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被遺棄的中國人:一生都在等一場永遠不能完成的戰爭
原標題:一群被遺棄的中國人:一生都在等一場永遠不能完成的戰爭
來源:世界華人周刊 (wcweekly)
作者:張老六
小
北
說
那一次離開家,一別經年。他們等著回到故土的那一天,這一等就是大半生。
張曉風在她的《鄉愁》里寫道:
賣饅頭的老王,他接到了一封信,八千里外死了老娘親,他把麵糰揉了又揉,揉了又揉,他一言不發把那封信放進了圍裙,死了有十年了,怪不得夢裡叫她她不應,剛蒸好的饅頭,娘您就嘗嘗新,這些年賣了多少饅頭,我也數不清,為什麼偏偏不能放一個在您的手掌心。
- 老兵電影《面引子》
在台灣,「老王」不獨指一人,而是被一個時代鑿下烙印留下斑斑血跡的「老年孩子」們——一群跟隨國民黨赴台的老兵。
時至今日,當年被歷史洪流裹挾著降至孤島的少年,最年輕的娃娃兵也80多歲了,幾年之後,他們將和所有老兵一樣逐漸凋零,但這些殘葉終歸是無法歸根了。
當年踏上開往台灣的船隻,有的人身上只帶一張母親的照片,他們怎麼知道,一上船,就是一輩子?
孩子思念娘親,而遠在家鄉整日以淚洗面的娘親,又何嘗不想知道她們的孩子孑然一身生活在孤島上,如何度過餘生?
即使她們早已化作一抔黃土。
- 台灣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成員手持表達返鄉訴求的標語
· 01·
1940年,年僅14歲的王盤根被迫從軍。
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第一次離家,就要學會在荒涼的戈壁灘上與日軍對峙,親眼看著日本人拿刺刀砍下中國人的頭。
大雨滂沱的夜裡,饑寒將迫之中,只能哆嗦著匍匐在泥濘的草叢中躲避敵人的追擊,眼看著同袍在槍林彈雨中倒下。
他見證無數的血肉築成的長城,最後都成了屍山血海。
王盤根就這樣在殘酷的戰場上出生入死,最後隨著軍隊踏上了那艘開往台灣的船。
- 往台灣撤退的國民黨軍
站在甲板上,望著黑漆漆的海面,他心想,這樣掉下去就是死了。
後來聽說,蔣介石保證「我給你們帶來,我一定給你們帶回大陸去」,心便放下一大半。
到了台灣,開始「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反攻計劃,可時間蹉跎,一二十年過去了,還是沒有盼到回家的一天。
- 蔣介石「巡視」金門
那時台灣軍中怕影響戰鬥力,規定低階士兵不能結婚。等到他結婚時,已將近50歲。
又窮又老的老兵,根本沒有當地的女子願意嫁他,最後經媒人介紹終於結了婚,婚後才發現,這個台灣本省女孩子其實是個生活無法自理的精神病患,連他是誰都不認得。
年邁的他只得擔負起照顧妻子的生活起居,為她梳洗更衣,煮茶做飯,他說,總算,這還是個家嘛。
王盤根只是眾多台灣老兵的縮影,在這些赴台的軍人當中,有出身正統的軍校精英幹部,有投筆從戎的知識青年,而大多數都是招募或是抓壯丁而來。
他們背景殊異,卻被拋擲到同一個歷史時空里,各自嚼味著生死離別的一生。
- 剛到台灣時的國民黨軍
· 02·
1949年國共內戰進入最後的決死戰,淮海戰役之後,國民黨軍潰敗的局面幾乎難以挽回。
國民黨帶著中下層軍官和士兵開始往台灣撤退,當時台灣湧進為數約100多萬的大陸人,其中就有60多萬是軍人。
這當中不乏被抓的壯丁,也有被迫參軍的老百姓,還有出於無助逃亡而從軍的年輕人。
- 被迫從軍的老百姓
同年5月20日起,台灣當局宣布進入「戒嚴」時期,從此兩岸親人天各一方,故士成了他鄉,孤島成了棲息之地。
在接下來的「白色恐怖」年代,許多想念家鄉的士兵,常常因為發幾句牢騷就被逮捕入獄服刑,甚至被送上刑場槍決。
國共戰爭表面上結束,但國民黨並未放棄反攻,為了減輕財政困境,1952年,他們決定施行「精兵政策」。
一方面淘汰老弱兵力。
這些退役的老弱殘兵,除了軍官享受福利,其餘的67%以上皆為低階士官兵。
不論他們曾經報效國家多少年,也不論在戰場上吃過多少苦,均一次性「只發給三個月的薪俸及主副食代緊約四五百元,另有蚊帳一定、席子一條、衣服二件。」
