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偉 彩鳳家事

1

彩鳳17歲的時候，嫁給了冷子村的白根根。

結婚喜宴上，親戚六人們以酒耍笑新人，彩鳳見杯就端，見酒就喝，說必響亮，笑必爽朗。眾人都說，彩鳳不但漂亮，還有股男人的豪情與氣概。新婚後的第二夜，根根偷偷進了村裡相好的家。

彩鳳氣不過，和根根打了一架，氣得跑回了娘家。

後來，根根告訴彩鳳，她們在一起已經三年了，原本，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最後沒能走在一塊。

「嘿！你有本事，也像人家根根那樣找個相好的么。」一度時期，根根成了村裡人的「榜樣」，彩鳳還沒開始過日子，就要低著頭做人。後來，彩鳳說，她回娘家，和婆婆家分給她家的東西少也有關係。

2

一年後，彩鳳生下了一個男娃。根根給彩鳳承諾，再也不去找那個女人了。

根根去了煤窯上拉炭，家裡的大事小事都由彩鳳一個人操持。

開春的時候，她背上兒子，套上牛，去地里點種，夏天，她把娃娃栓在炕上，去地里割草鋤地，晃眼秋天就到了，根根請了一個禮拜假，回來幫彩鳳收秋，金黃燦爛的玉米棒子把彩鳳家的窯里窯外照得亮堂堂的，大瓮滿了，糧倉也滿了，地窖里的洋芋也快裝不下了……冬天的時候，彩鳳和村裡的幾個好姐妹一起織毛衣、納鞋底，姐妹們都誇，彩鳳不僅有男人的力量，那雙巧手也是一般女人所沒有的。

這年，農曆臘月二十三，新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家家戶戶都在操辦年貨迎接新年，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根根在窯里出了事。放炮的時候，根根在井下睡著了，結果，炸出來的一疙瘩煤直接砸到了根根的腿上，從那以後，根根就成了一個半死人，餘下的人生，只能靠拐杖度過。

這件事產上了兩個效果，白家上下沒有過個好年，彩鳳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天空塌了。

3

這年大旱，地里的收成少了一半。根根喪失了勞動力後，家裡一切的吃喝拉撒都得靠彩鳳一個人，彩鳳就把自己既當男人，又當女人使喚。

不久，彩鳳為根根生下了第二個兒子。二小子體質特別差，廋得隔著肚皮能隱約看到裡面的腸腸肚肚，家裡沒營養品，大人每天也只是吃個半肚肚飽，彩鳳就把那穀米熬成糊糊餵養二小子。二小子因為特別愛哭，廋得怕人，全家人都覺得二小子身體有問題，將來很有可能活不了，與其這樣，還不如賣掉，緩解一下緊巴的日子。可買孩子的人來了看後，認為二小子有毛病，堅決不買，再加上彩鳳的阻攔，二小子算是留了下來。

這年的一個冬夜，漫天的大雪揮揮洒洒地下著，這是彩鳳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雪。根根在夜裡被人瞧見進了他那個曾經相好，如今已是寡婦的家裡。第二天，這件事在村裡傳得沸沸揚揚，彩鳳一大早就跑到那個寡婦門前，罵了起來，回家後又和根根結結實實打了一架，根根怎能打過彩鳳，還沒等彩鳳上手，他就下跪服軟了。

根根一邊扇自己大嘴巴，一邊悔恨說自己再也不去了。彩鳳無奈，只能對著老天爺流眼淚。

4

1999年，彩鳳全家搬到了縣城，從此離開了那個窮山仡佬。走的那天，她簡單拿了些生活用品，帶著三個娃娃，坐上了去縣裡的客運三輪車。她的小女兒今年也已經10歲了。

離開的時候，彩鳳偷偷流了淚。那口窯洞，她整整住了15年。

對於即將奔赴的縣城生活，彩鳳心裡是矛盾的，既擔心，又嚮往。至於當初為甚有這個大膽的想法，彩鳳基於兩點考慮，一來是因為根根常年在縣城的工地上打工回不了家；二來也了為了出去多掙點錢，樹挪死，人挪活，跟那黃土地上一輩子氣也沒個光明前景。

彩鳳是村裡第一家外出搬遷的，這在村裡無疑是一次強震，有人說，彩鳳是麻雀飛上枝，變金鳳凰了，長出息了，也有潑冷水的，說他們去了縣城，生存就是個問題，說不定過幾天就灰溜溜地跑回來了，村裡七嘴八舌，說甚的都有。

彩鳳全家租住在縣城郊區內的一間民房內，根根就在附近的工地上給人家看大門，三個娃娃在郊區的一所學校上了學，彩鳳主要是給娃娃們做飯，但她根本閑不住，就跑去工地上當了小工。

