓手裡的巧克力吃,便對熊貓說:「你這不是巧克力,是『笨』克力,吃了之後你就變笨了……」

此外,母親還常對我說,她有一個在外地打工的朋友,已經給她來過三封信了,要她也到外地去,順便再在那裡找個婆家。我聽後很是擔心,並且暗罵那位朋友不是個東西。從那以後,我每次放學回家,總是先在院子里喊一聲「媽」,聽到回應後我就安心了,並快步跑進屋掏出教材來,對她說今天在學校里學了哪些內容。我告訴她學校里的老師總是摸我的頭,我不想讓她們摸。母親說:「那是你老師稀罕(喜歡)你。」倘若一時聽不到回應,我就意識到母親真的去外地了。便不顧天黑地出門尋找,在外走著走著又哭開了,同時想起母親對我說過,小孩兒不能在外面哭,容易招引「魔鬼」。可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了,隨便碰見一個人就問他:「你看見俺媽了么?」那人不認識我,就說:「你媽是誰啊?」

這輩子,我或許會忘記母親說過的所有的話,但就是這一句,即便到老死我恐怕都不會忘的。記得當時的我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站在我對面說:「我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跟你爸爸離婚了!」也就是因為這麼一句話,支撐著她一年一年地在這個家裡熬煎,熬得住得熬,熬不住也得熬,就是為了我,她心愛的兒子。但她最終沒能熬過去。其實我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即使不出意外的話,母親也不可能死在我後面,畢竟我要比她年輕得多嘛。可我怎能想到她走得竟然這麼快,走得這麼突然,突然得讓我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但耶穌卻將我的母親送進了醫院。一次下午放學後,我在院子里喊了一聲「媽」,沒聽見回應,便又出門去找,卻碰見了祖母,她對我說:「你媽住院了。」我問:「俺媽怎麼了?」她說:「病了,誰沒個病啊!」

第一次住院沒過多長時間,母親便回來了。那天的天氣很好,窗外的石榴樹吐出了新芽,伸展開的葉片被陽光照得翠綠透亮。我當時正躺在床上看「恐龍戰隊」,母親便進門了,她的氣色也很好。我從床上爬起來問她:「你回來了啊?」母親將一塑料袋藥品丟在沙發上,笑著說:「回來了!」說著又拿出她在醫院裡用過的一隻白色的飯碗,對我說:「醫院裡的條件還真不錯,這飯碗是塑料的,設計得也挺科學的。以後你吃飯就用這個碗吧。」我又問:「那你好了么?」母親說:「好了!」我又問:「那你還去醫院吧?」母親說:「再也不去了!」我便溜下床來,忙著為她倒水。但由於母親不在家,那暖瓶里都是空的,僅有的少半瓶水也早已經涼了。

然而,沒過幾天母親又覺得不舒服了。她渾身上下如尚未蒸熟的饅頭,一按一個坑兒,長時間恢復不了。我也感到好奇,並親手按了幾個,覺得還挺好玩兒的。

母親又住進了醫院。後來她告訴我,由於我的大舅在城裡的藥材公司上班,在醫藥費方面,醫院可以照顧一些,但她每次爬樓梯的時候卻極其困難。當時母親已經近乎虛脫了,每上一個台階都覺得渾身的骨頭被抽掉似的,必須坐下來休息很長一段時間。

第二次住院也沒過多長時間,母親又回來了,回來後的氣色也同樣的好,還告訴我同她住在一起的一位婦女,腚大如盆,整日吃火腿腸。但這是母親最後一次住院,也是最後一次出院。而值得一提的是,在母親住院期間,父親的脾氣卻溫和了起來,並且親手為我做了幾頓好吃的飯菜,我這才知道,原來父親的廚藝是這麼好,甚至比我母親都好。

二零零一年的二月二十五日,母親回了娘家,一呆就是一周,其間來電話說她又病了,等病好了就回來。祖母還埋怨她說:「二十五日是不準出門的,那是忌日!」

等我把那幾位小夥伴兒送走再回來時,父親已經把我母親抱回了屋裡。我看到母親的床邊站了許多人,有祖母和父親,還有二舅和舅媽,嬸娘他們也過來了。母親躺在床上,睜著眼,還是不說話。到了這時候,我仍然以為母親會好起來的,也仍然沒怎麼在意,便去打開電視來看,那「恐龍戰隊」剛好上演。舅媽卻說:「童童,把電視關上!」我很不情願地關上了電視,聽他們嘟嘟囔囔地說話,各說各的,卻一句也聽不清楚。

後來的幾天里,我那位當醫生的親戚便時常到我家裡來,為我母親輸液,扎針。可母親依然是下不了床。

學校下發了新教材。中午我回到家,卻發現母親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可臉面上依然是病怏怏的表情,說我的幾位姨母又來看她了,拿的吃食都在柜子里放著,讓我隨便拿著吃。我欣喜之下,便將教材一本一本地掏出來向她顯擺。母親並沒有笑,只是說:「童童,以後可得好好學習啊。」我「嗯」了一聲。母親又讓我在她的上衣兜里拿十塊錢到商店買幾斤紅糖,我卻藉機偷著多拿了十塊錢。

