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百鳥朝鳳放歌吟
梯田晨韻 周志軍 攝
再次訪問黔東南,
再次走進從江
——這個多元民族文化的美麗地方。
重走苗寨岜沙,
再謁侗鄉小黃,
首訪加榜梯田風光,
幸會古村占里,
深感以「多彩貴州」稱頌黔省,
真是精準絕妙,無以替代。
關於岜沙苗寨的概括,同樣精準絕妙,無以替代。請看:
「世界上最後一個槍手部落」、「地球上最神秘的21個原生態部落」「人一生必到的55個旅遊目的地」「中國單身者十大旅遊聖地」。
當然,還有「全國生態文化村」和「全國農業旅遊示範點」的官方榮譽。其實真正的美,深厚而寬廣,幾乎難以「一言以蔽之」。
走近岜沙,又望見村寨牌樓了,我竟然心懷忐忑。俗話說近鄉情怯。我從遙遠北國而來,岜沙苗寨亦非我之故鄉,不知為何心生不安。
鳴槍祭樹 王順紅 攝
四年時光似流水。四年間,足履增添了行程,眼界開擴了些許,見識豐富了幾多,有欣喜有企盼,也曾有過隱憂與失望。此番再次走近可愛的岜沙村寨,再次見到熱情洋溢的苗族兄弟姐妹,迎賓的蘆笙響起,待客的攔路酒捧上,濃情美景恍然如昨。我驀然意識到自己為何憂思:一別岜沙春秋四載,你沒有被過度商業化開發吧。
這些年來,我確曾看到有些旅遊景區,以保護性開發為名,實則被過度商業化了,或不幸淪為毫無人間煙火的古村落,或變成以時尚流行模式替代歷史文化特色的鬧市區,令人興味索然,繼而痛惜不已。
我見過一首謳歌家鄉的詩歌,開篇兩句「重返故鄉滿眼新,春風得意唱山村」。當時我就想,如果「故鄉滿眼新」意指昔日村景不復存在,那麼鄉情也就無以寄託,何談鄉愁呢。我們對「新」與「舊」的理解,不可偏頗。
沿著山寨小路前行,一株株「生命樹」山坡矗直,無聲訴說著苗人的生命觀念。一座座苗家木樓錯落有致,面孔未改,親切依然。迎面高高柵欄晾曬著稻穀,流露出農耕生活的樸素氣息,令人想起豐收的鐮刀,還有田壠間的笑臉。
傳統村落占里的金秋 張琪 攝
路旁宅屋外牆仍然掛著「滾姓家規」:見利思義,見水思源,見難思忠,見德思賢。古老苗寨民眾踐行的價值觀,看得見,行得端,紮根人心,經年不改,無疑成為維繫苗寨日常生活的道德準繩。
走向苗寨深處,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只見苗族婦女背負娃兒,穩坐門前專心刺繡,活脫脫「雲上綉娘」現實版本。小路轉彎處,宰戈新寨前,一口大鐵鍋前那個苗族漢子忙碌不停,蘿蔔出水,牛腩煮沸,正在操辦添丁進口的喜事。彷彿嗅到糯米飯的香氣了,令人想念糍粑。
聚眾賀喜的苗族漢子們,吸煙喝酒,隨意而坐,表情悠然。有酒有肉有真相。這真相就是苗寨人家的日常生活——過日子。
逶迤而行,越走越放心。岜沙初心依舊,並未改變村落面貌。然而,畢竟成為遠近聞名的勝地,保護「非遺」不等於因循守舊,開發旅遊經濟同樣不可偏廢。
岜沙漢子 張琪 攝
我從掛有「火槍堂」牌匾的苗家前經過,猛然發現竟然是家「青年旅館」。而路旁那座充滿苗寨風情的木樓,則是「岜沙村村郵站」。
我站在村郵站門前,不由想起遊客們寄往繁華大都會的一張張明信片,彷彿置身現實與歷史的交叉點,中國郵政與古老苗寨融匯交集——岜沙的旅遊經濟不動聲色地發展著。
一行人來到村寨小廣場,岜沙苗寨並沒有「高速擴張」,還是那塊地方還是那番環境還是那種氛圍,苗族文化的從容安穩,苗族民眾的安居樂道,顯而易見。這令來自大都市的遊客們,內心產生強烈反差。
現場重溫四年前苗家喜慶盛景:苗族漢子的蘆笙演奏,苗家女兒的優美歌舞,部落槍手的剛勁表演。現場再次觀賞岜沙苗寨獨特的「鐮刀理髮」,四年時光過去了,此時我仍然覺得這屬於不可思議的技藝。那鐮刀既能割稻又可剃髮,實屬人間神器。
