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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又是一年山茶花開》

「文學·生活」廣州大學首屆大學生原創文學大賽由廣州大學公共藝術教育中心和廣州大學人文學院主辦。本次大賽分為作品徵集和現場作文兩個單元。

經過初審和複審後,在作品徵集單元中,評選出一等獎3名、二等獎4名、三等獎8名、優秀獎20名;在現場作文單元中,評選出一等獎1名、二等獎3名、三等獎6名、優秀獎10名。

近期將陸續在本公眾號上進行一、二、三等獎作品展示,敬請期待。

又是一年山茶花開

夜已深。

雨絲依舊紛紛揚揚,似輕羽飄飛,似笙歌淺吟。

一夜行人腳踏車前擎著一盞燈,周身裹在滑溜溜的雨衣里,急匆匆從無邊的昏黑混沌中划過。水汽迷濛在燈前,凝結成一圈淡淡的光暈。光所照及之處,雨絲愈像被驚起的飛蛾,奮不顧身地撲向這熨熱。澹澹寒氣緊緊貼在趕路人兒的背和肩胛,使那人兒像極了一縷幽魂——顫巍巍地駛過田間阡陌,跨過小橋,來到逼仄的小巷。參差的青石板綿延著更入夜的深處。轉過街角,那人兒無意間濺起陰影里的一窪水,嘩啦,盪起幾隻躲在人家屋檐下御冷寒鴉。只見紙糊成的燈籠里,黑色的影子不安地撲騰了幾下,稍過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

漸行漸遠的光亮又再次被綿延不盡的黯黑淹沒,僅留下幾個被聒碎的夢。

小巷的深處,有個窗口仍晾著幽幽微光。顫動的火光,似乎經受不住夜的深沉,行將熄滅,奄奄一息。

屋裡,一盞煤油燈的火光正忽明忽暗,修長澄凈的玻璃燈罩,在木桌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燈芯苟延殘喘地燃燒著,燈台里浸漬燈芯的煤油已所剩無幾,可夜還很長。老人身著薄衫,俯身在一塊樟木,臃腫的棉衣攤在她身後的藤椅上。她一刻也不敢停消,左手秉著木錘,右手拿著刻刀,細細地雕琢著。每當木錘敲打刀柄聲落,一片木屑便悄然綻放,游逸著淡淡的樟木清香。漸漸地,她的雙鬢間竟熨出細汗,手邊刨出的木屑凌亂了桌角。

終於,她放下了刻刀。

呼,輕吹木雕。無數的木屑翩然飛起,迷濛了好個慢慢長夜。

木雕上,朵朵山茶花開得正好,掩映在鋸齒狀的葉子間。它們盡情舒展著,似乎在訴說著什麼,又似乎在憧憬著什麼。她那布滿厚繭的手指,沿著木雕上的紋路,愛憐地摩挲著、輕撫著……

驀然發現,她眼底早已一片氤氳。

雖年過古稀,她還似女孩子的模樣。滿頭銀髮依舊綁成兩根細長的麻花辮,垂在襟那是她執拗青春的唯一見證。她怔怔地盯著那玻璃燈罩上映著的鮮紅的「囍」字,悵惘若失。

晨曦一聲雞鳴,驚飛了紙燈籠里的最後一隻寒鴉。老人抽了口冷氣,猛地從睡夢中轉醒。昨夜的煤油燈燈油已燃盡,燈芯燒成一條黑色的殘骸耷拉在玻璃燈罩內側。昨夜不知怎的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全身像未上油的機器,艱澀僵直。她懊惱地撥開臉上沾滿的木屑,抓起一把樟木梳子,滿頭銀髮傾瀉而下。

又是早春三月。

下了一夜的雨,巷子里的青苔似乎又綠了些許,點點蔥綠綴著青石板向巷子的深處蜿蜒。日頭初生,暖烘烘的陽光撩撥著粘在青石板上的水滴,不多時便暈層薄薄的霧氣。冬日尚未褪去的寒氣,沒有黑夜的包藏,不得不蜷縮在光所照不及的旮旯,只等夜幕降臨出來肆虐。

六七點光景,小巷兩側人家才陸續搬開門板。像那春蟲,雖然第一聲春雷早已響過,但仍死活賴在鬆軟的被窩裡。直到他們從美夢中猛地驚醒,才知日上梢頭,不由得手忙腳亂。

巷頭的早點鋪子,摞得高高的蒸籠騰著滾燙的白色熱氣。一桶白粥在慢慢煨著,白色的米漿泛出誘人的清香。雞蛋、白肉、豆乾、八角、蒜頭在滷水里燉著,粘稠汁水翻滾著醬色。橄欖菜、菜脯、薑絲、椒鹽酥花生仁、貢菜、貢腐、肉脯、青瓜絲……俱一一乘在瓷質小碟。店裡店外隨意灑落著木桌和木凳。店主叫老楊,窩在這裡專干賣早點的生意,一眨眼四十幾年便過去了。小楊變成了老楊,人還是那般模樣,矮個子,憨態可掬,臉上一直掛著四季常鮮的微笑。唯一變的只不過是臉上多爬了幾條皺紋並串起了些許暗黃的斑點。門口有有個灶台,他正用木筷小心翼翼地揀起油鍋中炸得金黃的油條。騰騰熱氣中,他的臉愈發紅潤,僅剩的幾條毛髮似乎也沾上了水汽,服服帖帖地粘在他的頭上。他一邊忙活著,一邊向外招呼著:「來食哇!阿妹阿弟阿嬸阿叔快來哇!有油條、豆漿、粿條、蓮蓉包……」

對面一個少婦,正忙跟買菜的小販吵得不可開交。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只為小販是否秤足斤兩。那少婦道:「你生就一副『圓錢目』,我找你買一斤菜,菜葉洒水還不足秤,這菜我不要了!」少婦越吼愈得意,來往的路人縱急匆匆,也忍不住攛掇過來瞧熱鬧。他們細細記著每個字眼,等下到巷頭巷尾再逗趣一番好叫人讚揚自己消息靈通。卻說那小販見周遭漸熙攘,不由得慌了些許,咬牙說:「我窮苦人啊,夜裡三四點就得搭渡船過來,家裡還有兩個孩子等著吃飯……」,他那喉結在干黑的皮下艱澀地扭動,「罷了罷了,這菜你還是得拿去,我再給你一個菜心就是了。咳!」眾人終於悻悻散去。

那邊巷頭豬肉鋪子的老闆,隨手摺了一根竹枝,時不時揮動著以趕走腐肉的蒼蠅蚊蟲。緊靠在旁邊的販子堆著一車的「魚飯」,埋頭在魚腥之中呼呼睡去。清晨的小巷註定會被各種聲響敲得支離破碎。那邊摔破聲響畢,這邊婦人叫罵聲又響起。唯有理髮店裡的一個半聾老頭子,邊染髮邊窺著一份幾天前的日報,在喧鬧中保持著一貫如此的安詳。

一個瘋子從角落裡竄出,蓬頭垢面並帶著神經質的笑容地唱著:

天下奇事多又多,聽我唱支滑稽歌。老鼠拖貓上竹竿,小雞倒退踏死鵝。

書生上山掠海馬,道士厝頂摸田螺。尼姑抱仔走去看,和尚相拍斗挽毛。

青夜伊呾有看見,老啞哩呾無無無。青夜伊呾有看見,老啞哩呾無無無。

一群小孩圍在他身邊瘋鬧,像追逐著一隻小貓小狗。殊不知,那瘋子卻是在追逐著他曾經溫潤過他的童年。

「清清!清清!來玩呀!」瘋子徑直對她喊著。

老人嘆了口氣,不睬他,徑自往前走。

瘋子自討沒趣,改口唱著:天下奇事多又多,聽我唱支滑稽歌……

那老人,就是清清。

隔壁巷子,有座老宅。高築的圍牆經歷了近百年的風雨早已疲憊破敗不堪,牆上的壁畫如今終究還是墜溷飄茵,混沌一片。滄海桑田,寒來暑往,高牆終究還是經不住時間的刻薄。它佝僂著,但也仍堅挺著,只為守護院子里那一株山茶花。它竭盡全力守衛那個純粹的夢,雖然沒有肉的成分,卻有著靈的成分。

老人溫熱地摩挲著那大門上的鋪首和門環,「福壽圓滿」的字樣粗糙了些許,但依舊能夠辨明。老人閉上雙眼,迂緩推開宅子的大門。

期待、焦慮、羞怯。噗,滿眼的灰塵迷離。朦朧中,她被一雙溫熱活潑的小手牽著,不由自主地走進遙遠的光亮中。

這宅子所在的村落嵌在韓江三角洲的北角,位於韓江之東。韓江由北向南穿境而過,江的西岸,古城牆濱江而立,蜿蜒數里,為歷代郡、州、路、府、縣治所在之地。

城牆之上,有四座城樓,分別為廣濟門城樓、竹木門城樓、上水門城樓、下水門城樓。其中,廣濟門城樓為古城城樓之首,始建於明代洪武年間。移步廣濟門城樓下,抬頭往上望,便可瞧見一座三層四檐的建築,青灰色的瓦,紅漆染成的柱子、橫樑,俊俏的飛檐,黑底鑲金字的牌匾相互掩映,氣勢巍然而莊嚴肅穆。想當年,城樓之上歌舞升騰,明星熒熒,嫣然巧笑,酒香、肉香、脂粉香隨意雜亂地攪和在一起。如今,還是這一輪皓月,這一江江水,時光荏苒,經歷了多少的歷史興衰,卻從未變樣,樓上的歡樂喧囂,早已如過眼的煙雲一消而散,有後世人好奇欲究其當時的情景和心境,遺憾的是沒有一絲一毫能夠追尋得上,剩下被時光抹去後的空虛。唯有對著空蕩蕩的古城樓空想,以獨享那一份幽昧,卻恍若隔世。

