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癮君子:比起警察,我更怕大風
「
我在雲南邊境,遇到了一群吸毒如嗑瓜子的華人。
」
● ● ●
「這邊吸毒就像磕瓜子一樣平常,去這家是吸毒, 去另一家也是吸毒。」
35歲的老楊蹲在廢棄的下水道里,一手攥著拳頭,一手捏著針筒,微弱的燭光照亮了他手臂上密集的針眼。老楊屏住呼吸,將針管緩緩扎進血管,完成了一次與魔鬼的交談。他身後的不遠處,是閃爍的霓虹燈與星級酒店。
這是一條寬度不足一米的下水道,裸露的土胚上擱著碎花棉被、枕頭和半截蠟燭,幾乎是老楊的全部家當。每當夜幕降臨,枕頭邊還會傳來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響,「只有老鼠不嫌棄我們。」
臨近晚上9點半的宵禁,老楊勸我早點回去,還特意囑咐我小心:「荒地里有很多針管,不要踩到,一些人他媽的亂丟。」我聽得背脊發涼,如逃難般逃離這鬼地方。
丨一塑料大棚內,幾名吸毒者點上蠟燭,準備「開餐」。
我所探尋的這片荒地位於果敢老街,橫亘於中國雲南與緬甸之間。經年累月的戰火使老街早已千瘡百孔,很難想像,百年前這座緬北小鎮曾是赫赫有名的鴉片集貿地。每逢春季鴉片上市,來自中國、印度、東南亞等地的商賈帶著財富與馬匹趕來,拖著一箱箱大煙離開。這般熱鬧的光景能持續上十天,即「趕煙會」。
丨一名吸毒者在荒草地中搭建簡陋的住所。
2000年以後,果敢徹底禁種罌粟,但因地處邊陲、時局動蕩等原因,這片無人看管的土地依然是吸毒者滋生的溫床。沒了罌粟,沒了鴉片,癮君子們轉而吸食海洛因、黃麻素等工業毒品。
荒地本屬於政府規劃的重點開發區,2015年果敢戰爭爆發,投資商紛紛撤資,留下一地野草瘋長。荒地旁的兩處廢品回收站,吸引著吸毒者的聚居。無須踏入,就能聞到空氣中撲面而來的芬芳,那是黃麻素的氣味。
丨一名吸毒者怕被老婆孩子看到,特地跑來荒地吸毒。
大量吸毒者蟻居於此,在草叢、下水道或塑料棚內隨意找塊落腳之地,日夜倒賣廢品換取毒資。果敢毒品的價格低得令人咂舌,五塊錢就能吸上一口。
丨阿發抱著「招財貓」去撿垃圾,期望今天能有好運。
丨吸毒者背著一袋撿來的垃圾去賣錢。
丨蝸居下水道的吸毒者,他是老楊的鄰居。
第二天大清早,我再次返回荒地,特意戴上三層口罩。小心避開地上的煙頭與針管,我在草叢中發現一間可疑的鐵皮屋,鼓足勇氣拉開門帘:只見裡頭約莫20多名吸毒者,在星零的日光與半米高的垃圾堆旁,或注射針管,或吸食麻黃素。
見有陌生人闖入,角落裡鑽出一名五歲大的男孩,禮貌地喊了我一聲叔叔。「操,這群畜生」,我忍不住低聲罵道。為了與他們攀談,我收起相機與口罩,點燃事前準備的香煙,努力裝出一副社會哥的模樣。當然這些都是徒勞,任憑我吐煙的姿態多麼老練,滿屋子扎針不眨眼的吸毒者,都沒有將跟前這個不速之客放在眼裡。
幾根煙的功夫,我與男孩的父親熟絡起來,得知這家人原本住在每月300元的房子。兩年前男孩母親因病去世,父子倆便搬來這裡。
「如果有後悔葯,我早就吃了1000片了。」男孩父親嘴上說著,仍不忘將針筒扎向黝黑的胳膊。看似懵懂的小孩見到這幅景象,嘴裡竟然小聲嘟囔著,「壞爸爸,壞爸爸。」
我正千頭萬緒,一名40來歲的大叔拎著青菜和豬肉進屋。他駕輕就熟地找一塊空地蹲下,從口袋掏出幾顆粉色藥丸(麻黃素),再找來瓶子和吸管。十分鐘完事,整個過程安靜而利落。
我不敢上前搭訕,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大叔是附近工地的廚子。老闆不允許在工地吸毒,他常常在買菜歸來的路上,抽空鑽進小屋快活兩口。
