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這口井必須夠深,一眼看透的不解渴
2018 年 1 月,由「郊野JYart」推出的「換影 EXCHANGE 」王軼庶與黎曉亮雙人攝影展在北京 SKP 四層舉辦。此次展覽利用兩位藝術家作品的衝突感,通過空間設計的融入和交互,營造不同於尋常的感官體驗。
王軼庶的作品從不直接地講故事,而更像某個神秘世界的無數切面。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這些年來如「熟練工」一般地持續創作,正是在構建一個自己的王國。
這些圖像質樸而直白地呈現著日常風景,開放而安靜,荒誕而不失溫情。它們承載著時間之流上一些稍縱即逝的片刻,也呈現著對於日常瑣細的敬意。看似「意義不明」,卻因而顯得更為豐富和複雜。它們並不解釋,只是陳述,並召喚和吸引著觀眾用自身經驗去認知和解讀。
在「換影 EXCHANGE 」展覽開幕當天,我們和這位拍照的「熟練工」聊了聊。
采寫/杜揚、路舒
受訪 /王軼庶
編輯 /陳升、牙刷味
「我覺得好照片就是這樣的:
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到底了。」
我注意到你曾經在大學裡讀的專業是中文系,這是否對你攝影的風格產生了一些影響?你如何看待文學與攝影之間的聯繫?
我大學時候做的畢業論文是關於新寫實主義小說的。當時流行的是池莉、方方的作品,那些小說里充滿了生活中的瑣屑,很接地氣,非常具體,非常現實,他們能幫助我了解社會和人生,但這些好像也和我喜歡的照片沒有什麼關係。
如果要說什麼文學作品對我的拍攝構成了影響的話,我可能會想到十幾年前,我在拍攝旅途中經常讀的是卡夫卡,他的作品對我的提升非常大,可以說是改變了我對世界的觀看角度。
《信號》系列
這種更加形而上的作品對你的影響比較大。
對,我覺得好的作品一定是形而上的,但不是說你一定要在表現方式上用很抽象的語言來表達抽象。《紅樓夢》其實也是很形而上的,雖然他的內容里會去很詳細的寫鹹菜怎麼做之類的這種具體問題,但它最後給人的感受卻是很空很虛無的,「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在我看來,文字和攝影很多類比是相通的。我以前是學中文的,也讀過不少文學作品。在文學作品之間,差距也是極其巨大的——在不同文體之間,在「好」和「高級」之間,都有著不小的鴻溝。我覺得文學和攝影在文體上其實是可以一一對應的,如果要用文學來做類比,那麼我喜歡的那種攝影可能更像是詩歌。
《信號》系列
具體像哪一類詩歌?
其實很難說具體像什麼樣的詩,我覺得更像是那種片段性的,浮在空中的,靈光一閃的感覺。我很喜歡羅伯特·弗蘭克說的一句話:「我希望別人看我的照片像讀一首詩一樣,會忍不住再讀一遍。」我覺得好照片就是這樣的: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到底了。它應該能讓人過段時間能重新讀出新的含義,讓人能反覆地去看,每次都能讀出一層新的東西。
《信號》系列
「我的標準可能就還是我所認為的『好看』。」
色彩在你的作品中似乎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常常是聚合視線的中心。你對色彩的選擇似乎一直都不那麼傳統,而是略為出挑的?
我想說的是我黑白照片拍得也挺好的(笑)。其實我剛開始拍照的時候都是拍黑白照片,自己在暗房裡沖洗的。後來我覺得黑白對工藝的要求很高,加上後來從膠片換成了數碼,就自然而然地一直拍彩色照片了。
其實我很難去解釋我為什麼在某張照片中選擇某種色彩,可能這隻能說明,我就是這麼看待事情的,當然這其中也包括拍攝時的構圖選擇,後期的挑選。我的標準可能就還是我所認為的「好看」。
《無中生有》系列
你近年來的作品都是用數碼拍攝的。在你看來,拍膠片和拍數碼的區別是怎樣的?
彩色膠片我也拍過不少,我倒覺得膠片比數碼還好拍一些。拍膠片你只要遵循技術,遵循它的工藝,忍受那些繁瑣的後期處理,出來的結果大多就會給你帶來愉悅的感覺,膠片的錯誤也是一種魅力,數碼就離現實生活太近了,它太所見即所得了。數碼太精確了,沒有什麼錯誤,也沒有什麼驚喜,所以要從中挑選出一些更為超越的東西是挺難的。
看起來你很少後期,用閃光燈更多。
對,我基本不怎麼後期,可能就調一調曝光,顏色很少動。閃光燈的介入可以平衡光比,給畫面帶來一些戲劇化的提升。其實我很早以前用數碼相機的時候,就有一些用同款機型的朋友問我怎麼設置顏色的,他們會覺得我拍出來的顏色比較特別。但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設置方式,大部分就是默認設置。
如果說我的照片顏色很特別,那我也說不好是為什麼,可能因為我就是這麼看的,這就是我肉眼的選擇。
《無中生有》系列
和拍攝得足夠多也有關係吧,眼睛被訓練過了。
對,你拍得多了以後自然就會對眼前的事物有一個評估,甚至是評估每一小塊的光照,亮度平衡。我拍攝頻率確實很高,主要還是因為特別愛拍照,機不離手,熟練工。這就是我的樂趣。
在拍攝的瞬間,你有「這一定是一副好作品」的預感嗎?
