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開在午夜的花朵

——散文集《沿著河流的奔跑》自序

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是令我流淚的不多的幾部作品之一。那時我想，作家路遙過著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呢？後來，我再次讀到他的《平凡的世界》的創作談——長篇散文《早晨從中午開始》，方知道他生活的艱難，創作的艱辛，簡直是把日子過顛倒了。我沒想到，時隔二十餘年，人到中年的自己也在步路遙的後塵——在別人沉入夢鄉的時間進行寫作。午夜時光，瑣事已了，萬籟俱靜，筆下風景正好一一登場。我沒路遙的才華，寫不出鴻篇巨製，更不可能寫出流傳千古的文章。我是一個很笨的人，寫作很慢，一篇文章，往往要寫上兩三個晚上，多的，要六七天。白天為稻粱謀，晚上為精神追求，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現代社會，指望寫作謀生，很縹緲，更何況，我無這種才華，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路遙深夜搞創作，圖的是安靜、無人打擾，更利於謀篇布局和思想挖掘，而我寫作，能利用的時間，只有這午夜時光。這些在午夜時光讓我寫出的文字，我十分地珍惜，我把它們叫做「盛開在午夜的花朵」。

我的熱愛文學，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時正是全民愛文學的熱潮已退、市場經濟興起、下海浪潮洶湧的時期，文學被棄如雞肋，簡直是從天堂一步掉到雞窩，處境十分微妙。我喜歡上文學，是發自內心的。但我很快發現，自己的文學天分實在不高，讀小說、散文，看中外詩歌，許多地方我讀不懂，搞不清楚它們好在哪裡，為什麼要這樣寫。我是個害羞的人，不好意思請教別人，有些東西便悶在心裡，期待自己今後能夠找到答案。事實證明這是錯誤的，我的寫作，在那麼多年沒有提高，也沒有引起別人的關注，我像是花園裡的一株普通的花，無人青睞。但誰也不能否定我對文學、對寫作的熱愛，不會比向日葵對太陽的熱愛、植物對水的熱愛來得弱。我借鑒不了大師們的優點，那我就用自己毫無章法的方式去寫，反正，這些文字的讀者，更多的時候是自己。

我至今對那些七步成詩、倚馬可待者萬分羨慕，保持著足夠的尊敬。據說，現在有的作家，一個來月可以寫出一部長篇，網路作家們動輒數百萬言，每天的更新要四五千字，這樣的才華，實在讓我望塵莫及。我知道自己笨，文學天分低，所以這幾年來，唯有以勤補拙，利用別人休息的時間寫作。假如哪個月寫出了三萬字以上，我必在朋友圈得瑟一下。以這樣的低產，和他們的高產一比，簡直要羞愧死了——我真的是太笨了。明白了自己的長處其實不如別人的零頭，讓我有了深刻的自省——你什麼都不是，你並不比別人高明，因此，我的人生一向低調，從來沒有也不敢奢望有高潮。

有的時候，我的心裡會浮上深重的悲酸，感覺一個人作為個體，在這個社會裡實在太過微不足道，改變不了什麼，包括命運。如果從寫作這個角度來看自己，我覺得人生真是一個悲劇，只是每個人的道具不同、表達不同、演出不同，結果就南轅北轍，開出了不同的花，收穫了不同的果，有的人把悲劇變成了喜劇。年輕之時，我天真地以為，寫作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努力地寫，當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自己被別的什麼擊敗時，我終於明白，寫作，除了給自己「憔悴」，根本不能帶來其它的什麼。現在人到中年，我對寫作改變命運什麼的更不抱想頭，之所以還能堅持，是因為寫作已經是自己的習慣，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哪天不寫作，說不定渾身不自在，心裡總有一種失落。這樣想來，我的午夜「狂舞」，是否有所得強於有所失呢？無論如何，這些熬白我頭髮、熬干我心血的文字，於我，是比黃金要珍貴的東西。

說心裡話，我對那些有大把時間揮霍的人，和對那些文學天賦高的人一樣，持著同樣的萬分羨慕。我白天忙於工作，處理單位、部門的事情，晚上又得輔導女兒學習，幫著老婆帶小孩，偶爾做點家務，感覺時間就像龍頭下的水在嘩嘩流掉，真讓自己抓住的，沒有多少。有時寫作到凌晨收工，我往往心生懊悔，這一天的收穫，咋就只有一千左右的文字呢？哪天進入了狀態，我真恨不得把一分鐘當兩分鐘、三分鐘用，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到了身體能夠支撐的某個最大的限度，瞌睡自然會找上門來。如果有可能，我真的願意收購別人的閑暇時間用來寫作，儘管我付出的是金錢，寫出的文字可能一文不值，但我還是樂意。

我其實不是一個高尚的人，寫這樣一大段話，不是標榜自己有多麼地與眾不同，我只是在表述自己實際的寫作環境、寫作條件，和自己對擁有充裕的時間進行寫作的嚮往，特別是在這兩年已經把寫作當成了習慣，我更是期盼寫作的時間能夠多一點，多一點，再多一點。因為寫作不易，我對自己的文字，無論美醜，都一無例外地喜愛，儘管，它們可能並無多大價值，也可能會引來別人的嗤之以鼻、不屑一顧。這些文字，是我對這個世界發出的演說，雖非黃鐘大呂，稀聲大音，但至少投入了一個人的熱情。對於付出了熱情的事物，我一向很尊重，更何況，它們還融入了我的熱血呢？我向自己的這些在午夜綻放的文字表示敬意！

人的一生，往往會犯傻，做傻事，這些「傻」，於小孩，是不懂事，於大人，是什麼呢？沒事時，我也會瞎捉摸，自己熱愛寫作，是不是在犯傻？利用午夜時光去寫作，犧牲休息，熬白頭髮，熬干心血，是不是在做傻事？這些文字，究竟會給自己和別人帶來什麼？有名嗎？有利嗎？我當然明白帶來的名和利幾近於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其實是無法用任何標準來衡量的。我看重的，是寫作帶來的愉悅和快感。如果是做這樣一件可以幸福內心的事情，換一萬次，我也要選擇寫作。

因為深切體味了寫作的艱難，所以我對那些向寫作者表示寬容和尊重的人抱以深深的感恩之情。真的，寫作也是勞動，如果一個社會對一個勞動者不以為然，我真覺得悲哀。一個業餘作者，不可能像那些專業作家一樣把寫作當主業，他首先要解決的是生存，這決定了他必得把生存（我理解為工作）當主業，寫作當副業。我的觀點就是如此，上班忙工作，午夜忙寫作，副業不佔主業時間。我只希望，當這些午夜盛開的花朵綻放之時，這個世界，能夠給它們以更多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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