正是這座府城,庇護了星羅棋布的小鄉村。正是這道江水,哺育了江水兩岸的萬千生靈,不多也不少,恰到好處。在這裡,北面、東面、西面都佇立著延綿的山地,中部是廣闊的平原,南面瀕臨著南海。地表由西北向東南傾倒,數不清的河流從發源之地汩汩湧出,綹綹細流在大地上編織成數罟般細膩的綢緞,最後順著地勢的起伏注入浩洋。

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沃野,靜靜地攤在山與海的環抱間。

清清四歲時,便和她的外婆外公住在一起。偌大的老式宅子里才住了三個人。

盛夏,四五點的,天就泛白了,別人家養的公雞早早已打鳴。外婆也醒了,定了定神,伸手輕撫著睡在旁邊的清清,還好,不會像前夜那般在夢中鬧騰著,迷迷糊糊中竟翻身到床底下。清清像只小蛤蟆趴在涼枕上,四肢展開成一個「大」字。屁股在小花褲下撅得高高的,後背隨呼吸微伏且於出一窪熱汗。外婆於枕下索一把蒲扇,緩緩扇著清清的後背。她愛憐地望著粉撲撲的小臉,繼而轉向蓮藕般粉嫩圓潤的四肢,然後怔怔著出神。

耳畔,唯有睡在地上的外公間歇性發出雷鳴般的打鼾聲。

悲痛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時間一久,終究被淡忘。

從江堤上望去,景緻還是那般模樣。那江水晝夜不停消地向南奔去,未曾駐足。幾艘采沙船上的船夫不斷地從船卸下成堆的細沙,在江邊砌成一座沙山。向遠處瞭望,江面上濕氣迷濛,如雨似霧。幾艘采沙船高高的桅杆緩緩推移著,似乎也在迷霧中迷失了方向。那大江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棋盤,采沙船上高高豎起的桅杆就是棋子,不存在對弈雙方,不存在輸贏之論,有的只是生存與毀滅的被動抉擇。而這掌控這抉擇權利的,也不知道誰,天說了算。

采沙顯然就是看天吃飯的生意。年輕的漢子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幹這一行當。收入無可置疑極為可觀,但風險並存。男人每次出海,臨行前,家中的婦人必會先燒幾炷香,不勝其煩地往江流的方向拜幾拜,祈求神明佑他平安歸來,使他不被水中冤魂水鬼拖走。船兒順著江水南下,愈至江心,江水愈湍急兇險。一旦碰上水底的暗流漩渦,人和船往往掙脫不得,即刻被浩渺的江水吞沒得無影無蹤。清清的父親便是其中一個無辜的殉難者。

早早出門去采沙的人直至日頭西斜還未歸,家中的婦人滿腔愁緒早已在陰翳里醞釀著。村裡人自尋幾隻船前去追尋,當然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怎可奈何江面底下暗流涌動,更不曾見到船隻的片甲肢骸。每每打撈船上的人在船靠岸之時便盡量板著面孔,儘力裝出一副頹散的模樣,像只消了氣癟掉的氣球。親屬見到這般模樣,自然難掩內心的苦痛。嚎啕大哭,苦幹了眼淚,心裡就只好默然滴血。心底最後的防線潰散了,軀殼裡的靈也就流走了,人生就變得空蕩蕩。

清清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個。

跪在江邊,哭得凄厲,自怨恰恰在男人臨行前忘了向神明囑禱。

最後一絲的希望破滅了,整個人也不好了。

這天,清清被母親牽著來到娘家。

清清揀根小樹枝,蹲在內院那株山茶樹下,胡亂地撥弄著地上肆意橫行的金絲蟻。只聽母親和外公外婆在房內嘀咕了好一陣子。

母親終於出來了。

清清困惑地盯著她。

母親牽著她走回去,一路無話。清清不時地轉過頭瞧母親臉上多了的兩個暈紅的眼圈,噘著嘴陷入深思。懵懂暈開無盡的不安、惶惑。就這樣,她們一直走著,從一條小巷,到另一條小巷。

「阿伯!」

清清眼尖,從很遠的地方就瞧見巷子做木雕生意的張老伯。那老伯佝僂著俯身在一塊木板,正刻得入神。聽見有小孩聲喊道,咯噔一下,滿眼昏花從木屑中抬起。

「哦,清清呀!要不要過來玩?」

清清對身旁的母親努了努嘴。

「張伯。」待她們走進,母親對張伯打聲招呼,平靜中卻難掩震顫。

「你們今天母女倆哪裡玩去了——」

張伯見清清母親那般神情,改口道:

「有空叫清清過來玩呀!」

「嗯,好。」

她牽著清清準備往前走。張伯忙從花雕匣子中掏出幾顆糖塞到清清的褲兜里,一雙溫暖寬厚大手摸了摸清清的頭。

「清清要乖……要乖……」他欲言又止,目送她們漸漸遠去。

清清回頭,卻見老伯還在遠處愣愣站著。那副老花鏡在陽光中一閃一閃。

後來的後來,清清的母親改嫁了。

她嫁給一個鄰近一個年長她二十多歲還未婚孑然一身的男人。男方家一脈單傳,即使忌諱女方有過亡夫的歷史,也只得將就罷了。她過門兩年,終於誕下一男嬰。

清清母親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但她神形卻更加瘦削。

那一年,清清剛滿四歲。

卻說清清的母親才二十八歲,耳目清秀,高挑細瘦,不甘心年紀輕輕就守寡。何況,她只生了一個女兒,而不是兒子。上有老,下有小,養家糊口這塊大石重重地壓在一個年輕女人淡薄的肩頭,生活著實不易。作為一個傳統的女人,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一個兒子,為此,她可以犧牲一切代價。況且,女兒遲早也會嫁出去。與其給女兒增添負擔,不如自找另尋依靠。亡夫那邊的父母還有兩個男丁,知她心中的苦衷,也沒多加阻攔。自家的父母更不會再說什麼,只是從此睡夢中便多了一個無形的疙瘩。

對於改嫁的事,知情的人對她表示同情,不知情的人難免會有流言碎語。她的忍耐能力再大,心中縱有大窟窿可終究還是會被填滿。早上在巷子走了一圈回來,中午便吃不下飯了。

清清繼父老來得子,家中父母自然甚是歡喜。他們恨不得小孫子時時刻刻捧在手上,窩在心裡。每天他們照例得用新鮮的豬心細煨慢燉成一碗粥,然後一勺一勺地餵給小孫子。每每此時,清清總是知趣去地走開。母親在則旁靜默著一聲不響。

午後陽光倦怠地躺在人兒腳邊。

「天上月,地下花,生有逗囝噲發家。發家有好吃,爹娘吃到紅牙牙。

天上月,地下花,生有走囝噲紡紗。紡紗有好吃,爹娘穿到燒蝦蝦。」

清清趴在搖籃邊上,邊哼著邊逗弄著小弟弟,忍不住伸手摸摸他滾圓粉嫩的四肢,怎奈他卻無故哭鬧起來。奶奶忙搶進房來,一把推開她。

「弟弟乖,不哭啊——不哭啊——」

她回頭惡狠狠地盯著清清。

「你幹嘛打他!

「我沒有。」

「還說沒有。我告訴你父親去!」

母親進屋,一邊哄著小弟弟,一邊護著清清。

「她這麼壞,你還護著她!你偏不偏心吶!」婆婆惡狠狠道。

母親再也忍耐不住,積蓄了一肚子的怨氣傾吐而出。公公自知勸架不住,只好出門去尋兒子回來。

清清的繼父終於跨門進來。爭吵聲方才息止。

恰逢元宵,家中卻陷入了不合時宜的沉寂。

繼父欲攬清清騎在他的肩頭,前去宗祠里看花燈解悶。

剛進裡屋,卻見清清背貼著牆角,小手指著他,抽泣著「你不是我爸爸!不是——爸爸!嗚嗚——嗚嗚——」繼父一愣,然後疼愛地撫了撫亂蓬蓬的小腦袋,溫和地勸慰著,「乖,乖啊。」抱起她,輕聲撫慰著。終於,清清不再掙扎,於淚眼朦朧中睡去。

家裡公公興匆匆從祠堂回來。

坐定。紫砂壺的水汽裊裊騰起,煙霧繚繞中,他快活得雙頰竟現出了緋紅。

「奴啊,我們家可終於有男丁了。老輩人說燈節這一天就得去祠里點燈,有多少男丁點多少盞。這不,我剛點燈回來。誒,別提有多亮呢!終於不會被隔壁阿嬸阿叔取笑說我們家空落落的。」說著說著便向一坨暴露在日頭地下的泡沫,軟綿綿地塌在紅木椅上,只盯著天花板傻笑。