以前沒有看過岜沙「苗寨娶親」的表演,這次大開眼界。來自北京的作家有幸被選為新郎,年逾花甲迎娶苗家新娘,當眾拜堂,交杯飲酒,虛擬著令人艷羨的美好時光。
歲月靜好,山寨吉祥。岜沙村寨並沒有盲目追逐時尚潮流而損失苗家本真,完好地保持著民族傳統文化,直至一草一木,一粒米,一滴水。
國家級侗歌傳承人潘刷銀花在傳歌 張琪攝
其實,黔東南的苗族節日很多,譬如紀念英雄的「四月八」、祭祀祖先的又稱為「吃鼓藏」的「鼓社節」。好山好水待客來。那就留作來年岜沙之行吧。
侗族的農曆正月初三,年年舉辦「抬官人」的寨誼活動,這個節日已有三百多年歷史。客寨抬轎前往主寨,轎上坐著「官人」。主寨設障攔路,以歌相款,年輕人則藉機索要財禮,進寨後,主客共同「踩歌堂」,遂將歡樂推向高潮,這便是侗鄉的歡樂世界。
我覺得侗族是生活在歌聲里的民族。他們祖居山區遠離海洋,便將歌聲唱成海洋。這海洋般歌聲散發的魅力,詞語難以形容。你只有置身歌聲海洋里,方可體驗到侗人亮晶晶的心靈。
侗鄉小黃更是這樣。這裡是侗族大歌的故鄉。侗族大歌成了小黃的個性符號。侗族人天生優美的歌喉,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事事用歌,處處用歌,歌聲已經成為情感表達方式。侗族的歌唱內容豐富廣泛,表達倫理,抒發情感,讚美勞動與愛情,有著嚴格的韻律,自然天成。
小黃侗族大歌千人唱 翟向東攝
我四年前在小黃聆聽侗族大歌,感覺那歌聲發自侗人肺腑,升騰而起直上雲霄。侗族男女組成的歌隊,以無伴奏多聲部的歌唱,宛若玉振金聲,好似行雲流水,我不知如何形容小黃侗鄉的音樂天賦,只能說他們的歌唱足以化境,他們的天資堪稱異稟。
多年前有過新聞報道:侗族大歌走出國門抵達倫敦,為祖國爭辦奧運助力。她們無伴奏多聲部大合唱,令英人驚詫不已,疑為天堂歌聲。
此時這裡不是倫敦。此時這裡是中國黔東南。當年的小廣場,已經擴建為大廣場。是啊,侗族大歌自然需要更為廣闊的天地。
就在寬闊的侗鄉廣場上,小黃歌隊排列整齊,陣容浩蕩。那一排排滿佩頭飾的侗族女子,彷彿形成一面銀色長牆。她們的頭飾在侗鄉漢子黑色衣裳的襯映下,閃耀著眩目光芒。
小黃千人合唱侗族大歌 梁雨 攝
侗族大歌響起了,令人深深沉浸這歌聲海洋里,心兒隨著歌聲飛翔,追逐著藍天與白雲,環繞著綠水與青山,展現著播種與收割,表達著希冀與感恩,這足以讓世界變得單純與潔凈,這足令遊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在侗族大歌里聽到他們心靈訴說:儘管我們的生活並不富足,但我們樂觀向上;儘管我們的土地並不肥沃,但我們心靈寬廣;儘管我們可能遭受自然災害的侵襲,但我們以笑臉面對艱難……
這就是我在小黃得到的啟示:一個熱衷歌唱的民族,勢必是一個快樂的民族,一個盛產大歌的地方,勢必是一個豐富的精神家園。小黃的歌聲里,包含著豐收的愉悅,洋溢著人心的嚮往,體現著民族的精神,還有日常生活里的喜怒哀樂……
歌聲里,廣場上。那座充滿侗鄉風格的七級木塔,穩若泰山,一派吉祥。歌聲里,正是今日侗鄉小黃。
貴州坡多壩少,便造就了梯田。梯田,就是由低向高沿坡而建的立體農田。我們從岜沙度假村驅車三小時,遠遠跑去觀看這人間盛景。
人的記憶往往與經歷相關。印象里梯田屬於曾經官至國務院副總理的陳永貴,他把昔陽家鄉的「虎頭山」和「滾狼窩」變成良田。
於是,尚未到達目的地我毫不猶豫地問道:加榜梯田是農業學大寨時期修改的吧?