老兵們被流放到社會各個角落,自謀生路。
- 很多台灣老兵獨居陋室,靠微博的輔助金孤老一生
因此,即便逃過了「白色恐怖」,這些被放逐的老兵也很容易走上極端之路,有的找棵樹上吊自殺,有的人只好殺人搶劫,有的死在路旁,一張破草席就是他最後的歸宿。
- 1982年,台灣爆出治安史上「持槍搶劫銀行案」第一案,劫匪搶劫中喊出「錢是國家的,命是自己的,我只要1000萬」。嫌犯李師科隨後被捕,發現他其實是「榮民」,搶劫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也有報道指出,他是因為自己即將步入老年,積蓄不多,又無親無故,才出此下策。李師科被捕後被槍決。
另一方面則將有戰鬥力的年輕人留下,並將其服役年限延長至40歲以上。
台灣本省人當兵,正常服役三年就可以退伍,但這些外省士兵直到他們老了、病了,才被獲准離開軍隊。
隨後為了避免他們落地生根而無法維持戰鬥狀態,國民黨又頒布了「軍人婚姻條例」,禁止低階士兵的婚姻自由。
這致使大部分的士兵一邊抱著「反攻大陸」的渺茫夢想,期待著回鄉與家人團聚,一邊不得不形單影隻地度過青壯年時期。
他們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打一場永遠不能完成的仗。
他們沒有家庭和親人,沒有身份證,唯一的證明只有「軍人身份補給證」,他們徹底淪為台灣社會的「邊緣人」——在台灣,大家稱之為「榮民」。
- 「榮民」家庭出身的鄧麗君對軍人始終有一種特殊感情。圖為鄧麗君赴軍中演唱,與官兵握手致意
· 03·
這些軍人全被派到金門、桃園等地駐守,但生活條件極其匱乏,當時軍營里有一個「窮兵餓狗」的說法。
幾個人共吃一碗菜、一碗湯,住的地方如同狗窩,上級軍官說,養軍人就像養狗,要是喂得太飽,就不咬人了。
- 國軍剛到台灣時的住所
有多少年,在蔣介石「反攻大陸,收復失地」這樣的號召下,等待戰爭是唯一的任務,戰區營地成了「家」,那場殊死決戰卻沒有發生。
到了60年代,蔣經國開啟了台灣第一項基礎建設——在台灣島中部,開鑿一條東西橫貫公路。
- 台灣東西橫貫公路
台灣島嶼東西之間,隨處都是怪峰危崖、嚴林密布。
當時沒有精密的工程設備,每寸山路,都要靠人力開鑿,若是使用民間的工人,意外和死亡必然會危及社會安定。
台灣當局不得不徵用一萬多名老兵開山拓路。
開工後受颱風、地震影響,造路的老兵意外不斷:有的被石頭砸死了,有的從高處摔死了,有的被大雨中的大水衝下來淹死了。
人被衝到河床,找到時身體成了一塊一塊,連頭都找不到。
但他們還是要翻過「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一列又一列的深谷」,用十字鎬、炸藥包鑿出一條橫貫東西的公路,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 僅用一錘一鋼劈山造路的老兵
在這項基礎建設中,因工程意外及天災而殉難的老兵有226人,受傷者702人。
隨後在台灣十大建設艱巨的工程中,隨處都看得見老兵的身影,這些工程帶動了台灣發展,使其在後來的幾年一躍成了「亞洲四小龍」。
儘管生活如此艱辛,老兵們還是認為很快就能回家,抗戰也不過是八年而已啊!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反攻大陸」漸漸失去了可能,回鄉之路更是如鏡花水月一樣虛幻。
于右任在《望大陸》中寫道:葬我於高山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惟有慟哭。
他們少壯赴台,在等待中消磨了身心,而這一等就是大半生,很多人漸漸放棄了,放棄回家了。
這期間,幸運的人就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形成獨特的眷村文化;不幸的人在戰爭中成了殘疾,只得孑然一身,住在「榮民之家」;還有更甚者年邁無助,流落四方,最後不知所終。