兒子一聲不吭,默默地在旁泡茶。

稍過片刻,他撇下父親獨自走開。

圓月升上高空,靜謐安詳浸漬了好一個深夜。皎潔的月兒,是一位無聲的聽眾,聆聽著世間無聲的唏噓。深夜未眠的人兒愁緒碎了一地,月光卻將其掇拾,拋向寒風並使它隨風遠去。

萬籟俱靜,清清的繼父坐在門檻的陰影行上,默默對月點煙。

隔天,母親牽著清清又來到外婆家,母親臉掛著兩個暈紅的眼圈獨自回去了。

外婆騰起身子,起床後,踮起腳尖,蜻蜓點水般繞過睡在地上的外公,胖墩墩的身子輕巧地飛旋了一會兒,便在門檻邊穩當落地,搗米做飯去了。不一會兒,外公也起身下田。

「嘩嘩!」外婆將剛打上來的一桶井水倒進大鐵盆,隨後提著桶到井邊。一手握緊系在水桶上的長繩,另一手將水桶倒扣用力往下甩,水桶入水之際,「咚」的一聲悶響,水緩緩注入桶里。井邊上的人瞅著水快裝滿時,便揪了長繩用力往上提。又是「嘩嘩!」

「妹妹啊,起床呵,太陽曬屁股啦!」外婆搓著衣服,對卧房的方向喊道。

清清聽到聲響卻也不理會,嘟了嘟嘴,側了身,又昏沉沉睡去。

「妹妹啊,妹妹啊。」

「快起來看小鳥哇!」

清清掙扎著起來,「小鳥!小鳥!」她含含糊糊應和,爬下床來。趔趄地朝天井裡邁去。

「你頭上怎麼亂成雞窩似的。」外婆憨笑著,騰出手來拿出濕毛巾往清清的臉上抹去,「清醒了沒有啊?昨晚是去哪裡做賊啊?」清清對外婆傻笑,臉還未擦完,她趕忙到小巷裡追一隻小麻雀。麻雀抓不著,回頭被蝴蝶吸引,「嘿——」邊跑邊嚷嚷。

大門吱呀一聲,外公回來了。清清又撲將過去。

「妹妹,瞧我給你帶來什麼好東西。」

外公把手裡的東西藏在背後,清清信手去抓,但個子太小,當然夠不到。外公待把她玩夠了,便把東西予她。

礦泉水瓶裡面有三隻小蜻蜓,噗噗地扇著雙翅,急於甩掉其上的小水珠。清清將瓶子高舉過頭頂。陽光正好,她痴痴地觀察小蜻蜓透明翅膀上的奇異紋理。

「小鳥,小鳥!」

「妹妹,不是鳥,是小蜻蜓!」

清早,外公用瓜瓢舀些許清涼井水,小心潑到花盆的土壤當中。手整個兒浸到水中去,抓了把水向茶樹撒去。葉子和花瓣都被濡濕,數不盡的小水珠掩映在淡紅與墨綠中,像數不盡的稜鏡,反射編織重重光絲,遊離了一片氤氳。外公的眼睛也被擦亮了,每每這個時節,他眼睛裡總噙著流光。晌午這時節,花盆裡,稀鬆的土壤已經凝結成小土塊,硬邦邦的。清清翹起小指,認真地摳了著土塊,掘出一塊,或是用手捏碎,捏不動的,則用小腳丫踩碎,使出渾身解數,玩得不亦樂乎。抑或跟著外婆上隔壁巷子的集市,賣魚的大叔掏出幾個亮金金的鮑魚殼給她,她就又將鮑魚殼一個個堆在花盆邊上。

每隔幾天,茶樹下,時而多了一個玉蘭花的花苞,一顆雨花石,時而還有一隻未剝殼的菱角。

中飯過後,外公在內院頂上拉上黑紗,蓋上門帘。接著,他抓副老花鏡,倚在廳里的藤椅,悉心鑽研行書筆法。清清則端只小凳子內院里,在山茶樹邊坐下,「一二三四——」她數著山茶樹枝頭花苞,「一二三四!四朵!四朵!外婆,外公,有四朵!」

「妹妹會不會數錯罷!」外婆的應答聲連同刷碗聲從廚房越牆而出。

外公則在鏡片後陷入沉思,一聲不響。

炎夏午後兩三點左右,日光甚是毒辣,黑紗網再也擋不住夏日陽光的炙烤。地面是假意的平靜,此時底下蓄滿的熱量躁動著,烤焦了飄落在地的綠肥葉子,燙傷了沒穿鞋的赤腳。一有風動,熱浪滾滾而來。

卧房裡,清清熟睡著,外婆不住扇著蒲扇,一手輕拍她的後背,頭頂上的三頁扇吱呀吱呀。廳堂藤椅上,老花鏡仍頑強地搭在外公鼻樑,鏡片後眯了雙眼,額頭堆起一沓皺紋,耳畔打鼾聲響起。

屋後竹林,風划過,嘩嘩作響,蟬之歌不由自主隨之一盪一盪。

陽光與水,永遠是夏天永恆不變的主旋律。

鄰居的一群小孩一從學堂解放,立馬飛奔回家,書本一丟,跨過巷頭的石板橋,往田邊的一條小河跑去。待到太陽準備下山,暑氣消散得差不多的時節,外婆牽了清清的小手趕到河邊去。

河邊,外婆把手舀了河水,在清清的胸口搭搭,念叨著:

「一二三,洗浴免穿衫,三四五,洗浴硬過老石部。」拍拍她的小屁股,說道:「下去吧。」

她往淺水泅去。水花亂濺,歡聲笑語,淋洗掉全身的暑熱,卻洗不掉童年刻骨銘心的美好回憶。河的對岸,水面漂浮叢叢蔥綠,簇簇心形葉子,像綻放在水面的綠花。末了,孩子們還偷偷泅去河對岸,掀起浮於水面上的葉子,小心翼翼摘下藏在葉底陰影里的菱角。未剝殼的菱角有的黑黝黝,有的則泛著暗紫色,像牛一樣長著兩隻角,外殼像抹了油一般,滑溜溜的。時而撞上栽種菱角的農人氣沖沖拿把鋤頭趕過來,孩子們像群受驚的鴨子瞬間炸開,迅速又泅回對岸河畔。

農人的怒罵聲,孩子們的笑聲,伴著緋紅的晚霞,田間小路留下一串歸家的腳印。空蕩蕩的天空充盈著童稚的聲音:

「一腳雨傘,二腳雞母,三腳蟾蜍,四腳水牛,五腳唪嗄,六腳沙蜢,七腳馬龍踦,八腳馬鬼爺,九腳沒人有哦,十腳阿蟹舅。」

太陽落山,暑氣稍褪,天色漸暗。內院里,山茶樹旁,置一張飯桌。三人,一菜,一肉,一湯,足矣。飯桌下,蚊香滋滋地燃著,燒得通紅,散發幽幽清香;紅光殆盡,便慢慢化為灰燼。牆上的燈管,幽幽地泛著白光,幾隻盲目的飛蛾,在燈管上撞出清脆的聲響。

深藍的蒼穹,星星像江沙一般多,老屋屋頂的一雙飛檐在凝重夜色下編織曼妙的側影。祖孫三人在外面的院子納涼,外婆提起半浸在井水裡的水桶,掏出一隻冰鎮西瓜,小刀切開。切開,見殷紅的瓜瓤綴著些許瓜子,下邊的瓜皮襯著誘人的翠綠色。

外公在院子里擺起茶具,招呼巷子里鄰居老小圍坐小桌旁。

炭爐焙著紫砂壺,壺蓋上的小孔,冒出長長的煙絲,繚繞在外公的頭頂,還纏在眾人的鼻尖。水汽推開壺蓋,縫隙發出滋滋的聲音,外公掀開壺蓋。

「是『蟹目水』,這炭爐燒得真快!」

「對呵,火力足,得留心看著。」王大爺用蒲扇扇開眼前迷離的水汽,這樣應道,「水完全燒開泡茶就不大好喝。總覺得味道不純。」

「老陳,有沒有備好茶呀!」

「有!上好的鳳凰單樅!」外公自豪道。他提起紫砂壺,往蓋歐中倒入燒得正好的水,改好蓋歐蓋。靜候片刻,他嫻熟地掀開蓋歐,倒掉第一遍茶水,接著又把水泡上。清清在其旁啃著西瓜,吃一口,就吐出一粒瓜籽。

王大爺回頭看了清清,對外婆道「清清長得真雅!和她媽媽小的時候一模一樣。」他清了清喉嚨,正身感嘆:「恕我直言,可惜她選錯了對象,不然,你們倆早享清福去了。也苦了這孩子!」

「唉!」外婆木訥不知要怎麼回答,乾脆沉默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外公打破沉寂,一邊倒出茶水,一邊大聲喝唱:「關公巡城!」

「韓信點兵!」

他握著蓋歐一頓一頓,讓剩餘的茶水均勻滴落到三個茶杯中,不多也不少。清清被吸引過來,一對眸子專註盯著外公有板有眼的動作,眉目之際流溢著像天上皓月般幽幽的光。

「長得和她母親一樣!」

「來,吃茶!請!」

「不客氣了!」

「這茶甘得很,好茶!」在旁一直怔怔的張伯終於出聲。

外公抿著嘴,露出得意的微笑。

「欸老張啊,你上次說要刻出龍蝦蟹簍,進展得如何?」

不答,沉默了一陣子,「來,吃茶!」

一彎月兒升上樹梢,烘出一片蟬鳴。外婆扇著蒲扇,撲走盤桓在腳邊的蚊子,清清把頭埋在外婆膝頭,一時興起,念一首歌仔:

