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寒門限制了他的抗壓？
1月7日，他的女友發微博直指楊寶德系不堪導師奴役而輕生，事件從此發酵，進入公眾視野。昨天《中國青年報》以《寒門博士之死》報道此事。我是在此之前關注的，當時輿論焦點是女畢業生實名制舉報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士生導師陳小武性騷擾，再之後是校方因不袒護的調查和處理博得點贊。
我想起12月10日在中興通訊跳樓身亡的工程師歐建新。他的妻子在微博發文，直指歐建新跳樓與被逼退有關。
我忍不住想，如果楊寶德熬過了讀博，如果楊寶德在為公司苦苦奉獻多年、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遭遇不公的逼退，他會不會也像歐建新一樣跳下樓去。
楊寶德導師周筠對楊寶德精神壓迫無可爭議，然而跳進灞河的只有楊寶德，另三名難兄難弟並沒有。
周筠是怎樣精神壓迫楊寶德的呢？比如，每天讓學生給她買東西、逛超市，要求楊寶德早上去停車場接她，有事沒事讓楊寶德給她拎包、送水、買飯，每個周五晚上要求楊寶德去她家裡打掃衛生，要求楊寶德給她擦車洗車，陪她出去應酬、幫她擋酒、陪她打麻將。她還要求楊寶德給她熟人的女兒做家教，每周二和周四的晚上楊寶德騎40分鐘的電動車，從八點輔導到十點，再騎40分鐘電動車回學校。
更奇怪的，要楊寶德評價自己平時的穿衣打扮。「小楊，今天上課我穿的衣服褲子以及鞋還搭配嗎」，楊寶德回復「好看呢，周老師」。並沒完。
周：外套是職業裝和球鞋搭配嗎？
楊：鞋子我沒太注意呢，周老師
周：黑色球鞋。我穿那一身看起來還不太老吧？
楊：黑色的上衣很好，不顯老
周：我記得你最喜歡這件外套是不是。感覺老師上課怎麼樣？你作為學生喜歡我上課嗎？
甚至發展到指手畫腳楊寶德個人感情生活。
周：皮特，雖然我認為你女朋友不配你，但你認為她配你就行了
楊：周老師，哪裡不配了？
周：她沒有某某的率真，她不單純，心裡有些彎彎繞，她對你遠遠不如你對她的好
楊：這個都能看出來？
周：還有，我不想說，會影響你們的關係
楊：沒事，說
周：不行不行
楊：反正我眼力勁沒有您和楊老師厲害
周：老師說了，只要你覺得值得就行。你對她可以掏心掏肺沒有絲毫隱瞞，但她卻不會這樣對你，這種不平等會使你以後吃很多虧。
楊：不是吧？
周：當然會！老師一點都不喜歡她
楊：周老師，有時候問她一些事，她的確是不說的，除非我問多了她才會告訴我
莫非這位周老師對楊寶德格外喜歡？然後12月26日早上，楊寶德遠在北京讀博的女友發現聯繫不上他，27日趕到西安和警察、學校、家屬一起尋找，期間，楊寶德的家人聯繫周老師，希望周老師幫忙找人，周老師敷衍了一下就拉黑了。她對楊寶德沒有起碼的關心。
楊寶德是因為不堪周筠的精神壓迫求死的嗎？似乎沒有什麼爭議。
2017年5月的一天，楊寶德和女友吃完晚飯，說要去做家教了。第二天晚上他才回到出租屋，身上到處是被樹枝和小石子刮蹭的傷痕。過了兩天，他才坦言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徒步走到20公里外的秦嶺山區，幾次嘗試自殺沒有成功。走回學校，天已經亮了，他來到學校附近的陽陽國際大廈31層，徘徊了一下午，最終還是回頭，決定再去看女友一眼。他說，如果女友不在家，他就回到大廈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這是楊寶德第一次試圖輕生，那天下午他去給之前的碩士導師寫了點東西，被現在的博士導師周筠知道後叫到辦公室狠狠地批評了。
女友勸他換導師，他說學生申請換導師，沒人敢收。女友又說那不讀了，他說因為他是讀碩期間轉的碩博連讀，不讀的話連碩士學位都拿不到。女友打電話給周筠，詳細說了楊寶德試圖自殺的事，說「希望寶德能活著畢業」。周筠回應「以後會注意的」。也許周筠的「注意」便是向楊寶德說她不喜歡他的女朋友（干涉私生活的對話發生在9月12日）。
