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中篇：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放生卡車早一點出發，就意味著狐狸、貉子們早一點到達歡喜園，也意味著卡車少走一點夜路，少一分危險。
所幸今天的買生環節進展順利，下午三點左右，狐狸、貉子們已全部上車安頓停當。
大家在卡車一側掛起觀世音菩薩聖像，念誦完放生儀軌，再在車頂蓋上防雨雪的帆布。掛滿五色經旗的大卡車，載著八百多條幸運的生命，朝著遙遠而美麗的林海雪原駛去。
從皮毛市場到長白山有一千多公里。因為籠子碼得密實，中途很難餵食喂水，排便、通風也有困難，狐狸、貉子們在狹小的籠子里一路顛簸，何其難捱。
再沒有什麼比解救生命更緊迫的了，挂念著滿車的生靈，大卡車一刻也不敢耽擱，連夜翻山越嶺。跟車的居士們顧不上停車吃飯，餓了就掏出隨身帶的乾糧，就著白開水啃幾口。
2016年12月3日，居士們一大早就來到市場，直到天黑才裝完車。整個冬季，他們都會多次往返在這條解救皮毛動物的路上。
夜間兩點，卡車終於開到長白山腳，車燈打在雪地上只見白茫茫一片，哪裡是路哪裡是山崖已難以辨認。
白天負責裝車的幾名男居士輪流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忙碌了七八個小時的他們，此刻仍不敢放鬆，瞪大眼睛觀察著右側的路況，為司機做著提醒。
經過近十五個小時的跋涉，終於在拂曉前安全到達護生園。
晨曦微現，護生園的柵欄打開了，苦海收波，自由之路鋪展開來。
居士們借著天光開始卸車，用鐵鉗逐一剪開充當籠鎖的鐵線，此時的狐狸、貉子們已經很配合，只是乖乖地等著，眼裡沒了昨日的凄惶。
就要回歸叢林，開始自由生活了，然而這一切似乎來得太突然。
籠子打開很久，它們一個個仍在怯怯地環顧四周，遲疑著一點點往前挪。一隻銀狐爬出來，嗅著雪地走了幾步，又返身縮回籠子里，直到看見同伴們都在居士引導下離開了籠子，才又再次出來，在雪地上踱了幾步，確認真正自由了，才撒歡開跑。
它們中有少數連路都走不穩，或許因為從沒上過雪地，沒跑出幾步便滑了個趔趄。有些身體不好的，下車的時候毛已經凝結了，渾身像泥葫蘆一樣，聽說要在這兒跑一周時間才能順過勁兒來。
幾隻步履輕盈、毛色順滑的狐狸連蹦帶跳地掠過，搖動著毛茸茸的大尾巴，它們是這裡的「老住戶」。榜樣就在眼前，生活的路原來還可以這麼寬，漂亮的尾巴還可以這樣凌空搖擺，新來者對著山林叫幾聲，試探著擴大活動的半徑……
太陽出來了，它們平生第一次站在地上，毫無遮擋地迎接生命中的第一縷陽光。
安頓好狐狸和貉子，才發現大自然的造化如此動人，銀裝素裹，清凈安寧，美如凈土。
護生園比想像中大得多，森林極好地保持著原始的樣貌，挺拔的針葉林隨山勢錯落起伏，一條小路從密林深處蜿蜒而過，小溪閃動著波光延伸到湖邊。清泉樹影間白狐騰躍，朗朗冬日下飛鳥行空，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和著隱約的鳥鳴，冰凌從樹上倏忽滑落，山中歲月寧靜而不乏生機。
所有來到這裡的狐狸和貉子都要經歷「野化」的過程：先在柵欄圍起的區域里生活，一日三餐；幾個月後，野性本能地蘇醒，它們開始逐漸遠離人類；慢慢地，它們的體力已足以越過柵欄，有了野外生存能力，便自行進入原始森林，自己把自己「放生」了。
護生園外圍的山上，零星分布著一些狐狸洞，這些自行「放生」的狐狸已經完全適應了野生生活。
無論「野化」成功與否，狐狸、貉子們都將在這片自由嶺度盡餘生，並因聽聞佛號而種下未來解脫的因緣。
極寒環境有助於長出好毛，在這裡，它們再不用擔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當天下午我們再進狐園和貉園，都看到了這樣的場面：有幾隻狐狸和貉子始終站在廢棄的鐵絲籠上不肯下到地面，一隻貉子更是站到了略微傾斜的鐵柵欄上，費力而狼狽地維持著身體平衡。