月娘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庵堂。庵堂狹,狹過山,炒豬肝。豬肝炒晤熟,配紅肉,紅肉殼,刺著腳……

所有人默默聽著,心裡各想各的,卻不願這聲音停下。

老張已經六十多歲了,還未妻娶。

家中的父母早已入土,自己就靠著在巷子里做點木雕生意過活。

他的小店極不起眼,店門口並無剪紙老王門前無大紅燈籠顯擺招搖,也無早點老楊那般鮮美誘人。換句話說,它只是一個窩在巷子深處的極不起眼的旮旯,但也不似隔壁藥材鋪子那般闔門靜居、固守迂腐。屋內,只有一個小方窗。奇怪的是,白日里無論什麼時候,陽光總能穿過這狹仄的窗口,彷彿它們會拐彎似的。窗子下,一張普通木桌子,一把藤椅,桌上還有一盞煤油燈。桌子對面的角落,還有一個嚴實的大包裹。牆上,綴有圓雕、浮雕、鋸通雕。細賞,有四季果品、花鳥蟲魚、魚蝦蟹將、珍禽神獸,更有精衛填海、女媧補天、大鬧天宮、劉姥姥進大觀園等戲景。它們俱被上漆貼上金箔,富麗堂皇,光線照及之處,金光熠熠,影影綽綽。紅磚地還胡亂堆著些許未上漆的燭台、果碟和門窗橫肚裝飾。被剔除的木屑尚未理凈,木錘聲響,即刻又有新的木屑紛紛飛落。一片輕搭著一片,像五月木棉花絮,滿蓄鬆軟一地。木屑上的樟木香像一粒粒頂在草尖的晨露,只待有人拂過,即骨碌碌地滾下來,濺起一地芬芳。

清早,清清和外婆買菜回來,路經張伯的小鋪,清清往往嚷著留在張伯那裡來戲耍。清清一手抓著在巷頭楊老伯早點鋪子買的蓮蓉包,一手拿著木屑,鬧著,玩著。時而又喃喃而語,給張伯道著楊老伯的兒子小楊——矮個子,憨態可掬。清清戲稱他為矮冬瓜,每每張伯也禁不住噗嗤揚起嘴角。

一日,張伯正拿著刻刀在一個尚已成形的龍蝦蟹簍內仔細雕琢,他灰白的眉際緊蹙,額前密密麻麻的汗粒愈加滲出,刻刀愈加震顫。龍蝦蟹簍為的表現的是漁民捕蝦蟹的簍框出水之際的情態。龍蝦蟹簍所用的是通雕技法,乃木雕的最高境界。通雕旨在一塊樟木上進行圓雕和多層鏤雕,以實現玲瓏通透的審美效果。雕刻出來的作品必須為一個整體且相互連通,絲毫的拼接是不允許的,也即每一刻一痕都直接決定著最後的成敗。阿伯手中的龍蝦蟹簍竹篾編織經路已明,竹簍外趴著兩蟹四蝦,幾根海草纏繞在竹簍,幾粒未乾透的水珠凝於其上。通過竹篾編織交錯間的縫隙,他將刻刀探入竹簍的內部,意欲在裡面的木塊中再琢出一隻龍蝦。內行的人自知,整個龍蝦蟹簍外面的工夫都不及僅僅裡面的一隻蝦。

咣當,龍蝦蟹簍在紅磚地上磕成兩截。

只因竹簍上的竹編斷了一根。

張伯臉痙攣似的抽搐著,像一隻被風乾的僵直皺縮的柚子。清清心中默數,這已是第六次了。

半晌,阿伯疲皺的臉稍舒,小心翼翼地將刻刀收進匣子里。

怔怔的,若無其事。

阿伯,我也像學木雕。

當真?

清清認真地點點頭,透徹純凈的雙眸堅定而平靜。

響頭一叩,師徒即成。

「師父,學什麼?」

「要學好木雕,磨刀是關鍵。你把牆角的小青瀝石搬過來——小心別砸到腳丫子啊——然後兩指按住刀柄——小心手別割傷啊——邊磨邊洒水洗凈磨出來的銹花——」

不多時,清清棄了刻刀,和隔壁老中醫的寶貝貓戲耍去了。那貓人稱烏雲踏雪,全身烏黑油亮,而四隻爪子則是雪一般的素白,腳底則嵌著粉紅的肉墊。或許是久居於藥材間的緣故,周身凝著濃郁的中藥材的香氣,細聞之,隱隱有銀杏花、甘草、靈芝、黃苓、芍藥等的香氣。此外,還有幾分李老頭子的迂腐。

倦了,清清便倒在淤積於地的木屑堆中便呼呼睡去。木屑作床,樟木香作夢,熟睡的人兒玫瑰色的鼻翅微微張翕著,雙頰底下緋紅初綻,嘴角盪起一絲微笑。

張伯進裡屋揀了條布子,清覆在清清的身上,慈愛地拍了拍那雙小腳丫。

午後的陽光慵懶的散在木屑上。

他又佝僂著俯身在一塊樟木,粉筆勾勒的龍蝦蟹簍輪廓業已成形,老花鏡的後那雙眸閃著慈愛、動人的光。

兩年里,平靜而祥和。兩個夏天依舊那麼漫長炎熱,除了一場風災,就沒什麼可以稱得上印象深刻的了。

六月底的一天,清早外婆起身搗米。天灰濛濛的,陰沉中帶著無名的怒氣,雲層壓得很低,濕漉漉的。

「今天一定會落大雨。得趕緊到地里去看看。」外公來不及扯平衣角,急匆匆出門。

收音機沙沙叫嚷,沙沙——沙——「觀眾朋友大家好,下面來播報天氣預報。由於受今年第四號颱風的影響,今天白天到夜間,預計會出現暴雨,局部特大暴雨,伴有雷暴。陣風七級——沙沙——颱風橙色預警信號已經生成,請有關人員做好準備——沙沙沙沙——再播報一遍……」

韓江江面上一片煙,對岸的古城牆在霧氣里隱約可見,彷彿在極力藏住自己的嬌羞。江堤上望去,江灘邊上泊了許多采沙船,在外采沙的或者外出捕魚的小漁船都陸續回港。高高的桅杆上水手鬆開纜繩,卸掉船帆,還有些水手忙著將船頭系在江邊大塊的岩石上,一根根赤裸裸的桅杆指向陰沉的蒼穹,彷彿在直斥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代表農人對天宣洩內心的不安,每逢颱風橫掃而過,不知又有多少農人家的菜地會遭殃。成群的紅蜻蜓在空中飛竄,像受驚似的,急欲在大雨來臨前找到一個避難所。

中午時節,天愈陰翳,大風颳起。山茶樹前幾天新抽出的花蕾好幾個被打翻在地,失去艷陽的潤澤,草木皆折,外邊院子里百合花風中耷拉著顯得愈是慘白憔悴,荷缸中,幾葉荷葉失去往日亭亭凈植的姿態,被大風扯斷了腰桿,抽出纖柔黏糊的藕絲。風肆虐著,穿過鏤空的廳門,鑽出屋頂瓦片腹下的狹長空隙。它捲起地上的落葉,牽著它們在騰上高空,過一會兒又故意將它們重重摔下。清清屁顛屁顛跟在外公外婆身後,在門檻上進進出出,卻不忘將自己栽種的小番茄捧進屋去。

天色將歇,電光一閃,接著一個炸雷,天際霎時間被撕裂了一般,乒乒乓乓雨水傾瀉而下,風聲、雨聲、雷聲、犬吠聲,還有巷鄰嬰孩的哭鬧聲,亂成一團。三人躲在卧房,靜靜地聽著,又是一陣響雷,整幢屋子都不禁微微一顫,牆角滾下些許細沙。清清不哭也不鬧,只是睜大眼睛,雙手捂住耳朵,臉上掛著一陣鐵青。

屋外,風發出咻咻的呼嘯聲,不斷有雷乍響。

「啪!」一塊瓦片被風掀到地上,摔個粉碎。

黃昏時分,風雨漸行漸歇。空中雨絲飄零,陰鬱的雲層被洗劫一空。韓江水暴漲,水倒注入小巷,汩汩宛若溪流。

清清央外婆把洗衣服用的大鐵盆借給她,然後把盆當船,把樹枝當漿,順著小巷泅去。水平如鏡,倒映著滿天的緋紅的晚霞,水中的魚兒似在青石板上嬉鬧,又似在天空中悠遊。拐過巷角,水路又分明。不遠處,斷成兩截的龍蝦蟹簍緩緩盪來,張伯鑲著霞光刻下了愁苦的側影。

屋檐下的山茶樹大雨肆虐中竟又長出了一枚花苞,隱隱約約點染著緋紅絳色,和晚霞的顏色一樣。

不知不覺,夏天就這樣流走了。

日頭變短,天漸涼。山茶樹枝杈上的花苞脹鼓鼓,葉子翠綠如初。秋風習習,牽走荷花淡雅的花瓣,褪去荷葉夏日裡綠色的油光,只剩乾枯的梗,還有幾個貌不驚人的小蓮蓬。

田野間,稻子又熟了。淡黃色的稻穗歪垂在一旁,秋風中盪著農人們的笑意。

外公操把鋤頭,敲松葉子底下硬邦邦的土塊,虎口攥緊花生葉柄的基部,使勁兒拔起,拉出一串意想不到的嫩黃根瘤。偶爾連根拔起的沙蟲,意外地暴露在陽光中,不安分的蠕動肥膩的身子。清清一聲尖叫,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立即竄起來。