從第一次嘗試輕生到最後結束生命，楊寶德堅持了七個月。
12月，楊寶德有了出國一年的想法。12月18日，他向家人和女友傳達了導師同意他出國的好消息。12月20日，楊寶德做實驗（他攻讀的是藥理學）。第二天周筠要實驗結果，他回復說「周老師，我下午去自習室做英語閱讀去了，實驗結果出來了。」周筠說「結果出來，應該先給導師彙報一下，首先是實驗，晚上不做實驗了才學習英語，而不是用工作日去做。」
23日，楊寶德照常和好友打了籃球，還和室友去超市買了鍋巴等零食。晚上，在微信上加了一個正申請出國的同學諮詢。24日，楊寶德宅在宿舍，照舊和女友視頻了。25日凌晨四點趕完材料的室友發現楊寶德仍沒睡，在玩王者榮耀。四小時後，早上八點（出事當日）室友離開宿舍時看見楊寶德還在玩手機遊戲。
下午五點半，他走出宿舍樓、乘坐地鐵，他只帶了公交卡和一點零錢。他手機的搜索記錄顯示他最後搜的是「西安最大的河」「西安最大的湖」。大約六點半他從滻灞中心地鐵站A口出來，往大橋走去。法醫鑒定，他的死亡時間在當晚10點至12點之間。
逼死楊寶德的是讓他的生活變成夢魘的博士生導師周筠，還是他所來自的寒門？
楊寶德是家裡唯一的大學生。他來自湖北黃岡農村，父母在外地打雜工，家中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儘管中考成績優異，為了省錢，他未就讀公立高中，而是讀了免除學雜費的私立中學。讀本科時，他的生活費靠自己打各種零工負擔。考上研究生後，同學看見他在食堂從來只吃三塊五一碗的面。
碩士期間，他發表了SCI論文。研二時，申請碩轉博，因碩士導師沒有博導資格而推薦到周筠門下。楊寶德是周筠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
在周筠的指導下，楊寶德並沒有做科研的時間，讀博一年半隻發了一篇論文，還是用的碩士期間的實驗成果。楊寶德感到博士生中期考核的壓力。他曾向之前的碩士生導師發出過求救信號，是一條很長的簡訊，揭示了楊寶德內心的是這一段：
「自從換了導師，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本來性格並不開朗的我開始變得沉默抑鬱。本來就不善於與人打交道的我開始變得恨不得每天誰也不見。我不會拒絕人，基本上老師讓我乾的所有的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我都去幹了。對於科研我抓不住重點，總在取捨之間搖擺不定。我喜歡幫助人，基本別人開口了需要幫忙的不需要幫忙的我都幫了，這導致我很大一部分時間在做無用功。得到的是我自己的事一事無成。」（楊寶德的手機記錄里沒有碩士生導師的回復）
我們說殺死楊寶德的是抑鬱，我們在避重就輕。殺死楊寶德的是，他為什麼抑鬱了。
不在寒門的人都會說，為什麼要結束生命呢，大不了學位不要了，人活著什麼不可能；太脆弱了，抗壓能力太差了。就像會說「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事」的人無法理解真正沒錢人一分錢也能壓垮人的滋味。
寒門，限制了楊寶德對人生別種可能的想像。他所想到的只有沉沒成本，已經投入的時間。他所想到的只有背負的希望不可辜負。
寒門，限制了楊寶德對周筠的不合理要求說不。越是逆來順受，越等於鼓勵對方進一步提點自己。
兩次輕生之間，楊寶德走過了人生最黑暗的七個月。出國是他的逃亡，當逃亡之路似被阻斷時，他又想到了以死了斷，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能有什麼解決。周筠無窮無盡的壓迫，沒有時間科研，他一定感到自己熬不到畢業了，熬不下去了。生無可戀，生無所望，生無樂趣，死又何懼。大概是這位寒門博士最後的體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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