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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的鏡頭裡,有一群人在等待死亡

獨立紀錄片導演,王兵。

「拍了近20年紀錄片,你的想法上會有什麼變化嗎?」

「我好像也沒什麼轉變 ,就按自己的生活軌跡,和所有正常人一樣,去生活唄。這個世界,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做什麼。」

「感覺有一點悲觀性的成分在。」

「其實就是平庸唄。」

看王兵的作品,需要時間等待

撰文/夏偲婉

編輯/韓萌迦沐梓

王兵是中國紀錄片界的重要導演,19年前開始拍攝的長達9個多小時的《鐵西區》,被封為經典之作。

紀錄片《鐵西區》三部曲,海報及劇照。

他也是保持著高產出和高質量的導演。

《鐵西區》之後,講述「文革」的《和鳳鳴》,拿下2007年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競賽單元大獎;2010年,故事片《夾邊溝》,獲得第67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提名;隨後在雲南農村拍攝的《三姊妹》,獲得第69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獎;2017年8月12日,王兵憑藉影片《方綉英》獲得第70屆瑞士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金豹獎。

洛迦諾電影節,是國際A類電影節之一,和戛納、威尼斯、柏林並稱歐洲四大電影節。《方綉英》拿獎,也是該電影節歷史上首次被一部紀錄片摘下最高獎。

紀錄片《方綉英》劇照。

美國娛樂行業周刊《綜藝》(Variety)評價此紀錄片,「反常地短,但一如既往帶有王兵式的堅定、質疑和不妥協」。

穀雨專訪王兵時,他正在參加第39屆南特三大洲電影節。他的最新作品《方綉英》入選本次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除了《方綉英》,電影節期間放映的還有他的《苦錢》和《德昂》。

在一些影評人眼裡,「很多法國觀眾眼中的中國就是王兵鏡頭裡的中國,王兵在他們心中依然代表著中國當代電影的最高水平」。

沒有時間的話,你怎麼去感受這個人物

時長不到兩小時的《方綉英》相比於王兵過去的作品,確實短了不少。但這並沒有讓這部紀錄片變得「友好」一些。

從方言到時長,再到敘事節奏,王兵的作品對於觀影者而言,具有一定的挑戰性。《鐵西區》開頭近7分鐘的火車鏡頭,到《和鳳鳴》里,和鳳鳴老人對著鏡頭三個小時的講述,《方綉英》中,鏡頭對於方綉英臉部長時間的「凝視」。

在當下互聯網環境所鍛造出的「碎片化」中,時間也被碎片化,人的注意力在信息風暴中變得昂貴。動輒幾億的票房、幾百萬閱讀量的速食文章,它們大多短、快、烈,用最討巧的方式,鋪天蓋地去包裹觀眾的眼球。

而看王兵的作品,需要等待。

「時長、節奏,這些我沒辦法考慮,事件進程也不是觀眾控制的,我只是根據事件本身的過程完成。我怎麼考慮觀眾?」

不考慮觀眾的觀影習慣後,王兵更接近了自由與紀錄片所倡導的真實,包括時間感。

紀錄片《方綉英》劇照。

《方綉英》拍攝的是一個叫做方綉英的老人生命的最後十天。她躺在床上,沒法說話,眼睛渾濁,但很亮。那是她身上唯一能透顯出生命力的部位。有時候她的女兒坐在旁邊,老太太會用力伸手去抓她的女兒。

王兵用一台80mm鏡頭攝像機拍攝方綉英的近景,鏡頭長時間的定格在方綉英的面部。那是一張充滿了時間的臉,還有一雙能望見死神的臉。如果不是這場王兵「強迫」觀影者的注視,或許很少有人會如此長時間凝視一個臨近死亡的老人。

而這裡所言的「長時間」,不是漫長到讓人覺得無趣,而是殘酷到讓人感到難受,想要移開視線。

「我們想知道她的心理活動,想通過她的眼神,她的機體的反應,讓我們感覺到她還活著。這樣就有一個時間,沒有時間的話,你怎麼去感受這個人物。」

在王兵的作品中,他從不忌憚將大段的、看似無信息的畫面放入影片中。除了原始時間本身所具備的真實感,還有給觀眾以思考的留白,讓觀眾有時間去感受人物。讓人物從時間中浮現出來,而不是構建好人物後,讓觀眾看見。