傳來外公爽朗的笑聲。

且看清清,一對眸子深深綴在鵝蛋形的臉龐,眼裡流出絢爛朝霞、蔚藍晴空、壟上花開,以及一絲蒼穹的深邃。臉龐雖不是大家閨秀般精耕細作的平整白皙,但是日晒雨打的黯淡更增添了一番古樸的素雅。烏黑油亮的麻花辮長垂在襟前,走動時一盪一盪,四肢修長,身段曼妙,舉手投足間少不了小家女子的拘束與羞澀。熟人面前,她極盡爽朗大方;可一遇見生人就往房裡跑,像一隻遇到棘手問題的駱駝恨不得將自己的頭埋在沙子里,以為這樣遮住眼睛別人就看不見自己似的。實在不得不與生人碰面,就算你在和她怎麼靠近乎,她總是耷著頭,尖了耳朵仔細聽著,可就一聲也不吭。

清清喜歡看緋紅的朝霞,看著它在蒼穹慢慢暈染。日出之際煥發金燦燦的光芒,她眯上眼睛,全身沐浴於陽光當中,鼻尖儘力嗅著什麼,是陽光的味道嗎?不,是青春的味道。斜斜地光線在她的背後拖出長線,清早的田壟旁總留下她那美麗的剪影。時不時有幾聲俏皮曖昧的口哨聲向她飛將過去,時不時地有幾封熨得平平的情書悄悄從房子靠小巷的後窗塞進來,指尖觸碰之際紙上還遊離著著熨斗燙過的溫熱以及雛菊和百合花的馨香。林林總總的這些,她總是一笑而過,好好地收起,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年輕愛慕者的熱誠,沒有人清楚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未曾忘記兒時的戲言,正如她的雙眸依舊澄澈而堅定。

白日她守在張伯的木雕鋪子,勤勤勉勉的從師學藝。單單青瀝石上磨刀子的工夫,一磨便是一兩個月。晚間煤油燈下,她便握著一根細炭條,在廢舊的日曆紙上勾勒著她心中的日月山川、鳥獸蟲魚,以備作木雕的繪線底稿。打坯時,木雕者須將整截樟木置於兩膝間,一手持刻刀,一手秉木錘,以木錘擊刻刀,剔除多餘的木料。時而手一軟,木錘打偏,刻刀一歪,纖細嫩白的手臂即被划出六七厘米長的口子,絳紅的鮮血傾瀉而出。她不曾抱怨,對木雕不曾遠離。

閑時她愛看剪紙老王在紅紙上裁出「福」「壽」「囍」圖案。她愛坐在少婦旁,瞧她在婚嫁新緞綉上鴛鴦戲水的圖樣。少婦的巧手攆著銀針金絲,在大紅鍛上翻飛,舞成一團金色的煙。少婦說等你什麼時候出嫁了,我也給你織一匹。清清笑著默而不答,起身抱起藥材鋪子那隻小貓,攬在懷中。她那修長纖細的手指無心理著它的絨毛,不多時它便竄開了,只留馥郁葯香纏綿在人懷中。

卻說割稻過後,洗劫了穀子,每一個田格子還殘留著稀稀拉拉的金色。田間剩下的一茬茬禾頭,水分逐漸蒸騰離它遠去,禾頭的金黃色也像斷了線的風箏漸行漸遠,漸漸被風乾成灰白的鬆脆空殼。秸稈隨意堆成疙瘩,散在田際角落,軟塌塌的。清清最喜秋日的稻田,曠野間走走,讓秋風颳走了豐收後的倦怠,好清爽。田壟上的野草依舊繁茂,只不過少了夏日裡的生氣。田裡泥土龜裂成的紋理,像是借大自然之手雕刻了一幅美妙的版畫。

外公將秸稈堆成一大茬,燃一把火,這場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識。清清想起八月十五中秋夜,一輪圓月普照下,在韓江邊搭起了一座瓦窯,塞滿乾草的高塔熊熊燃燒,撒上一把鹽,噼噼啪啪,火苗亂竄。

稻草的火熄滅後,彌留一攤炭黑的灰燼,還有零星的火苗在頑皮亂竄。趁著餘熱尚未散去,外公順手把剛掘出的紅薯塞到灰燼堆里。清清在旁邊候著,聽火苗在清唱,聞番薯的香氣漸漸被逼仄出,臉頰被熱氣焙得通紅。

天空格外的高,南飛的一群大雁大搖大擺招搖而過,不著一絲痕迹。

十一

天漸涼,冬在悄悄逼近。南方的冬不如北方的冬那般瀟洒與酣暢,絲絲寒氣無孔不入,無時無刻不潛入你的皮膚,滲入每一個毛孔。冬至里的幾顆湯圓一下肚,無論老小,便忍不住盼著新年的到來。

外公在廳里擺了一張八仙桌,在舊掛曆紙上揮毫潑墨;伴著收音機里正在播的潮劇咿咿呀呀哼唱上兩句,又埋頭於行雲流水當中。外婆戴上閑置已久的老花鏡,用針線銜起碎花布片,勾勒著清清的花裙。內院的茶樹枝頭,間或幾朵花苞終於裂開了一條細縫,花蕊時隱時現,好奇地張望著北風,嗅著新年將近的味道。清清抓了一條抹布,輕拭大廳扇扇掩映的木門,斑駁的木片平妥地貼在門上,門上邊鏤空的金漆木雕早已褪去初生的光鮮,但時間卻為它鍍上了一層滄桑與潛沉。越過門框,裁剪出長方形的一角天空,對面的屋脊之上鑲著的崁瓷呈現龍鳳依舊活生生,躍躍欲試,彷彿一陣風拂過便可以飛掣。崁瓷雕花縱染上塵垢,雨霖後又可以絢爛如初。

歲月如此靜好。

忽而一日鞭炮聲響起,年末已至。臘月二十七,外婆將晒乾的鼠麴草熬成湯汁,瀝去澀水,和入糯米粉、豬油,製成烏黑髮亮的粿皮。至於餡兒,一種是把米在熱鍋里炸成爆米花,撒上芝麻、花生仁兒、糖腌冬瓜片,一起放到石臼里用石杵搗碎,熟稱「乒乓」。另一種則是將綠豆蒸熟,碾成綠豆沙作為餡料。清清幫著外婆包鼠曲粿,將粿皮捏碗狀,包上一勺甜餡兒,包成圓錐狀,接著放入桃形的粿模,最後將模子里的粿敲出,粿也便刻上了吉祥的紋理。鼠曲粿盤放在墊著芭蕉葉的竹片編成的圓形平柄上,端到大鍋里去蒸,待粿熟透了之後取出,外公小心翼翼地用剪子沿著黏糊糊的鼠曲粿底部邊緣剪下芭蕉葉,這樣,每一個粿底下都乘著綠色的托盤。鼠曲粿剛出鍋的時候確實好吃,黏糯的外皮,清甜的餡兒,香氣流溢的芭蕉葉,遠勝饕餮大餐、玉盤珍饈。

外婆小心翼翼將鼠曲粿裝了慢慢一竹籃,差清清帶去給巷鄰親戚。蜿蜒轉過巷角,最後來到隔壁巷子的木雕鋪子。見張伯正在給一幅圓雕窗飾貼金,煤油火光在旁一晃一晃。木桌上一沓金箔紙,張伯用毛刷蘸了張金箔紙往晾著半乾漆的木雕上貼去,然後不斷地用毛刷將其碾平,使其平妥地貼在木雕表面。貼過金的木雕不僅金碧輝煌、富麗堂皇,且可防濕氣防蟲蛀。

事畢。張伯讓清清沽了幾錢燒酒,自斟自飲自醉。酒水一下肚,張伯也不住快活起來。

清清啊,我已經將木雕傾囊相授,以後就看你的了——前些日子,我正刻著的那個龍蝦蟹簍斷了一條腿,又被我扔到了——人老了,不知還有多長時間可以這樣折騰,恐怕這重任還得託付於你——我年輕那會兒,便是能娶一個雅老婆,這會兒的我最大的願望便是能夠雕刻出龍蝦蟹簍。可時間不饒人啊,終究還是得落空——我給你看樣東西——

張伯往牆角走去,他揭開了那個塵封已久的大包裹。

清清一聲驚嘆。

裡面竟是一個金漆的樟木妝台。正中央,一面鏡子澄澈透亮,鏡子背後是一隻展翅的鳳凰。明鏡兩邊有可置放燈燭的圓台,以下皆是數不盡的大小抽屜、匣子。張伯細數著每一隻情態不一的鳥,大致有一百隻,取的是「百鳥朝鳳」的寓意。花中有牡丹、荷花、月季、杜鵑,可這妝台僅僅刻著茶花。細察之,見其從茶花開始抽芽、萌出花苞、到盛開再到衰敗的不同情狀,無所不包。清清怔怔的看得出神,張伯在旁邊道:

「這妝台很早之前便做好了,等著娶妻用。到現在終究還是用不上啦。清清,等你出嫁的時候,我就將它送給你做嫁妝,也好了卻平生的一樁心愿……」

羞紅從清清的耳根一直延展到脖際。

十二

備好了粿品、年貨,轉眼已是大年三十。外公用新府換舊符,祛除一年中的所有晦氣。外婆則整天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除夕夜,團圓夜,清清的兩個在外的舅舅當天終於趕了回來,風塵僕僕地趕回來,清清在大門口早已翹首多時了。

