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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與房思琪的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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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一定要寫一些東西來祭奠林奕含,我一直都記得。但想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這篇只是開始。我並不想去消費她的痛苦,但我相信她無論是如今在天堂還是昔日在人間時都一定深切地渴望被理解,被尊重,被救贖。想說的話思路繁雜,再加上每當想起她時,總會被濃重的悲傷所籠罩,因此常常動了幾筆就不得不停止。結合最近,「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掀起了輿論的高潮,人們無比憤怒,大家在網路上詛咒施暴者,並結合了在國際範圍內影響很大的韓國電影《熔爐》與《素媛》,全國人民都在急切呼籲性教育,急切呼籲法律嚴懲性侵罪犯。然而,健忘的網民們似乎忘記了,就在半年前,自殺身亡的女作家林奕含,也曾是年少時被輔導班老師性侵的受害者。性侵是一個巨大的災難,像地震,瘟疫一樣,對於這些受傷害的孩子來說,這是奧斯維辛的集中營。我想寫一些東西來祭奠她,並不僅僅是表達哀悼,這對於她生活過的,我們存在著的這個世界,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警示與反問。

當時林奕含自殺離世後,輿論也曾像今天這般,當時孔慶東教授曾在微博問答中對該事件發表評論。一位網友詢問孔教授對於該事件的看法,他的微博回答原文如下:

「首先,這樣的事情是確實存在的。但是文化研究者的工作不是輕信死者的所謂遺囑,而是要綜合各種信息進行科學分析。其次,這樣的事情被無良媒體極大地誇張和炒作了,就像把餓死三千人炒作誇大成三千萬一樣,你聽來的那個數字,可信度應該降低一百倍還不止!再次,我們應該反省,現在的人們,為什麼熱衷於聽到這樣的新聞報道?還一個個滿懷激憤、實際上是滿懷興奮地、津津樂道、四處傳播呢?不要單單批判媒體無良,廣大受眾是不是也應該自省一下?就像媒體報道炒作了碰瓷的老人之後,就會有無恥的專家研究出:街頭老人57%都是準備碰瓷訛人的。於是,央視漢奸趁機就憤慨地質問了: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體制,把我們的老人迫害成這樣!也許你已經明白了,這些都是改開以來才產生的「文字對生活事實的逆襲」。把自殺、抑鬱、美女、性侵,那麼順理成章地聯繫到一條邏輯鏈上,恰恰招認了這個時代的下流無恥。那麼,就讓我們首先回到改開之初人們耳熟能詳的那句北島的詩句吧:我、不、相、信!」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我看到這個回答時的心情。此處略去無數憤怒,如孔老師剖析標本這般冷靜謹慎。孔老師認為一例少女被性侵的案例引發了巨大的社會反響是輿論炒作的結果,他認為輿論之所以會青睞這樣的案例,是因為美女標籤,是因為性的神秘,而這樣的聲音是不客觀的,因為這樣的案例畢竟只是個案,畢竟又不是人人都被性侵過。為什麼人們,尤其是男性會如此忽略一個小女孩的痛苦?性侵對於大眾,尤其是男性而言,似乎就像是一場車禍,一場大病一樣。他們也承認它是災禍,卻不願正視問題的根源。他們承認你是受害者,但他們似乎看不慣受害者軟弱無能。他們似乎認為這場災禍中的受害者,都應該像殘疾人再站立般意志堅定,頑強奮起。車禍是一場意外,傷病也終歸會好。那麼,性侵是否也應該像車禍一樣,過去了就過去了,養病養傷過後就好了呢?再加上「性」這種隱秘的事件,在社會上一直是個禁忌。

如林奕含在書中所說,社會對於性的禁忌簡直是太方便作惡了,一個女孩子受到了侵害,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是她自己的錯。

林奕含臨終前留下了這樣一句話: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不是納粹的集中營,而是房思琪式的強暴。這句話是否有失偏頗?林奕含將自己個人的創傷體驗等同於全人類的毀滅性災難合適嗎?這句話被微博上的大V們抨擊了許久。不懂這個世界,允許馬雲說自己每個月掙20億很痛苦,卻容不下一個小女孩訴說自己的痛苦嗎?真的有人懂這種痛苦嗎?

2

林奕含臨終遺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寫的就是林奕含自己的故事。房思琪是個美麗精緻的小女孩,在一個精良的知識分子家庭出生長大。她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為《包法利夫人》,她上初中時就開始讀《卡拉馬佐夫兄弟》,她無比熱愛文學,像所有天才少女一樣早慧,過早傷春悲秋,過早暗自垂淚。她崇拜補習班的李國華老師,他飽覽群書,博古通今,他能完整記得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的名字。在小女孩眼裡,眼前高大俊逸的李老師「深目蛾眉,狀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一日,思琪拿著作文下樓給李老師改,噩夢就這樣開始了。李國華對她說:「不行,用嘴巴可以吧。」思琪說:「不行,我不會。」用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

「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相互喜歡的人能做到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

長大後的思琪終於明白,李國華只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糟老頭子。思琪淪陷在這種不正當的關係中,因為她以為,老師愛她。不是老師傷害了她,而是文學選擇了她。她最初也感到屈辱,感到這才髒了,可是她不敢面對,不敢承認,於是乎,她想,我要愛上老師。「反正我相信一個能完整背出長恨歌的人。」

於是,思琪漸漸從半推半就發展到主動求歡。「她要學會如何在不弄疼老師的情況下把他搖出風來。」而後的結果,是思琪被李國華拋棄。輔導班還在繼續開,思琪卻瘋了。思琪瘋了,她難過的不是老師不愛自己,而是李老師那個人,他,以及胡蘭成,他們這些學中文相信中文的人,怎麼可以背叛浩蕩五千年的歷史語境?因為林奕含自己本身是非常熱愛文學的,因此,在她的意識里,熱愛文學的人都應該是善的,是崇敬真善美的,是表裡如一,言行一致的。