在彩鳳一家的帶動影響下，接下來的兩三年來，冷子村又陸陸續續有幾戶人家舉家搬進了縣城。

5

幹了半年，彩鳳辭去了工地上的營生，原因是耽誤三個娃娃吃飯。僅過了一個月，彩鳳就閑不住了，她蒸了鍋洋芋擦擦去子女們所在的學校賣飯，結果，她的洋芋擦擦很受學生們的歡迎，甚至老師也跑出學校門口來買，漸漸地，彩鳳的小本生意越做越大，從剛開始的賣洋芋擦擦到後來的各種瓜果小吃、茶水飲料、面點乾貨等等，禮拜天的時候，是學生最多，生意最好的時候，彩鳳守攤子能守在凌晨一兩點。

擺攤的日子，無論寒來暑往，彩鳳不曾中斷。

彩鳳家的大小子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縣城最好的示範高中，彩鳳格外高興，高興的時候竟然流了淚。冷子村迄今唯一出了一個文化人就是住在她家窯上的那個中專生，人現在在北京混著了。不知道多少個寒夜裡，彩鳳給兩個小子灌輸要向這位村裡人人羨慕的才人學習，將來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6

2004年，彩鳳家所在的縣城郊區開了一條公路。這條通過寧夏的省道，隔三差五就堵車，一堵就是一兩天，這給彩鳳帶來了做生意的良機，彩鳳除了在學校擺攤，有時候，也推著三輪車去公路上賣飯，茶蛋、泡麵、火腿腸、熱水……這些東西在那些堵在路上不能動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司機眼裡，是難得的好茶飯。

彩鳳又和根根商量著給二小子在公路邊弄了個修理部。二小子不愛念書，念完初二，死活都不去了，跟了一個師傅學修理大車，經過幾年的磨練，現在已經出師，能跳出來單幹了。

這年，彩鳳還破天荒做了一個大膽的冒險，在她家附近買一塊地皮，這個想法當初提出來的時候，立刻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對，彩鳳堅持自己的想法，她認為，冷子村以後是不打算回去了，兩個小子成人後，就在這塊地皮上給他們蓋新房，她還大膽地預測了一下，將來隨著縣城的擴張，這塊地皮有可能升值。可即便彩鳳怎樣解釋，還是遭來全家人的集體反對，最後，彩鳳從娘家哥哥那裡借了5萬元，買下了那塊地皮。

7

不出意外，彩鳳家的大兒子經過高中三年的寒窗苦讀順利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名牌大學。

冷子村發現了特厚優質煤層，政府準備要建一個年產近千萬噸的大礦，冷子村就處於礦區的核心區域。這個消息猶如一顆炸彈在冷子村產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荒涼、貧窮、落後的冷子村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聽說政府要征地給村裡補償，村民們都跑了回來，那個以前荒廢的村小學成為了臨時村委會，那段時間，村委會徹夜燈亮，村民們集聚在那裡，熱議煤礦征地、分錢。由於是按人頭分錢，彩鳳就讓開修理部，剛滿18歲的二小子趕緊領了結婚照，這樣一來，彩鳳一家變成了六口人。最終，彩鳳一家人分了近300萬。

二小子已經結了婚，彩鳳就把屬於兒子和兒媳的那份子錢給了他們。二小子立馬用征地的錢買了房和車，營生不做了，修理部也不開了，用二小子的話說，每次問身上的那股油氣味就想吐。每天，小兩口開著車在城裡吃喝閑逛。彩鳳再也沒去學校和公路上賣過飯，現在有錢了，這些受苦受罪的營生，她根本看不上眼。

在娘家哥哥參股的煤礦上，彩鳳拿出100萬入了股，年底，煤礦就給她分了80萬。

8

樂極生悲這句話放在彩鳳家的二小子身上最合適不過了，二小子蹦躂得最歡實，最會享受，也最看得開，可蹦的高，摔的也疼。一天夜裡，二小子因為醉酒開車把一個過馬路的女人直接撞向了天堂。彩鳳和根根聽到這個消息，差點氣死，不過，氣歸氣，恨歸恨，事情既然發生了，就要面對，要想辦法解決，好在，她家有錢，最後，賠了死者家屬90萬了事，彩鳳又疏通關係，讓兒子免受牢獄之災。

這件事讓彩鳳驚醒，再也不能讓二小子天天無所事事，由其揮霍下去，她通過在政府上班的娘家哥哥那裡，給二小子在縣交警隊謀了一份差事。

事情有悲也有喜，喜的是，隨著縣政府的北遷，彩鳳當年力排眾議買下的這塊地皮現在水漲船高，一下子成為了黃金地皮，有人甚至掏出300萬要買下這塊地皮，可彩鳳心裡明白，這塊地皮價值遠遠不止300萬，她要在這塊地皮上，建造一個商業王國。

9

彩鳳家的大小子大學畢業後，彩鳳原打算通過找關係給小子在政府部門找一份工作，可大兒子死活都不願意回這窮山仡佬里，在他看來，縣城雖然因為煤炭，經濟高速發展，已經快乾上一個市了，但是人們的意識、觀念、眼界還是沒有根本變化。大小子選擇繼續深造，去英國留學。