「大舅!二舅!」

「喲!清清啊!在這裡等了我們好久了吧。」大舅兩眼眯成一條線,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清清,說道:「一年沒見,清清長這麼高了哈!」

「清清,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好東西。」二舅神秘兮兮的,從兜里掏出一盒東西,「這是朱古力,快拿去吃!」請請把這寶貝緊緊揣在懷裡,好奇地盯著裝飾得眼花繚亂的小鐵盒。

「清清,你身上的大紅裙是外婆幫你縫的吧。真雅!」大舅講道,

只見清清的臉漲得通紅,大舅、二舅笑笑走進屋去。

年夜飯之前,按照老規矩,要祭祀故去的老祖宗,俗稱「拜老公」,供桌上擺滿了貢品,大舅作為代表將老祖宗的香爐從神龕上取下,端放在供桌上焚香禱祝,請祖宗用餐,然後按照長幼次序依次跪拜,口中默念自己的新年期望,祈求來年平安健康。是片瓦屋檐的小戶人家也好,是雕龍畫棟的大戶人家也罷,此時沒多大的差別,跪在同一片土地上,虔誠、莊嚴肅穆地祭拜祖先以及逝者,匍匐在先人腳下的渺小,就如同浩瀚宇宙中的一隻蜉蝣,敬畏翻新了被灰塵沾染的心裡的道德底線。

年夜飯桌上,外婆忙擺上滷製鵝肉、清蒸膏蟹、爆炒鮮魷、黃金魚丸、油炸蝦丸、羔燒白菜、金瓜芋泥、番茄大蒜、手錘牛肉丸,小吃有水晶包、潮州春卷、芝麻米團、宵米、豆方、鹹水果等,鍋里燉著的茶樹菇和鴨殼的湯水咕嚕咕嚕滾得正沸。觥籌交錯間,不擅喝酒的外公又一次喝醉了。

十三

外公上一次喝醉是在清清母親出嫁的那一天。

清清母親像清清這般年紀,耳目清秀,高挑細瘦,追求者不少。後來,她終於遇到了心儀的覺得可以託付的那人。時機稍成熟了,男方家長托媒像女方求親。鄉下人,為人父母平時再怎麼鎮定沉著,碰上此種人生大事,歡喜一陣子後,也禁不住緊張地準備著,深恐什麼環節上起了疙瘩,出現了什麼差錯。提親那天,雙方父母絮絮叨叨,問長問短,問了成婚新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合好八字,生肖不會「相衝」,便擇好了一個良辰吉日,讓男方前來「送聘」。大年三十送聘那天,男方送來了些許金銀首飾,許多瓜果,各式粿品,大紅合歡被,數不盡的乾果,用竹片編織的「花籃」,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株山茶花。它被特地從鳳凰山上移摘下來的,栽種在一個光溜溜的褐色小缸里,由兩個壯漢扛進來,擺在了院子中央。那株山茶花長得俊俏可愛,青綠枝幹高揚著,向旁側開出了大大小小的枝杈。有的枝頭剛剛拔出新芽,旁邊的那枝已掛了兩三個花骨朵,最顯眼的那個枝頭開出了一朵粉嫩的山茶花。淡紅花瓣從花心處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咧開,最裡邊的花瓣蜷曲著,泛出不規則的波浪線,越往開來,花瓣越是平展,正中央抽出金黃的花蕊。盛開的山茶花像一隻繡球,張掛在枝頭。它的葉子墨綠而堅挺,外邊自帶一圈小鋸齒,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綠油油的光。

成婚那天剛好是正月十九,即使是小戶人家,也足足辦了二十桌酒席,窗玻璃、梳妝鏡上,盛滿橄欖、酥糖的紅盤底下,都貼著紅紙剪的「囍」字。巷鄰親戚陸續湧入,從口袋衣袋摸出紅包以恭賀新禧。熱情洋溢的客人輪流扯著新郎吃酒,新娘子則穿著紅色的旗袍待在卧房,等著小孩子進來,給他們發糖。

外婆清楚記得,那天,平時不常喝酒的外公默默地自斟自飲,臉漲得通紅,趁人不注意時還抹了抹眼角。外婆問他,你怎麼哭啦。外公答道,沒有,眼睛進沙子啊。

哪來的沙子?哪來的風?兩人心知,哦,原來是新郎搶走了外公的前世情人。

最後,新郎醉了,外公醉了,那些新娘的仰慕者也在暢飲中醉倒了。

青娘趁著酒興,在眾人耳邊吟唱:

「正月是新春,新娘到家門。

家門年年平安順,喜得貴子與蘭孫。

新娘生來貌清奇,夫妻偕老到百年。

來年觀音送貴子,貴子讀書赴科期。

新娘頭戴文明花,眉清目秀美如畫。

今日夫妻拜天地,明年抱個有蒂瓜。

新娘生來雅啰雅,雙生二個大逗仔。

一個飼大去打鐵,一個飼大去補鼎。」

婚後的第二年,新娘生下了清清,只可惜不是個男丁。

再到後來,那個可以託付的人沉入江心,之後的之後就成了泡影。

十四

內院里,茶樹上的花苞拚命地擠開花瓣,在晨曦之際終於全部開放了。每一朵花就像一個殷紅的小繡球,嫩黃的花蕊從花瓣間隙中鑽了出來,像一綹綹金色的絨毛。太陽還沒露面,昨晚的露水還依附在花兒柔嫩的花瓣上,像冰晶一般。日稍晚,萬丈陽光洋洋洒洒地拋將下來,用金絲串起花瓣上凝著的小露珠,而後穿過花盆邊上擺著的鮑魚殼的一排小孔,鑽進馨香的泥土,又從花盆底下調皮地溜走了。

大年初一,連綿的鞭炮聲湧進人們惺忪的眼帘。

新的一年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開始了。

明凈的廳子,擦拭一新的八扇門相互倚靠,門上嵌著的鏤空木雕,默默地在白牆上留下時光的剪影。廳堂的桌几上,擺上一盤帶著青枝綠葉的柑,還有一盤青橄欖,紫砂壺的水在慢燉著,準備好迎接前來拜年的客人。客人前來,往往會捎上一對柑以及各式禮物和主人交換,有互致「大吉」之意。

巷子里熱鬧非凡,小孩子在這一天終於可以肆意玩鬧。這邊鞭炮聲響,嚇得雞飛狗跳,那邊看年畫花燈,嬉嬉笑笑。這邊巷子小販吆喝著:「來哦!花生糖、風吹餅、綠豆餅、麻花、傻帕、豆方、束砂、米方樣樣有啊!」那邊巷子隆冬隆冬鼓點聲響起,人們扮成梁山一百零八好漢甩著英歌舞而來。舞獅舞龍的、迎接門神的、猜謎的、游鑼鼓的、摜春的……滿街流溢著亂糟糟的質樸和快樂。春節除了探親訪友,便是以賭為樂。一家老小圍坐一桌,有家長作莊,其他人押注。當地有句俗話:「肥水不流別人田」。輸贏最終還是在本族群之內。無須緊張,只須盡情地玩樂,以期許來年家庭和睦,幸福安康。巷尾旮旯處,終年靠出賣自己身體的幾個風騷女子在過年時節打扮得更是招展,風姿綽約。她們依舊站在門口巧笑輕談,等著那不請自來的客人。

天色將歇,清清往張伯木雕鋪子走去,卻見鋪子大門緊閉。只得往回走罷,拐過巷尾,遠遠見一人正和一個風騷女討價還價,清清依稀辨得出似是張伯的聲音。一串寒風吹來,清清打了一個寒顫,只得加快腳步回宅子去。

到了大年初二,已經出嫁的女兒要協同丈夫回到娘家。清清的母親帶了小弟弟回來了,那個不被清清認可的父親也來了。一切像風暴過後,海面平靜而優雅,底下無風卻依舊暗流涌動,就像傷口上新結的疤那般脆弱,只怕無意中又被揭開。

外公和外婆則說話小心翼翼,像怕觸碰到什麼雷池似的,臉上掛著極不適然的笑容。而清清當天卻活潑得像只蝴蝶。她領著小弟弟到山茶樹下,教他念童謠。

「天下奇事多又多,聽我唱支滑稽歌。老鼠拖貓上竹竿,小雞倒退踏死鵝。書生上山掠海馬,道士厝頂摸田螺。」

「清清!清清!來玩呀!」

「你先跟我念:書生上山掠海馬,道士厝頂摸田螺……」

夕陽快要鑽進山頭,三人依依不捨地跨出老宅的門檻。清清立在門口,溫柔地看著那三人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臉上的紅暈竟暈染了一角的天空。