很多人都能抵達這個覺悟:房思琪,林奕含,被她們熱愛的文學辜負了。通常世俗的人們,尤其是學生家長們總是對文學抱以艷羨又嫌棄的態度,一方面,小孩子的作文被老師誇獎,讚歎一番才氣逼人,沒準可以成為作家,到時名利雙收。等他們得知了房思琪的故事,僥倖得感嘆,都是讀書讀太多了,幸好我們家孩子不愛讀書。

有些人生性樂觀,天然樂天派,總是以積極的態度來面對人生,這是我們都嚮往的,也是我們從小被教育的。但等到我們需要去安慰一個傷痛中的人的時候,對她說:「堅強點,看開些。」真的有意義嗎?就像我們會為《熔爐》和《素媛》痛苦流淚,鼓勵受到傷害的孩子堅強振作!我們這個年代雖然表面仍是規矩的,對性已經很開放,一個女孩子受到侵害與貞操無關。不過就是一層膜而已。如果這種傷害能夠通過醫學手段來解決,就不會有那麼多房思琪了。災難過後,眾人同情。然而,卻不會有那麼多人去關注災後重建。房思琪們的心理重建之路,究竟有無路徑可尋呢?在林奕含看來,這根本沒有自救之路,因為,這場災難,來不及救贖,便直接導致了毀滅。

3

接下來,我們就來冷靜地剖析一個問題。為什麼林奕含說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我們跳出林奕含,來看另一篇出自男性作家的文學作品。我們來看畢飛宇的一篇叫做《敘事》的小說:

畢飛宇的這篇小說,給我們講的是一個關於「種」的故事。抗日年代,「我」奶奶婉怡是一個大家閨秀,一天日本軍官坂本六郎來到她的家裡請她的書法家父親賜教,發現了中國文化的精粹原來不是書法,而是這個美麗的少女,災難就這樣發生了,坂本強暴了婉怡,然而全家上下都敢怒而不敢言,因為他們只有任由坂本胡作非為,才能在這個亂世中獲得庇佑。坂本每日都來找奶奶的父親,一邊學習書法,一邊強暴婉怡,他作為一個侵略者居高臨下地把玩著中國文化的汁水。婉怡從最初的羞恥、抗拒發展到漸漸適應了這每日必經的屈辱,甚至,生出了一絲絲性快感。她,一個柔弱的被侵犯的少女,竟然一絲迷戀這個侵犯自己的男人健美的身軀與魅惑的氣質。後來,日本戰敗了,婉怡肚子大了,家裡派人去尋坂本,卻得知他已自盡。婉怡產下的這個孩子,也就是「我」的父親,終身為自己的日本血統而自卑,到了我這裡更加如此,這個不甚光彩的血統成了我們一家人終生的夢魘,以致於當「我」妻子出軌後懷孕,「我」竟然還產生了一絲慶幸,不是「我」的種最好。

畢飛宇的確是一個非常通曉女性心理的男性作家,但,這個小說的落腳點在於民族的「種」,格局大,視野宏闊,從個體的人生遭際上升到了整個民族的出路與心理重建。而小女孩婉怡的人生遭際,只是大時代傘下滴落的一滴雨。

同樣的道理,《色戒》中王佳芝最後為什麼會愛上易先生?很簡單的道理,王佳芝說:「他不光往我身體里鑽,還往我心裡鑽。

林奕含、房思琪、婉怡、王佳芝,她們的生命體驗與人生遭際都是類似的。這種體驗,是極其痛苦的。我也時常好奇,我作為一個罪惡的讀者,竟然還能從這些文本中把玩出一絲美。而這種審美體驗,究竟是不是道德的?藝術家常常標榜藝術是自由的,藝術不受道德牽制,這似乎是正確的,然而,面對如此之多的「房思琪們」,我也第一次對藝術的價值產生了懷疑!柏拉圖最初反對藝術和詩歌,就是這個原因。

林奕含說:「如果你從閱讀中感受到痛苦,那是真實的,如果你從中感到美,那也都是真實的。」

很多心理學家對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女性受到侵害後會愛上施暴者這種行為,出自於一種為自己的錯誤找借口,一種現代人最常見的心理。被侵害了,我不純潔了,是我的錯,但是如果我愛上他,這就不骯髒了,這就是愛了,愛是可以被原諒的。但我覺得不是的,這不是這麼簡單的心理學現象可以說明的問題。

或許男性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樣的事情對於小女孩來說有多麼地殘忍。如何來定義「房思琪式的強暴」?這種性侵犯傷害的不僅僅是小女孩的身體,更是推進了她們精神層面的毀滅。房思琪式的強暴,不是女性作為被侵犯者以一種很低很低的姿態來屈服於侵犯者。而是以一種你愛的事物,你深信不疑的事物來誘惑你,吸引你,欺騙你,誤使你以為你不是在被侵犯,而是為你愛的事物,為你的信仰獻身。這不僅摧毀了你的身體,還摧毀了你的信仰,摧毀了你,還誤以為自己在為愛獻身。當你身心都成熟時,恍然間明白了當初巨大的謊言,這才發現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不僅僅是你自己的身體,而是自己的精神認知。就像李國華對房思琪說這是為文學獻身。

林奕含說過,最初並不想讓這本書面世,因為她不想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可是,此時此刻,房思琪們仍在世界各個角落崩潰哭泣。

其實,文學,只是個「替罪羊」,它本身無罪。而很多人很多事,或者都在無形中做了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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