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About Depression and Anxiety

來 關 注 我 呀

A

我在2016年10月第一次走進了醫院，瞞著家人，掛了心理諮詢科。這是我們當地的精神衛生健康中心，所以選擇了這裡，因為相信他們的專業性。當時見到的是一位姓高的醫生，在我看來是很溫柔的姐姐。我斷續又哽咽地講著自己的遭遇，半個小時，高醫生沒有插一句話，只是遞了幾張紙巾。

有時候會覺得，我的記憶是從2012年開始的。在人們傳言的世界末日的前半年，我便遭遇了末日。

小時候總是會問我，要是我不在你和爸爸怎麼辦的媽媽，毫無徵兆地，撒手人寰。留給我一聲巨響，還有一地鮮血。我覺得自己很理智也很冷靜。打了120，請鄰居阿姨幫忙，翻出媽媽以前的心電圖、彩超以及病歷卡。什麼都準備好了，以為到了醫院能夠用上。但是很遺憾，醫生的一句「瞳孔放大，沒辦法了。」就剝奪了這個機會。

然後我開始雙腿發軟，嘔吐，經期提前。聽醫生的話，喝了好幾杯鹽水也無濟於事。家人的痛苦、朋友的安慰、鄰居的詢問，在我看來都特別嘈雜。

過了很久很久，我知道了當時的反應叫做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在這之後的一年內，我得到了從未有過的照顧和愛護，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並沒有那麼痛苦。

一直到2014年，放學路上接到爸爸的電話，說他去體檢發現肝上長了個腫瘤，得住院。那一年我高三。

B

爸爸住院的那段時間幾乎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黑暗的階段。

至今仍舊印象很深刻的是，我蹲在手術室門口，肚子因為緊張所以劇烈地疼痛。看著其他比爸爸晚進去做手術的人很快就出來了，心裡的恐懼開始蔓延。

又是那種恐懼到想要嘔吐的感覺。就因為術前醫生說的，肝臟上的血管分布很複雜，控制不好隨時有大出血的可能。大出血意味著很有可能就這麼倒在手術台上。

聽到護士喊到爸爸的名字，我趕緊跑過去，原來是要讓家屬看一下切除下來的腫瘤。周圍的病人家屬感到驚奇，問我：你看到這個不怕嗎？不怕的，反而覺得很安心。因為證明手術很成功了。

迄今為止，我都沒有告訴家裡的任何人。每天晚上從醫院回到家裡，面對漆黑的、空無一人的房子，內心有多恐懼。有一次從超市買了一大箱牛奶、一袋米和一提抽紙，也不清楚什麼原因，就在路上摔了一跤。恰巧路上也沒什麼人，索性坐在路邊大哭起來。哭完就回家。

術後的一禮拜里，在監護室的爸爸是沒辦法開口說話的，插著胃管引流管。雖然爸爸從前一直工作很忙，周末幾乎都是媽媽陪我度過的，他也沒有高大的身軀，但是一直都是我和媽媽的靠山。即使有時候他也是我煩惱的來源。

爸爸能下地走路的那一天是母親節。姑姑們帶著奶奶去吃好吃的了。我去給爸爸買了粥，給自己買了盒飯。他能察覺到我的不對勁，因為那天沒有給他看有趣的視頻，也沒教他玩遊戲。他說，不然你中午回家睡一覺，晚上再過來吧。我說好。

一上公交車就沒忍住。把自己調成靜音模式，開始哭。對媽媽感到抱歉，因為要照顧爸爸所以沒辦法去看她。對爸爸也感到抱歉，因為讓他察覺到我的脆弱，害他擔心了。

之所以說這段時間黑暗，不僅是害怕失去爸爸的恐懼，還有獨自面對主治醫生的宣判，來自家人的責怪——對於我沒有很熟練地照顧爸爸。

C

我至今都無法釋懷的是，媽媽的去世和爸爸的患病都是意外，而我卻要被扣上「不懂事」、「不聽話」、「惹他們生氣」的帽子。甚至被人恐嚇，如果沒有爸爸，我就是孤兒了。至於是誰說了這樣的話，我也不願多提。

2017年7月，我再次走進了這家醫院。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掛了精神科。

同樣，瞞著家人，又來了這裡。我進診室的時候，恰巧有位奶奶在開藥。見到我一個人來，就問，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我說是的。她說，小姑娘很勇敢啊。我笑笑。

這次做了量表，測出了重度抑鬱和中度焦慮。我自以為量表不過是故弄玄虛，靠著一個測試，就證明我有焦慮和抑鬱嗎。

但，如果不是焦慮和抑鬱，我這麼長一段時間的癥狀和行為又作何解釋？

2017年3月，一個朋友的家人過世，我聽著她的講述，因為自己感同身受，所以一直陪伴她，安慰她。但我沒有意識到的是，聽完之後，我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宿舍里發抖、崩潰大哭，甚至拿著枕頭瘋狂砸頭。明明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卻如同刀子割在自己身上。

從那之後，我開始會在夜裡做噩夢。夢見爸爸像媽媽一樣躺在血泊里。夢見媽媽罵我不好好讀書。夢見曾經孤立我的人圍著我吐口水，嘲笑我有抑鬱症，慫恿大家不要和我玩。永無止盡的噩夢折磨我。有時在白天，聽見風吹動窗戶發出的聲響和樓上椅子挪動的聲音，都會嚇得渾身冒汗。