接下來的幾天里,母親基本上安穩了下來,不拉泄了,也不嘔吐了,屋裡的酸臭味兒也淡了。然而,母親卻開始犯糊塗了,睜著眼睛說胡話。一天中午,祖母包了餃子,拾了一碗讓我給母親端過去。我坐在床頭上喂母親吃,母親剛吃了兩三個就說吃飽了。我說:「媽,你多吃點。」母親說:「吃得不少了,都吃了十多個了。」我聽後還笑了起來,心想:母親怎麼都糊塗成這樣了啊。但我卻看見母親在盯著我看,眼裡滿是淚水,稍一眨眼,那淚水就滾到耳後去了。

在母親去世後的第四年,我去外祖母家,二舅媽告訴我說:「當年你媽生病的時候根本沒人照顧。我跟你大姨母到你家裡去,推開屋門一看,屋裡一個人都沒有,你媽自己在床上躺著。」我聽了之後滿臉愧疚,心想:屋裡一個人都沒有,有沒有祖母無所謂(其實在母親病重時,付出最多的還是祖母),有沒有父親也無所謂,有沒有嬸娘更無所謂,可關鍵是那一直被外人稱為「最懂事的孩子」的我呢?我當時在哪裡?!我當時又在幹什麼?!

僅僅到了第三天(二零零一年陽曆三月三日)的早上九點多,我正在嬸娘的屋裡看電視,看得正起勁兒,嬸娘卻捂著嘴進來了,見了我就罵了一句:「你這個傻孩子!」說著一把抱住我哭了起來。我意識到不好了,忙掙脫開跑到母親的屋裡。屋裡又站了不少人,父親在忙著打電話,急得團團轉。而母親依然躺在床上,跟以往並無兩樣,只是臉上已經蒙上了一塊白色的手帕。

母親的葬禮是十分隆重的,但由於母親生前信仰耶穌,父親便沒有僱用那些吹吹打打的藝人。那一天里,一直有親戚從遠處而來,有的我並不認識,他們卻見了我就抱著我哭。我並不傷心,反而「哄」著他們說:「別哭,別哭。」我走到祖母的屋裡,看見大舅和大舅媽也來了(在此之前,由於我父母之間的問題,他們很少來我們家),大舅呆坐在椅子上,黑封著的臉拉得長長的,大舅媽站在客廳的中央,也同樣黑封著臉。只有祖母在一旁說:「自從前天開始,小慧就一直說胡話,今天早晨我進門時叫了她一聲,沒人應,又叫了一聲,才知道……」說著就又哭了起來。我受不了這種氛圍,便走出門去,還想著去找那幾位小夥伴兒。有一位鄰居問我:「你幹什麼去啊?」我說去玩兒。她說:「你知道你媽死了吧?都到什麼時候了!」我沒搭理她。因為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人一閉眼,從此就沒了呢?沒了又去哪兒了呢?明天還會不會回來呢?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跪在母親的靈堂前,低著頭。我的幾位表哥也從家裡趕來,同樣低著頭跪在另一側,他們是哭了的,並且不住嘴地喊著:「姑……姑……姑。」而我聽了卻哧哧地笑了起來,跪在近旁的一位親戚聽了,問:「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種情況下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或許被別人罵作「不懂事」吧。但我當時的確產生過一種想法,不過這種想法一晃就過去了,我想:「俺媽終於解脫了。」現在看起來,難道不是這樣么?只是在將母親的骨灰盒埋進土裡時,我真的嚎啕大哭了起來。此後,我的眼睛像是得了一種病,總是水汪汪的。

喪事過後,父親又帶著我去走動了幾家親戚,讓我跪下來挨個給人家磕頭。他們都說我母親死得太突然了,讓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但我的外祖母見了我和父親卻說:「俺也納悶兒了,俺閨女死了,怎麼俺心裡也不難受啊,真的一點也不難受啊!」但她的兩隻腳的腳心處卻無緣無故地生出了兩個拳頭般大小的血泡。

至今,母親去世已經十多年了,我也已經長大成人了。今天,作為她的兒子,我終於完成了一篇關於她的文章,我覺得自己又重走了一遍「來時路」。同時,我也想到了德國著名作家托馬斯·曼的幾句話:「……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在此,我還想對我的母親說幾句話:在你去世的那幾年裡,祖母,嬸娘和姑母等人對我也很照顧,尤其是祖母,她簡直充當了我的第二位「親生」母親;父親又結了婚,看樣子他們會長久地生活下去;祖父母的身體雖然大不如往年,但他們仍然活得很堅強;外祖母如今已經年近九十,生活仍然能夠自理,只是眼睛不好使了;在你去世後的第四年里,我憑藉著自己的努力,考進了咱城裡最好的中學,並在學校里碰到了我的大舅媽,她一直關心著我,幫我解決了許多學習上和生活上的困難;在你去世後的第七年里,我再次憑藉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咱城裡最好的高中,並開始了我最鍾愛的文學寫作,寫的就是咱們那一塊兒的人和事;又三年後的今天,我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在東北的這片黑土地上,土肥則苗兒壯,我也會茁壯地成長起來,同時會寫出更好的文章;我也會繼續信仰耶穌(但我吸取的是其中的文化),也一定會遵從你的遺囑,將來娶一位同樣信仰耶穌的媳婦,每年的清明節,我們會一同為你掃墓,為你禱告……

跪下來祈禱吧,把心靈和祝福交給這世間並不存在的耶穌,向耶穌訴說:「你創造了一位極為普通的女兒,你的這位女兒卻在她的兒子心中樹立了一位偉大母親的形象,而她的兒子也將以此為楷模,在文學之路上繼續奮鬥下去。阿門。」(本文發表於《昆嵛》2014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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