接下來是正月初七,也叫做人日,須以七樣菜為羮,也稱七樣羮。七樣羮以芹菜、蔥、蒜、春菜、大菜(芥菜)、芫荽、百合七種素菜一起煮為羮,芹菜,勤也,勤勞;蔥,聰也,聰明;蒜,算也,會划算;芫,緣也,有緣分;春菜,新春發大財;百合,百事合想。當天,菜市小販會將七樣羮配好出售,要是哪一戶人家手頭上還差幾樣菜,可以到鄰里的地里去採摘湊足七樣,沒人會把他當做是賊。之後元宵佳節便不期而至了。正月半元宵節一到,便將春節推向了高潮。元宵夜,皎月高升,夜幕下,巷子里萬家燈火,古樸的建築物金碧輝煌。村子裡的祠堂一片鬧騰。各家所屬的宗祠里從正月十一開始陸陸續續地起燈,起燈也叫「起丁」,是新生男孩的人族儀式,有新生男孩的人家每晚都到宗祠里去點燈,一直到正月十八才結束,每一盞燈就意味著一個男丁,而新生的女孩子可就沒有能享受此殊榮。宗祠的外邊,照例會有一個大燈棚賞燈的人絡繹不絕。元宵花燈主要是屏燈和掛燈兩種,還有鯉魚燈、走馬燈、山水書畫燈、梅花燈、蓮花燈等。那邊,「咚咚咚!」厚重的鑼聲傳來,看來又有人猜中燈謎,鼓點聲、嘻鬧聲此起彼伏。這邊,布馬舞、鯉魚舞、英歌舞鬧得正歡。清清、外公、外婆也夾在人潮當中。

此時內院里,黑夜瀰漫著,但是祥和而平靜。茶樹上的茶花花瓣被皎潔的月光鍍上了一層銀漆。它沐在清幽當中,默默遊離於喧囂之外。

又有誰知道今宵的狂歡之後會發生什麼呢?不管怎麼樣,明天再說吧。

十五

春風吹得人軟綿綿的,彷彿是攤在地上的一渦水在暖陽中慢慢蒸騰。還好風中還夾帶著冬日的寒氣,不至於人們會蒸發成水汽融入空氣當中。恰是人間四月時,回南天天上地上都濕漉漉的沆碭一片。霧氣格外濃重,迷濛在人們的眼前,好似天上仙境。鄉間小路上、蜿蜒曲折的深巷中,人們頭上或帶著斗笠,或是披著油傘,踽踽前行,原來仙人也可以是這般模樣。院子里的山茶樹又鑽出了好幾朵花苞,已經盛開的山茶花花瓣仍濃艷,最外邊的幾葉花瓣竟被霧氣壓得不堪重負,邊緣處已經萎縮成暗紫色,在明麗背後暗自垂羞。

歐陽修有詩:「南國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鞦韆慵困解羅衣,畫堂燕雙飛。」清明時節,總有一種難以言說凄離之美。雨絲如垂簾,草萌蝶飛,梅樹枝頭掛著的青梅如豆子一般,柳葉如女子的細眉。這時節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路上零星踏青的人兒慵懶般重回到日月山川里去,釋放每一顆靈魂之內不由自主的躁動。風乎沂,沐乎舞雩,詠而歸,快哉!

清明時節在寂靜中襲來。

清明時節雨紛紛,雨落在江面上,騰起一片霧氣,肆無忌憚地瀰漫開來。晨曦幽寂無聲。江水左岸的廣濟門城樓在陰鬱中愈發散發著無法抗拒的威嚴和滄桑,流水淙淙,日夜不曾停歇,時光匆匆,不曾駐足。木棉花開得正好,樹梢點點濕紅,樹底下飄落的花苞靜靜地躺在惺忪的土層中,依舊散發著馨香,好一派香濕淋漓。江面的采沙船湮沒在霧氣水汽香氣里,船身已經無法被瞧見,只有船上高高的桅杆在迷濛中慢慢遊離。

巍巍的廣濟門城樓,正俯望橫跨江面上經過歷代不斷修建的二十四個橋墩,江水乖巧地睡在橋墩腳邊,各個橋墩上都築著樓台,檐牙高啄,鱗瓦參差,各個橋墩連成一條線,各座樓台上的牌匾分別題寫著:廣濟、凌霄、奇觀、登瀛、得月、朝仙、乘駟、飛躍、涉川、摘星、冰壺、雲衢、凌波、小蓬萊、飛虹、升仙、仰韓、觀灧、澄鑒、鳳麟洲、右通、左達、浥翠、濟川。

暮春三四月,韓江水漲,江面一夜間突然拓寬。這座跨越滄海桑田的風雨橋卧在水面上。二十四個橋墩一字排開,東西段各十二個。東西段中間的橋台用十八艘梭船用鎖鏈連成一線。小船伴著水波的起伏微微顫動著,似乎那是江水的呼吸。清代乾隆年間的鄭蘭枝有詩《湘橋春漲》云:「湘橋春曉水迢迢,十八梭船鎖畫橋。激石雪飛樑上鷺,江濤聲徹海門潮。雅洲漲起翻挑浪,鱷渚煙深濯柳條。一帶長虹三月好,風光幾擬到雲霄。」憑欄而望,夜色下的廣濟橋和幾四百多年前的廣濟橋並沒什麼兩樣。置身於迷濛之中凝思,身邊恍恍惚惚有人來人往的幻影,廣濟橋的二十四座樓台燃起了大紅燈籠,紅光暈染著纏綿的霧氣,漆黑的水裡也有紅光閃動,儼然是水底人家。樓台上賣春餅的、賣紅桃粿的、賣魚的、賣瓷器的、賣書畫古董的商販大肆叫賣,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江堤邊上垂柳抽出的長長的柳條綴著細長的柳葉,時而服服帖帖地躺在水邊,時而撩撥著葉下一雙人影的竊竊私語。江堤兩岸泊著的小舟上,笙簫樂舞升騰,沿著江堤的小路上夜行人見此也不願久留,加快步伐,像流星般一閃飄過。

這天清晨,清清和外公到江對岸的一座小山上去「掛紙」。「掛紙」,即是掃墓。

濃濃的霧氣中一長一短兩個人影走在廣濟橋的曲欄幽徑中,清清走在前頭,她的身後落了一串輕吟:

「潮州風景好風流,十八梭船二十四洲。二十四樓台二十四樣,二隻鉎牛一隻溜。」外公背著一個箱子,肩上扛著一把鋤頭,在後面拖著步伐在風雨橋上徘徊不前。

過橋了,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溜上了一座小山。雨不落了,上山的小徑半邊被雨水融化,人影一掠過,即刻下深深淺淺的印痕。兩人在一座小墓冢前停住。

「到了」,外公面無表情地說道,或許是寒氣未泯的緣故,他的聲音顯得十分苦悶,聽得出喉嚨間有無數的沙子在摩挲。

他卸下背上的重負,倚在一塊大岩石喘著氣。這座小墓冢下靜靜地躺著清清的父親的魂靈,本來掃墓這件事應該由夫家的親人來辦,可是外公總是主動應承下來。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固定的一天總有固定的事。

墓冢周遭爬滿斑茅和野草,郁郁青青,高高的枝頭拔出棉絮般飄逸的鬚毛。墓碑前一處,竟然生出一叢鬱郁的百合花。外公扛起鋤頭小心翼翼地颳走肆意的斑茅,接著用樹枝理了理石碑前的雜亂瑣粹。

外公扒開一罐綠色的油漆,他又從箱子里掏出一枝畫筆。

清清放下懷裡揣著幾個毛茸茸的青澀的野山桃,手握著畫筆,沿墓碑上凹刻的字痕塗畫。外公在墓冢上,默默地捏著一沓黃白紙條,一撮一撮地壓在土塊下面,種下所有的積鬱與哀思。緊接著,在石碑前以及不遠處看管畝地的土地神的石碑前各燃起一雙紅燭,將三牲、果品、餅食、酒等祭品攤開,再恭敬地行三跪三扣頭之禮,祭奠完畢,然後燒起紙錢,最後將酒水往地上一灑,向逝者敬酒。

禮畢之後,濃霧此刻漸稀,太陽的金光竭力排開所有的陰翳。下山的人兒也輕鬆了許多。

十六

時間永遠是一把不會挫鈍的刻刀,總會在一切人都留下永恆的印記,是好是壞都在每個人澄澄的心底不住地晃呀晃。

又是一年清明雨落,後山竹林里的春筍猛地拔地而起。和竹筍沐浴在同一片春光雨露之下的清清,每落一陣雨,就長高了一大截,圓潤了許多,身段禁不住變得婀娜有致。每隔一夜醒來即恍若變成了另外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清清十五歲了。外公外婆近來也不住唏噓。

清清身段愈是舒展,外公外婆的腰板卻是愈傴僂。外婆的肚腩裹在矮小的體格上,像是掛上了鉛塊;肌肉鬆耷耷的,身子游移,便忍不住晃蕩。外公還是那麼的精瘦,可是背卻傴僂得甚是厲害,像是颱風橫掃過後,路邊的高高的木棉樹在暴風雨肆虐之後變成了一個倒豎的烏黑的魚鉤。巷子里的張伯一氣之下又把龍蝦蟹簍摔成得面目全非,第十次了。一時愁苦氣憤通通淤積在胸口,竟卧病不起。

雨過後,陰鬱的天幕扯開了一角,湛藍湛藍的生機在一點點地流溢進來。周遭明朗了許多。檐底下的一隻惺忪的蜘蛛,攀著粘稠的絲線還在編織著尚是一片混沌不成形的夢,沿著夢的邊緣,不停地纏繞。雨後,蜘蛛在樑上或是牆角結網,清清的心思也隨著纏繞的絲線一圈又一圈地編織,不煩惱地不斷重複著。網愈來愈縝密了,連網上一點點的湛藍也被無情地擠掉了。