哪怕是方綉英,一個躺在床上、只能發出嗚咽聲的老太太,王兵也盡最大的努力去呈現這個人物生命最後的狀態。和鳳鳴老人對著鏡頭、用3個小時說完了她的一生,和鏡頭裡方綉英混濁的眼睛、局促的呼吸,有著莫名相似的力量。

「時間是根據人物、根據故事來的,我電影的時間長短也不是一個奇怪的事情。你要是天天看商業片,那誰也沒辦法。商業片的邏輯也是那樣,也是千篇一律。所以也不能讓所有導演按照那樣一個電影經驗去拍片子。」

王兵既是反常規電影經驗,也拋棄了對這個時代的觀影習慣,甚至打破了所有已有的電影框架。他在按照自己的經驗,拍片子、剪片子。

王兵說他很早就意識到時間的寶貴。他說,「人,就是讓自己的時間不被浪費。不管什麼時候、什麼環境下,人儘可能讓自己不要浪費自己。」

能意識到時間感的人,會以最大地誠意對待自己的電影時間。看王兵的作品,就像讀列夫·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如果你願意等待,那麼你的等待才有所值得。

王兵在用最樸素的時間感,來對抗這個虛無的時代。

凝視死亡

「我拍片向來隨緣。遇到的故事,遇到的人物,裡頭很多東西沒有特定的指向和意義。大眾媒體關注的事情,我不太感興趣。當然這些不被主流媒體所關注的人群,他們也比較沉默,所以我拍拍他們,也不錯。」

在王兵以往的拍攝對象里,有雲南鄉村的留守兒童,有精神病院的患者,有曾經與歷史近身肉搏的人,有街頭的流浪者……這一次,他把鏡頭對準了一位即將死去的老人。

《方綉英》的拍攝,也是緣分。王兵在織里童裝工業紀錄片的拍攝中,與方綉英的女兒相識,她經常提起她的媽媽,王兵產生了興趣,想給她媽媽拍一部影片,卻因為各種原因沒能拍成。

後來,王兵聽說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方綉英病得更嚴重了,就趕到湖州開始拍攝。「我們完全是之前想拍而沒拍,想挽回一種遺憾。我們也就盡量地拍。但能不能成,誰也不知道。反正就十來天的時間,浪費了也沒關係。」

粗暴地說,王兵的攝影機和方綉英的家人、鄉親,都在等待方綉英的死亡。

女兒睡在方綉英的旁邊,照顧她。房間里的電視機開著,一直播偶像劇。沒有生命盡頭時的不舍,而是明知道死期將至、親人將逝。這是規律,也是日常。

同村的老人們也跑來看方綉英,他們圍在方綉英的旁邊,捏捏她的身體,和她打招呼。他們很大聲地問方綉英,我是誰誰誰,你還認識我嗎?

紀錄片《方綉英》劇照。

很多時候,人們對於死亡的概念只是那一瞬間,對於死亡的緬懷只是這之後的葬禮。死亡是一個過程。死亡的過程,不同於衰老的過程。死亡在凝視之下變得漫長,讓人不得不一邊凝視,一邊等待。複雜的凝視,無望地等待。

凝視死亡、等待死亡相比於中國語境中的「厚葬」顯得單薄多了。這不是大眾媒體所關注的事情,甚至不是大多數個體所關注的事情。葬禮上的悲痛、禮數、賓客,排山倒海地壓過屬於自然規律的死亡過程。王兵拍的不是人死之後,也不是人死之前,他所記錄的,就是死亡。

可是,方綉英最後去世的時候,王兵現場所有的攝影機都遠離了。像他在《瘋愛》中,遠離精神病人發病時的痛苦那樣。

「人都有一些私密的地方,私密也是有範圍的,很多東西私密不能涵蓋。只是覺得他痛苦的時候,我不太展示這種痛苦。我也不是在逃避去呈現任何痛苦,因為我覺得你拍別人特別絕望的那一瞬間不太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道德。我們有我們道德觀。」

方綉英的死亡,是被記錄的真實的死亡。王兵並不期待死亡的沉重感帶給觀眾某種思想的轉變,相反,他在強調死亡的日常感,強調通過真實的死亡,最大程度地去感受生命,去還原人類基因里,對於生命原始性的尊敬。