總是擔心有人會做出傷害爸爸的事情，例如入室搶劫什麼的。所以經常在夜晚睡不著覺，聽見客廳有一點點聲音就緊張得不行。嚴重的時候甚至出現了幻覺和幻聽。

那天從醫院出來，忍不住發了個朋友圈。我習慣於在朋友圈記錄我的點滴，好的壞的都有。因為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很重要的發泄途徑，即使總是會有營銷號會發類似《最討厭的朋友圈TOP10》之類的內容，我還是改不了。

於是被一個關係不錯的朋友看到了之後就說：你這是在博同情還是賣慘？別人看到了只會當作笑話一樣看。你以後再發這種東西屏蔽我吧，不要讓我覺得你扶不起。也是這個人，在我曾經驚恐發作想衝去廚房拿刀的時候，和我說了一句，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我不想總是善解人意地去揣測他是不是為我好，只是嘴毒了一點而已。我只知道，聽完他說的這些話之後，我並沒有變得更好。

D

人們都說，會有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很肯定地說，是的。

我說我的記憶是從2012年開始的，之後的幾年，也並不比之前好。在大學的四年，我無數次試圖塑造健全的人格，做一個健康的青年，可我真的儘力了。我仍舊無法承受別人看似調侃實則傷害很深的話語，無法承受戀人的背叛，無法承受融入不進集體的痛苦。

我時常覺得我不配愛一個人，更不配被愛。因為自己的抑鬱和焦慮，完全無法說服自己會被人愛上。誰會願意喜歡一個滿身負能量的人呢。雖然我知道我不是，但不可否認的，表現出來的，大家看到的，就是這樣。

有人問我，你想過結束生命嗎。我很確定，沒有。因為不甘心。所以才會一直壓抑自己的情緒，不願意承認它的存在，不願意和它相處，不願意吃藥。我不允許自己示弱。

抑鬱和焦慮會被治癒嗎？我想很難。也許有一天我會有控制它的辦法，但它仍舊會發作，仍舊會伴隨我，也許是一生。

我不太喜歡別人說我庸人自擾、自尋煩惱或者是「你想太多了」。我們所表現出來的一切狀態和行為，是疾病的反映。就像感冒了會流鼻涕、頭疼一樣。沒有人會說「你為什麼要讓自己流鼻涕」這樣的話吧。

被抑鬱和焦慮困擾的人們，往往會無意識地表現出反常的情緒，很難控制自己的情感與行為。那麼，就不要責備他們，也不要問，你為什麼要這樣。

2017年8月，我向爸爸坦白了我的心理出現問題了。爸爸不能理解也是意料之中。他更傾向於我的焦慮大於抑鬱。但也好，至少他多多少少能對我的狀態做出解釋了。

E

我特別感謝一些在我癥狀很嚴重的時候仍舊陪在我身邊的朋友們。如果沒有他們，我萬萬不可能撐到現在。

是教我如何自救的Vivian。能理解我並且會陪伴我到深夜的L。還有一大群和我一塊兒追星的姑娘們。我說我的記憶從2012年開始，那他們是這段記憶里最明亮的一部分了。

F

2017年12月，我完成了研究生考試。「考完」比「考上」對我來說更重要。

我慢慢地開始了我的自救計劃。即使我仍舊排斥吃藥，但我要說的是，如果有需要，一定不要排斥藥物治療，因為我很清楚，自救，太辛苦了。

既然我害怕墜入深淵，我就要往上爬。

從閱讀心理學相關的著作開始，試圖去了解使我抑鬱和焦慮的原因，找到它解決它。

搜索TED上關於心理疾病的演講，聽聽其他人對抗抑鬱和焦慮的方法。

給自己制定未來一年的計劃。包括要達到的目標、想去的城市、想買的東西。

運動。我堅信流汗會散發掉一些破壞我健康的東西。

面對抑鬱和焦慮，向它們屈服絕對不是好方法。

我仍舊在掙扎，也許一輩子都要掙扎，但我一直在努力的路上，沒有停下。

我曾經一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但明明還有很多未知的東西等我去探索，爸爸也健康，朋友也很愛我。未來也許還會有一個可以相伴一生的人。放棄的話，就太可惜了。

當然，面對一個願意墜入深淵的人，經過你不懈的努力，他仍舊選擇放棄，你也不要堅持了。

活著，比死去，更需要勇氣。曾經想死，但經過掙扎又重新好好活著的，是最了不起的。

G

正在寫這篇文章的我，好像把2012年到現在的路又走了一遍。不出意料地，又開始發抖了。我想和它握手言和，雖然它時常還是會咬我的手，很疼，但我告訴它，沒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希望它以後會懂事一些，不要再咬我的手了。

以上。就是我經歷焦慮與抑鬱的全過程。記錄下來是為了讓更多人了解它。不為了治癒它，而是學會和它相處。等它再次出現的時候，你就能告訴它，你再怎麼捉弄我，我都不怕你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自己到一邊好好待著吧。

我記得初中寫作文的時候，經常引用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寫的句子。

「我們仍需共生命的慷慨與繁華相愛，即使歲月以刻薄與荒蕪相欺。」

-終-

-全文共3512字，你能看完，真的太感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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