差不多,如果這張照片特別好,我心裡是會有數的。我覺得這個事情大家拍照的心裡都有數,你拍的時候心裡會喊出來的:對,就是這張了!可能過段時間再看,感覺好像也就那麼回事兒,但至少它是不差的。後來你再去看自己的照片的時候,其實會有很多相似的部分,這時候後期挑選也很重要了。
《無中生有》系列
選片是拍完當天就選,還是會放一段時間?
一般都是當天就選了。尤其是相機有WiFi功能以後在一般我都是拍完當天就直接選片,看到好的就存到手機里。
在做書、做展覽的時候,也會根據另一種新的邏輯來選片嗎?
對,排書也是一個學問,很有趣。我09年做自己那本《歸程》的時候,也是來來回回折騰好多遍,試圖從拍過的圖像當中尋找一些有機的聯繫。但後來我發現,讓它隨機排列也挺好。
我自己會控制一下開頭和結尾,中間的過程就讓它隨機生成。然後在反覆翻閱的過程中,我會調整一些感到彆扭的部分。照片這東西就像一群精靈一樣,你不能把他們轟趕到一個圈裡,讓他們一定要在某個位置。你需要做的是讓照片和照片可以互相交談,讓它們可以自己生成一些東西。
嗯,不必總是刻意安排。
對,但人和人方式不一樣。有些人就是習慣有詳盡的計劃,拍攝前草圖都畫好,根據策划去創作,在畫冊里怎麼呈現,怎麼展覽都想好了。但是我不行,我要是在邁步之前就知道這事最後怎麼回事兒,我就沒興趣了。
《信號》系列
「攝影就是對世界的一種翻譯。」
我很好奇你現在還寫東西嗎?
不太寫了,我對我自已寫的字,過一些年看有時會難為情,但照片基本不會。接觸嚴肅攝影和藝術以後,我對很多文字都看不進去了,都覺得和真正好的照片比起來,文字有點啰嗦(笑)。
但厲害的文學還是攝影很難比肩的,比如卡夫卡、加繆,他們探討的是一些更永恆更抽像的問題 ,能喚起你的一些深層感受,很難以言傳,也是視覺上辦不到的。其實不論是文學還是攝影,都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吧,區別只是你能解釋到哪一種層面。
《信號》系列
區別就是它們分屬於不同的語言體系。
對,我覺得攝影是對世界的一種翻譯,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一個翻譯機。同樣一個杯子在不同的環境和光線下,氣氛甚至意義也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你只有用照片把它確認了,它才能展示出那種特定的感覺。
一張照片表達的可能是客觀世界,但如果你用很多照片來反覆糾纏和探討某一類問題,這些照片匯聚在一起,這就已經是你個人的主觀世界了。就好像是從客觀世界當中取詞一樣,當所有你自己選擇的辭彙纏繞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你個人的世界了。就像是用一磚一瓦蓋了個房子,水和泥土是上帝的,而房子是我根據自己的感受和認識搭建起來的。這大概就是「創造」吧。
《信號》系列
你說的這些會讓我想起一些之前看過的作家訪談,他們也說過類似的感受。
對,在我真正開始認真攝影創作之後,我再去看我曾經讀過的一些文學大師的訪談,我會覺得特別感動。不管是文學還是藝術,你困惑的事情早有人困惑過。
《無中生有》系列
關於《無中生有》這組作品,你曾經說過:「我相信有些事物是因為攝影才真正成為事物或成為另一種事物,我稱之為『無中生有』」。 這大概就是你剛才說的「創造」?
這個名字其實是出自於我的好朋友劉天昭的作品,她前段時間剛出了一部長篇小說《無中生有》。我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就有種被這四個字擊中的感覺。
這四個字也只有是她寫出來,我才會有這種感覺——當一個很有力量的寫作者寫出這四個字,結合她作品的語境,這幾個字給你的感覺就是非常特別的。我當時就問她,能不能用這四個字作為我作品的標題,她同意了。這也是我對她致敬的方式。其實對我來說,作品的名字就是一個代號,一種分類的方式。
《無中生有》系列
你曾經說過,你喜歡意義不明的攝影。你更偏向於被攝物體的意義不明,還是自身意圖的意義不明?還是說二者的融合?
可能都有吧,對我來說,一個意義明確的東西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就比如我們眼前的這個杯子,你可以用不同技術和角度拍下它。但對於一個不在乎攝影的人來說,它就只是一個杯子,但你在拍攝時,在意的可能是它的某一個曲線,一個形狀,或者是某種氛圍,但最終落實到照片上,它的載體都是一個杯子。
《無中生有》系列
我看到過一些對於你照片的評論,有些觀眾似乎並不能看到你所作出的表達,只是不屑地認為「這是我用手機也可以拍出來的東西」。
觀看其實是一個挺高的門檻,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情。製造照片可能門檻很低,但能在自己的照片中充分地表達意圖也是不容易的事。
就好比兩個人拍同一個事物,方式也是不同的。擁有自己攝影語言的人,並不是非常簡單地在拍攝,他是深思熟慮的或者動用了更多的積累。我始終認為觀看這件事也是需要訓練的。
《花》系列
你認為攝影的力量在於什麼?
這個問題其實應該讓觀眾來回答,畢竟對不同的人來說,有力量的圖像也是各不相同的。對我來說,攝影可能不是一種「力量」,而更多的是一種我與這個世界對話時,那種轉譯的樂趣和迷惑吧。
附:展 覽 信 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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