紀錄片《方綉英》劇照。

「人們不可能因為一個影片怎麼轉變。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千篇一律、每天在重複。死亡、出生,都是人的基本生存的一個規律。我也不可能說,因為她的死亡改變自己,這很難。只是我們在這個當中,去感受這種死亡,感受一個生命在這樣一種狀態下,就消失了。這不是一種教育人的做法,只是經驗性的相互認同而已。 」

video art 的形式,很像王兵的人生

王兵很重視最直接的、最真實的經驗。

如何選擇一個拍攝對象,他說,「這是一個經驗,也不是規律,你碰到一個人,他的性格、經歷,或者說某種特徵對我來說有一定吸引力,那我就決定會拍他。」

對於所拍攝紀錄片與觀眾的關係,他說,「不是一種教育人的做法,只是經驗性的相互認同而已,展示具體的人物的生存的經驗。」

對於電影的美感,他說,「美,是你能不能傳遞出人的情感關係,不是一個簡單的畫面構成關係。當你看到特別真實的人物、特別真實的經驗的時候,那就是美的。那還不美,那什麼叫美?」

王兵重視的直接真實的經驗,是一種在場感。他偏離大眾媒體所聚焦的人和事,是媒體所塑造的擬象世界的反抗,在錯綜複雜的信息流里,抓住生活的真相。

在談到《15小時》這部關於一個服裝加工廠、長達15小時的影像裝置時,王兵說,「Video 從早上開門到晚上結束,來參觀的人是流動的,很少有人坐下來把一個作品看完。我們就利用展覽館的時間,不希望做一個片子不斷地重複,人可以看一遍後,轉一圈再過來的時候,所有信息是不重複的。」

紀錄片《15小時》劇照。

Video art 的形式,很像王兵的人生。他拿著攝像機,走進一個人、一個群體的生活,然後出來,剪輯成片,再接著走進另一個人、一個群體的生活。

這個世界,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做什麼

也許因為長時間保持在不同個體的生活經驗之間流動,王兵有著強烈的無力感。多年的拍攝,並沒有讓他的想法有什麼轉變。

「我拍片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我自己喜歡,我覺得這個人物比較好。這個好,當然是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 我就會去做。我好像也沒有什麼轉變 ,我就按照自己的生活軌跡,和所有正常人一樣,去生活唄。這個世界,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做什麼。」

紀錄片《和鳳鳴》海報。

在《和鳳鳴》中,和鳳鳴說了一句話,「活著比死去還難,活著太難了。」

而王兵的鏡頭,常年對著的,是那些如何努力活著的人們。他一邊略帶悲觀地說,「這個世界,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做什麼」,一邊又忍不住去做些什麼。

「不希望自己的時間都浪費掉,我能做點這些事情,我就去做。對我來說,就是這樣子,我沒什麼大的理想。我只是覺得,人一輩子活著,也不容易,既然我生存在這,那我希望自己能做點事情就做點事情。不管這個事情有多大的意義, 但起碼對我來說,我不虛度時光。」

王兵把自己的悲觀,歸結為平庸。他用平庸來形容自己。他的作品,並不被國內大眾所熟悉,也鮮少有機會能和觀眾見面。

「也許沒有多少人看到,但是這個東西,總是有人能看到。沒有多少人看到也不是我的過錯。我不能說,因為這些沒辦法放,我就不去拍了,但我就是做這樣工作的人,我不能回家睡覺去吧。我總得找點什麼事,不能無所事事。我只能盡我的職責,我只能拍這些值得拍的故事。之外的事情,我都無所謂。那不是我的工作。」

王兵心裡沒有觀眾,只有那些值得拍的故事。這是這麼多年以來,他的不妥協,他的倔強,他的堅持。

除了王兵外,還有很多優秀的中國紀錄片導演和他們的作品、他們所記錄的有價值的故事,沒法和觀眾見面。

「一個國情問題,我也沒辦法解釋。很多人都沒辦法解釋。這個事情,到底怎麼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我回答和不回答都一樣。大家心裡都很清楚。

「我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這個事情問我,沒有用。對一些文化的傳播方式,誰也不知道。我覺得十幾億人,大家都不知道。」

《夾邊溝》劇照。

王兵這樣說,有些激動,有些無奈。

就像他曾經給《鐵西區》寫的影評裡面的一句話:曾經有一群人,為了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而付出了一切,他們最終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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