從前在養殖場，為了避免交叉性疾病，它們被關在懸空於地面的一排排鐵籠中。從出生到死亡從未接觸過大地，六面一體的鐵籠和頭頂的石棉瓦伴隨它們的一生。
就像一個人久居暗室，見到太陽反而驚悸不已，一個生命被禁錮得太久，突如其來的自由同樣會令它無所適從。
業的造化令人心酸。
第二天一早，我們跟隨護生園的大姐巡園,令人欣喜的是，時隔一天，它們中的絕大多數已經能夠跑動自如了。
野生狐狸和貉子原本晝伏夜出，然而養殖生涯早已修改了它們的習性，護生園因此沿用下來，白天餵食，一日三餐。野外條件下餵養難度更大，飼養員們每天凌晨三四點就起床給它們做飯。
我們有幸目睹了一次狐狸的晚餐。
夕陽的餘暉下，一部分狐狸早早守在大門口，腦袋擠著腦袋，齊齊盯著廚房的方向。拖拉機載著晚餐開來，飼養員發幾聲吆喝，森林總動員便開始了，一天中最歡騰的時刻也隨之到來。
狐狸們要麼從山坡上俯衝下來，要麼從溪水旁蹦上來，要麼從窩棚里躥出來，全都飛奔著朝拖拉機匯聚，開闊的路面瞬間被佔滿。
千狐奔騰的場面把我們深深震撼了，若非親見，實在難以想像這些頭天還在籠中戰慄的生命，此刻能爆發齣電影大片般的氣勢。個體生命在大自然面前或許微不足道，然而當它們開足馬力奔跑起來，誰都無法再對弱小身軀所呈現的生機與力量熟視無睹——野生狐狸的最高時速是50km/h。
跑近了，它們聰明地閃出一條道，在兩側簇擁著拖拉機繼續飛奔……
貉子們的用餐場面格外有趣，幾十隻貉子湊在一個長木槽里，各自把頭深埋下去，彼此頂著對方圓嘟嘟的肚皮，遠看像一根順溜的大毛撣。
幾隻貉子擠不進去，發現遠處有個飯桶，趁飼養員不注意偷跑過去饕餮起來，不小心把桶掀翻了，馬上四散逃開，見飼養員並未「怪罪」，又顛顛地跑回來，繼續抱著大桶舔。
我們走出護生園，回到簡易房前，一扭頭，只見一隻小狐狸溜出了柵欄，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後，看我們停下來，它也停在路中央與我們遙遙對視。
我們招呼它回去，它只是定定地站著，我們繼續喊話，它躊躇了一會兒，慢慢轉身，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狐園到簡易房有一兩里地，它就這樣默默跟了我們一路，彷彿一場有情有義的送別。
後
記
「對絕大多數眾生來說，最大的恐懼和痛苦莫過於死亡，最珍惜的莫過於生命。」目擊狐狸的生死兩重天，對我們來說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旅程。
回程的火車上，它們的眼神一幕幕在腦中閃回，撕扯心靈。不遠處的三代之家正逗著頑皮的小孫子，其樂融融。正要移開目光，孩子書包上一個笑意盈盈的狐狸LOGO闖進視線……
火車站換乘地鐵途中，一個身背雪具的男子走在我們前面，碩大的皮帽上，赤狐活靈活現地環繞其間，眼睛位置被填充了透亮的圓珠，彷彿仍圓睜雙眼直視人間……
狐狸無處不在。
因皮毛降生於世，被催肥，被囚禁，再因皮毛痛別世間，電擊摔打，剝皮剮肉。從業者在血腥骯髒的環境里屠城，日復一日。這一切，只為了一件可有可無的衣服。
溫暖漂亮是人類美好的追求，然而追求無止盡，為了「更」溫暖「更」漂亮，動物們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們是否誤解了「文明」？
人們常用「高貴華麗」形容裘皮，也許高貴並不在於穿什麼吃什麼，而是有一顆平等心，在心裡，在行動中，尊重、護衛生命。
我們有很多衣服，而狐狸只有一件。不用生命換美麗，慈悲或許並沒想像中難，就看我們願不願意邁出這一步。
未完待續
TAG:菩提洲網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