丨37歲的男子已有20年吸毒史,每天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吸麻黃素,他說吸了麻黃素根本不用吃早飯。
吸食麻黃素的人太多,小屋裡飄蕩著一股醉人的香甜,我趕緊重新戴上口罩,不料被家聲一把摟住肩膀。他遞來「藥瓶」,示意我也體驗一把「飛上天的感覺」。
「你他媽的」,我連連推辭。
丨家聲在吸黃麻素。
因年紀相仿,家聲喜歡與我聊天。五年前,16歲的家聲在昏暗的溜冰場牽了一位陌生姑娘的手,隨即被其男友撞見,雙方幹了一架。不料對方還有政府背景,家聲因鬥毆罪入獄。原本連煙都不碰的他,在監獄中染上了毒癮。
「這個地方,只要有錢,法律就是放在口袋裡的, 用的時候拿出來,不用就裝回去。」 家聲說完,瞟了一眼角落裡兩名穿迷彩軍裝的男子,他們正專註地吸食黃麻素,「軍隊的,不好惹,千萬別拍。」
丨一名吸毒者用針扎額頭,吸完毒後會出現幻象,認為額頭上有包。
丨公益機構為了防止吸毒者亂丟注射器,在屋子裡掛了一個鐵皮箱。
家聲邀請我一起去「買飯」。我收起相機,又叼起護身的香煙,惴惴不安地跟他來到不遠處的一條小衚衕。
衚衕里有家「小賣部」,店主是一位老太,正被吸毒者層層包圍。家聲擠進去,遞上十塊錢。老太麻利地遞迴兩片麻黃素,轉頭迎接下一位顧客。過程平靜得令人恍惚,彷彿家聲買的是兩顆口香糖。
「公安局就在前邊500多米。」
丨被丟棄在垃圾堆里的一張中國身份證。
據家聲描述,當地毒品價格低廉、種類繁多,吸引不少外地吸毒者慕名而來,當然不乏一水之隔的中國。還有不少中國商人,在果敢做生意時經不住誘惑嘗了兩口,從此家破人亡,滯留異鄉。
45歲的阿姐來自湖南,她每天背著一歲大的孩子來鐵皮屋吸毒。進屋後,阿姐將孩子丟給他人照看,自己找了一個不透風的角落,點燃香煙,從包裡面拿出4號(海洛因)開始吸食。
阿姐吸完毒,眼神變得迷離,才開始跟我聊起年輕時的往事。20多年前,正值芳華的阿姐在廣州染上毒癮。為了繼續吸毒,她跑來果敢嫁給當地人,而就在一個月前,阿姐的丈夫死於毒品注射。
我問阿姐,是否擔心自己死去,小孩無人照顧?阿姐笑了笑說,她死掉後兒子就是眾人的兒子,吃百家飯就能長大。她給兒子取名叫畢鑫虎,鑫即多金,老虎是山中大王。
旁邊的毒友誤把「鑫虎」聽成「幸福」 ,嘲笑阿姐人都半截進棺材了,還他媽的幸福!阿姐沒有反駁,兀自在角落裡昏然睡去。
屋裡沒吸毒的只剩兩個孩子,正懵懂地盯著大人的一舉一動。稍大的孩子目睹過不少吸毒者暴斃後的模樣,見父親扎針會感到恐懼。而阿姐的兒子正處於牙牙學語的階段,毒友們喜歡教他喊爸爸媽媽。
我心中五味雜陳,兩個孩子大概率會重蹈父母的老路,在鐵皮屋染上毒癮,在某個惶惶不可終日的下午閉上眼睛,彷彿從未來過這世界一樣。
丨不少吸毒者已出門撿垃圾.,一名男子仍在睡覺,頭頂貼著一張佛像。
距離荒地3公里之外,有一座福音戒毒所,以信仰上帝的方式進行戒毒。戒毒所的管理員老鍾常會開車趕來荒地,勸吸毒者前往戒毒所。
有些吸毒者會調侃老鍾:「 現在我還沒有吸夠,等吸夠了就去。」 大部分時間,老鍾都是空車而歸。只有一次,老鐘的車裡載著一具草席包裹的屍體,準備拉去山裡埋葬。
丨一名吸毒者進福音戒毒所後,胖了十斤。
臨走前,我忍不住問家聲,「你們真的不怕警察嗎?」
「比起警察,我更害怕大風, 大風一吹就能把毒品走。」
* 文中均為化名
攝影 / 令狐小明
採訪 / 令狐小明
編輯 / 石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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