- 台灣的特殊文化,眷村
- 葉姓榮民在台東太平榮民之家的最後一個上午。戰亂造成大量傷殘老兵。台東太平榮民之家即主要安置傷殘老兵,因為老兵逐漸凋零,在2013年11月裁併。
而當年的禁婚令這時也出現了後遺症,許多人除了「當兵」毫無生存技能,沒錢沒田沒文化,還一口濃重的鄉音,根本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們,成了老光棍。
有的老兵到了退役年齡,乾脆拒絕離開部隊,「年輕時把我們抓來,現在給個蚊帳就讓我離開,叫我到哪裡去?」
李敖在一篇關於老兵的評論文中寫道:「到哪去?去當癟腳工人,去做癟腳工友,去做癟腳門房,去做癟腳守衛,去做癟腳司機。能找到這些差使的,還是他們之中的幸運者,等而下之的,就要去基隆海邊做貧民戶,去屏東河床搬石頭。」
- 台灣電影《搭錯車》里的啞叔,因戰場拼殺受傷成了啞巴,退伍後,以收空酒瓶和撿破爛為生。老歌《酒干倘賣無》就可以看作是他的故事。
· 04·
就在大多數人絕望之時,局勢悄悄地改變了。
1979年,大陸發表《告台灣同胞書》:「為什麼近在咫尺的大陸和台灣的同胞卻不能自由來往呢?」
- 1979年的《告台灣同胞書》
老兵們沸騰了,他們奔走相告。
當時台灣當局依然秉持「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三不」政策。假若有人提倡開放大陸探親,就會被判刑。
可即便是坐牢、死亡都無法阻止「我想我娘,我不想死在外面」的呼喊和請願,終於迫使台灣當局在1987年開放了大陸探親。
38年的兩岸隔絕終於打破了。
1987年開放大陸探親首日,大批人潮爭相申請
每個回家的老兵,都拿著「戰時授田證」(蔣介石號召「反攻大陸」時,給每一名士兵發一張「戰時授田證」,並告訴他們,等「光復」了大陸,憑藉這張「戰時授田證」就可以領取一塊土地)換取十幾萬元台幣。
- 返鄉探親的老兵
他們用這些錢買了家用電器,興高彩烈的榮歸故里。
幸運的人回到家,與親人團聚,但大部分的老兵回到家鄉時,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兩岸書信不通時,二三十年來,家門那條河,河邊那棵樹,所有的一草一木都讓這些離家的孩子魂牽夢繞。
可兩岸終於通了,急急忙忙地回家,看到的卻是一堆堆長滿雜草的荒冢,白髮蒼蒼的老人跪在墳前哭得像個孩子「兒子不孝啊」,一顆想家的心,剎那間便碎得七零八落。
- 離家77年,通過網路才找到家的台灣老兵
甚至有的老兵,因為離家時太小了,已經忘了家在哪兒。
先人已離去,又沒有子女,老兵們不得已之下,只好又回到台灣領著微薄的退休金,獨自度過凄苦的晚年。
兩岸的文化藝術,有太多「出門打瓶醬油,就不能回家了」的題材,這筆殘忍的賬無人還,便在歷史的長河中被沙土掩埋。
這一代的老兵用血淚譜寫歷史,但他們作為外省人,在台灣本省人面前,始終有一道「不是自己人」的藩籬無法消弭。
即便到了晚年,他們還要承受台灣社會的族群衝突,甚至被日本殖民時期遺留下的皇民罵「支那豬,滾回去!」
- 2016年6月9日,台灣自稱是「公民記者」的女子洪素珠,上傳一部「採訪」短片。片中對一名外省籍范姓老翁叫喊「請你們回家」、「我不要你們中國人在我們台灣」,甚至,出言辱罵對方「不要臉」。有人評論「榮民」一生逃不出戰爭,走不進社會。
可於他們,該回哪裡去?
台灣不是家,大陸更是早已沒有了家。「家」對這群沒有祖墳的人而言,是不可觸碰的傷痛。
- 榮民出席台灣方面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來源:theinitium.com)
歷史只記載了誰贏了誰輸了,卻沒有記下親人間觸目驚心的生死離別。個人的榮辱已不再重要,軍人更應該「置生死於度外」,於是,他們被迫地演繹著一場場歷史與戰爭的悲涼與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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