清清眉間的清朗也被擠掉了,最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一瞋一笑,舉手投足間,像極了一隻初觸世事的小貓,一滴水珠滾落葉盤,葉底黃鸝三兩碎碎的歌唱,甚至最熟悉的人的目光,都引起心中的一陣驚悸。就像往大海中拋下一顆小石子,非但不會漂浮起來,反而無意間入水的漣漪在蒼茫海底竟盪起軒然大波。

一場春雨一場暖,雨後的陽光總是暖洋洋的,甚是慵懶,茶樹枝杈間的山茶花每每雨落後,便被刷下了好一大串,尚留在枝頭的殘英,殷紅的花瓣彷彿是被春日的暖陽和雨水融化汲盡精華了一般,軟綿綿的搭在枝頭,花上凝著重重的水珠,泫然欲淚,嫩黃的花蕊被裹在耷拉著的花瓣中,軟綿綿的春風吹不走濕漉漉的花苞,但從開花的那一刻起,便是已經註定了必然擁有凋謝零落的那一份悲痛,那麼人也和花一樣嗎?這個問題近來一直在撩撥著她,或是在夜深人靜之時,或是在清早起床之後惺忪之間忽被澆了一身冷汗。

陰翳的天氣里,地上人兒的心靈也是陰翳的,得不到陽光的照耀,無形中的不安極易滋長。外公在廚房了理將切好呈長方體的的豬皮塊放到鍋里煎,在高溫的作用下,雪白的豬皮被一點點榨乾,油脂在慢慢地滲出來,而豬皮逐漸變得金黃乾癟,酥脆的薄片向兩邊微微翹起,鐵鍋底下的火仍舊有增無減。聽!油在鍋里滋滋歡唱!時候差不多了,黃橙橙的油水像汽水般咕嚕嚕冒出氣泡,被榨乾的豬肉皮在油水不安地浮在油水的表面上,滾燙的氣泡鑽出沸騰的油水,在冰涼的空氣表面立即綻開,然後又滾回到油鍋里去。

外公忽而眼前一花,不慎失手將正端在手上的油鍋打翻了。嘩的一聲,滾沸的油水往外公的腳上澆去,油鍋碰地後發出一聲巨響。腳背上枯黃的外表皮在油水觸碰之際就被無情地剝掉了,現出血紅的皮下組織,油還在皮膚上滾沸。在內院里玩弄著凋謝的山茶花的清清驚起一聲尖叫,外公仍一聲不吭,即使疼痛鑽入骨髓,臉蒼白得很,嘴唇哆嗦著,怔怔地立在那裡。外婆趕過來了,扶著外公到一邊坐下,他始終沒說一句話,這是哪來的堅毅?除了他自己,沒人會知道。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外公只能待在屋子裡的藤椅上。他白日的時候就在客廳里聽聽潮劇,揮毫潑墨,晚上就纏著外婆講講田裡和菜地里的情狀。盛夏夜月色如水,月兒爬上了一角的飛檐,清清趴在客廳的木桌上繪圖稿,三頁扇在頭頂漫無目的地扑打著,幾隻飛蛾執著地撞向在黯淡的燈管,發出清脆的聲響。盛夏夜總是悶熱得讓人昏昏欲睡,只有西瓜、冰棍、沙冰能夠一逞暫時的溫涼,清新人的頭腦。

這天外公講起了「梅林湖」的故事:梅林湖所在之地原本住著梅、林、胡三個姓氏的居民,後來一天土地突然下陷,海水倒灌,所有的人家都葬身海底,成為水底的幽魂,據說梅林湖湖底深不可測,不見天日的水底藏著巨大的食人魚……說著,外公的幽幽地望著天際,目光似乎隨著清凈的月光在天地間縹緲地遊盪著。清清也愣愣地順著外公的目光,思緒飄到遼遠的梅林湖邊,自己彷彿就是湖底的一尾美人魚,在寂靜的夜幕下坐在一朵蘑菇狀的海蝕石上,向月光訴說著海底世界的故事……清清沉浸在瑰麗的幻想當中,從天地間潛到很深很深的水底,看著月光在頭頂上慢慢晃著晃著就不見了。

「清清!清清!在想什麼呢?」

「在想什麼呢,清清。」

「沒什麼。」清清怔怔的,思緒依舊飄到美人魚坐著的淋滿銀色月光的海蝕石邊,她會遇見誰呢?又會發生什麼呢?思緒又飄得老高,但是卻被嚴嚴實實地藏在心裡最幽僻里。

其實,她不準備遇見誰。

可她只願在心裡遇見一個幻象。

十七

對於孩子來說,十五歲以前一直是生活在「花園裡」,可以無憂無慮地雜耍,無論發生什麼,都有父母親人的庇護;可是一旦過了十五歲這個檻,就意味著已經成人,必須走出花園的庇護,走向社會這個更廣闊又同樣令人不安的社會,不能整日在花園裡玩鬧了。所以,家裡的孩子每到十五歲之時,長輩就必須為男孩和女孩舉行「出花園」儀式,也相當於古時男子的加冠禮和女子的及?禮。

農曆七月初七,清清也不得不走出花園去面對這個世界了。一早,外婆和母親用十二種鮮花泡出的水兌上熱水給清清沐浴,然後換上大舅全身通紅的新衣,穿上二舅送的紅木屐,清清踩著紅木屐,在內院里走來走去,碎碎的陽光灑在地上,木屐輕敲石板,落下一串霍霍聲,那是流溢的歲月在輕吟。

外公的腳傷終於好了,但是走起來還是一瘸一瘸的,山茶樹上的茶花已經被風刷走了,留下滿枝的青翠。外婆張羅著各種果品祭拜公婆神,清清作為出花園者必須整天躲在屋子裡,不能出去拋頭露臉,還要特地吃鴨肉。清清閑著,穿著紅木屐繞了山茶樹轉呀轉,像午後安詳的馬戲團里,馬背上表演馬戲的女孩一樣轉出時光之環,沉醉在永恆但是稍縱即逝的溫情當中。

腳上的木屐像兩隻褐色的枯葉蝶,在一叢青郁邊上下翻飛,只聽霍霍,霍霍……。外婆在門檻上迎著午後兩三點的斜斜的陽光躲在一隅默默地縫補著碎花衣裳,兩眼眯成兩道光,捏著一根銀針的蜷曲的雙手,歲月在上面爬滿了痕迹青灰色的布面上落了的一朵鮮紅山茶花開得正好。外公依舊在廳堂里守著他那小小的收音機,收音機還是唱著好久以前的同一齣戲。他揮舞著手中積滿墨垢的毛筆,在舊掛曆紙上抒寫歲月的煩擾與溫情,興起之時,手中的毛筆禁不住微微地顫抖,無意間毛筆牽著身子移動,步履還是蹣跚,背傴僂作一坨小山。灰塵在斜陽舞在斜陽當中,變成了清晰可見的金粒,在空氣中飄忽著,瀰漫著。歲月依稀是那麼靜好。

夏走秋來,每個季節都是時光的過客。又是一個黃葉飄零的日子,風起了,張伯終究還是乘風遠去,唯有一絲溫熱還苟延殘喘在煤油燈下那個未完成的龍蝦蟹簍。清清哭紅了雙眼,愁緒和人通通在風中凌亂。

木雕鋪子走了張老伯,清清卻願為他追尋那份堅守。

她不停地刻呀刻,唯恐失去什麼。

三年後,清清完成了那份執著的追尋。一個玲瓏剔透的龍蝦蟹簍就靜靜地佇立在張伯的墓冢前,聆聽著歲月的滄桑變幻。

十八

且說這三年間的一天,清清的小弟弟兀自跑到壟頭上去玩,回來時便開始胡言亂語,從此陷入無邊的癲狂。清清母親霎時像被榨乾一般,竟深夜離家,淹沒在茫茫夜色之中,再也沒回來了。那天正是農曆六月初六,恰是「死鬼」出沒的時節。人們都說他應該碰見了神鬼而被攝了魂罷了。清夜幽幽,門檻邊,一人影在默默點煙。腳邊,煙頭又散了一地。

俗話說;女子不嫁就是過時的花。

清清心中已被填滿,再也容不下一個值得託付的人。

是無奈?還是恐懼?

歷經大半輩子,終了是孑然一身。她太執著了,一直不願放下那份執念。

煤油燈下,她拿起已經泛黃的信紙,雛菊和百合花的馨香依稀可辨。她讀了一遍又一遍,曾經的仰慕者親昵的話語,仍舊能使她雙頰緋紅。

忽而她胸口又一熱,又想起清早遇到的那個瘋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幽藍的蒼穹,月已高升,掛在屋角的飛檐上,幽幽地暈染著皎潔的銀光。宅子廳堂上一抹亮色,似乎也點亮了內院里的山茶花。迎向廳內的一邊,金燦燦的,背對著廳堂的另一邊則染著黑夜的顏色。屋內喃喃細語,像小河般潺潺流出,懸在半空中,與靜夜共存。

山茶花又開了。

今晚又是一個好夢。

以上是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16級3班王瑩雪的作品《又是一年山茶花開》。恭喜其榮獲本次「文學·生活」首屆原創文學大賽作品徵集單元三等獎。

下期作品請欣賞

小說《斬龍者》

編輯 | 李雨瑾

責編 | 張伊綿

「 星星發亮是為了讓每一個人

有一天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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