一年後，彩鳳的商業王國—彩鳳莊園酒店就建起來了，這個莊園酒店是彩鳳和娘家的幾個哥哥合資建的，當然，彩鳳拿的是大頭，控股，彩鳳也自然成為了酒店的董事長。開業那天，彩鳳結識的那些政商兩屆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酒店宴會廳里人山人海，賓客如雲，連著三天又是吃來又是唱，又是跳來，又是妞。

酒店因為位置俱佳、交通便利、硬體上檔次，前來消費的人很多，生意一路飆升。

這年，彩鳳又在幾個煤礦上入了股。

10

現在，彩鳳已經是縣裡有名的企業家了，她還多了幾個頭銜，縣人大代表，婦聯副主席，接著，彩鳳自掏腰包給冷子村修了同村公路，又資助了村裡幾個大學生，一時間各大媒體紛紛報道彩鳳事迹，女富豪反哺家鄉恩澤故里，女企業家愛心奉獻資助貧困大學生，這些新聞標題常見諸報端，更有媒體挖出了彩鳳以前的創業勵志故事，一個擺攤賣洋芋擦擦的農民成了千萬富豪，縣城的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個只念到三年級的女富豪，有些人甚至以結實彩鳳為榮，包括跟她握一次手，合一張影，彩鳳一下子成為了全縣乃至全市的名人，冷子村有人說，是根根家祖墳上冒煙了，出來這麼一個有本事的女人，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

二小子當上了交警支隊長。遠在英國留學的大小子也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洋媳婦，這個洋媳婦不僅樣貌好看，還會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們選擇在海南工作、生活，無奈，彩鳳就給大小子在海南買了房和車。在衛校念了三年的小女兒也畢業了，彩鳳又四處求人找關係，把女子安排進了縣財政局上班。

這年，二兒媳生下個男娃，彩鳳升格做了奶奶，彩鳳很高興，娃過滿月的時候，彩鳳大操大辦，紅火熱鬧了好幾天。

彩鳳又在西安、北京等地購置了房產，還做了一些投資。

11

一場煤炭市場風暴席捲了全國，全行業，煤炭價格一路跌落，直逼冰點。剛開始，大家都沒有感覺到煤價波動所帶來的劇烈震顫，認為這只是一陣風，風吹過以後，所有的事情都會恢復原狀。像很多人一樣，彩鳳也是持一副樂觀積極的態度，或許是以前火熱的市場麻痹了她的神經，亦或者是自己壓根沒有那個危機意識和遠見眼光，每天，她還是按部就班，照常計劃每天的生活。讓彩鳳第一次感覺到有這種危機意識的是，年底，入股的幾個煤礦她竟然沒有分到一分錢的紅利，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原來，她入股的幾個煤礦因為煤賣不出去，導致利潤空間很小，日常周轉都已經變得捉襟見肘，她的莊園酒店生意也冷清了很多，無奈之下，她只能縮減員工，改變經營模式，從高檔消費走中低檔消費。

縣城大街上，昔日熱鬧的街市冷冷清清，如病來山倒，山洪暴發，最明顯的是大街上以前隨處可見的幾百萬高檔車現在已經很少見到了，賓館、KTV、洗浴桑拿、酒店，以往門口人頭攢動的場景，現在是門可羅雀，一家特別火的KTV，因為養活不住陪侍小姐，小姐統統都跑去了大地方，一下子竟然關門了。

對彩鳳來說，致命的還不是自己的紅利拿不回來了，這幾年，很多親戚、朋友，在她手底下在煤礦入了股，現在，因為分不到錢，那些入了股的人追到她家門口問她要錢，更致命的是，彩鳳不僅沒有收到紅利，連本金也賠到裡面了，最後，她只能躲起來，親戚、朋友找不到她，就到她的酒店鬧事，眼看著，酒店如果這樣折騰下去就要關門了，彩鳳只能把北京和西安的房產買了償還了一部分人的錢，剩下的錢，她不知道怎麼解決，酒店她想賣掉或者轉讓，可是沒人願意接手，自己剩下的那些積蓄，她是絕對不能動的，她都給別人償還了，她以後的生活怎麼辦，話返回來說，自己白白賠進去的錢問誰要去。

彩鳳被折騰得焦頭爛額，這個厲害的女人被打垮了，一下子病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二小子因為吃公家飯不能操持酒店的事，她只能讓遠在海南的大小子回來幫她打理酒店的事情。煤市蕭條也帶動餐飲業的蕭條，沒多久，彩鳳的莊園酒店就關門了，這個時候，彩鳳被檢查出了宮頸癌。

在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彩鳳回了一趟冷子村，村裡人很多人都落了淚，這些人都受過她的恩惠，他們為這個女人扼腕嘆息。彩鳳捧起一把黃土，掩面而泣，她愛這個地方，愛冷子村，無論她輝煌的時候，還是失落的時候，她都喜歡吃家鄉的飯菜，聽鄉親們的鄉音，哪怕罵她，她也覺得舒服。

彩鳳就靜靜地埋在了冷子村西邊的一個空地上，而有關於這個女富豪的系列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有關作者：宏偉，1987年生，陝西府穀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陝煤集團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青春路上》《神樹墕》。現居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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