加榜梯田其實跟農業學大寨毫無關係。梯田詞語最早出現在宋代典籍,據說開建年間始於秦漢,距今已經兩千多年了。我們前來參觀的加榜梯田也有六百餘年歷史,那是來自廣西柳州的移民沿著山坡造田,已然蔚為大觀。
加榜梯田處於月亮山腹地,總面積近萬畝,主要分布在黨扭到加榜公路兩側。我們要去的地方名叫加車。從加榜到加車,有加無減,這是吉兆。
一路乘車已然見到山坡,霧氣升騰,景色朦朧,天光不強,層層梯田彷彿感光不充分的攝影底片,呈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狀態,因此並未引發我們驚艷式的感嘆。停車山路旁,美景尚需步行。
一路向上,終於抵達風景觀賞平台。山霧仍舊,視線不遠。加榜梯田半現半隱,反而愈發引人神往。
是啊,這加榜梯田是攝影愛好者的天堂,也是畫家寫生的首選風景,還是文人騷客觸景生情的地方。這層層梯田好似大自然展開畫冊,字裡行間描繪著農耕民族艱苦奮鬥的歷史。
霞映梯田 莫曉樹 攝
這時我意識到,自己觀賞美景而忘卻問詢:這層層梯田春季怎樣插秧施肥,夏季如何引水澆灌,秋季豐收時節,究竟是由低向高縱向收割,還是由此及彼橫向開鐮……我原來只是個觀光客而已,並未留意加榜梯田的真正內涵——梯田出產的稻米,粒粒皆辛苦。
莽莽黔東南,人多地寡,處處山坡,少見平壩,反而讓少數民族兄弟創造出風景獨特的梯田,歷來過著「稻飯魚羹」的生活。這是勞動創造的美。因而它獲得多項榮譽稱號:
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地。中國國家梯田公園。中國國家濕地公園。中國農耕文化博物館。
加榜梯田層層疊疊,活像寫滿美文的錦繡文章,我從中讀出無形大字:奇蹟出自創造,勞動永遠光榮。
占里的原住民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計劃生育」實施者。他們懂得優生優育學,有著清醒的生態頭腦與可持續發展的觀念。不僅佐證著侗族先祖的生育智慧,更說明他們自古至今的村社管理能力。而當今貴州百姓富生態美的發展目標正是對這種遠古智慧的最好回應。
好大的占里古村,這是侗族的聚居地。你只有平氣靜氣住宿下來,漸漸融入這裡的生活節奏,才會理解占里古村存在的意義。尤其來自喧囂浮躁的大都會,你可能不適應這裡的日常生活。因為有那句廣告語「你根本停不下來」。
是的,繁華眩目的大都市生活是不斷旋轉的,它遵循著萬花筒的規律。古村占里不是這樣,它令我想起先鋒小說的題目《上下都很平坦》,當然平坦是指心情。我們日常生活里,內心情緒或平坦或崎嶇,人生狀態將大不相同。
緩步行走占里,處處糯米飄香,小溪穿村而過,清水無聲地滋潤古村,點染出一幅千年古畫。或沿坡而上,或順坡而下,所見侗鄉木樓,皆為「原版珍藏」,占里是本色,占里是原生態。
占里根本不存在什麼「修舊如舊」的概念。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修舊如舊」這句話里多少含有虛以委蛇的成份。
占里人是春秋戰國時期吳越人的後裔,幾經遷移定居這裡。他們勤勞耕作不斷發展,至明末清初達到六十戶人家。占里人是最早的生態文明與生育文化的覺醒者和踐行者。他們懂得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他們更懂得人口增長與土地的比例關係。這裡自古流行的民諺語都在訴說著同樣的哲理。
「占里是條船,人多就要翻。」「崽多無田種,女多無銀兩。」「一棵樹上一窩雀,多了一窩就挨餓。」
占里先民有著超人的智慧。相傳,他們發明了生育控制藥物配方,譬如具有避孕功能的,譬如具有引產功能的,尤其能夠主導生育性別功能的「神葯」,譬如「換花草」。
占里人告訴我,在占里夫妻生育是可以選擇的。「你要生兒子就生男孩,要生閨女便產女嬰。」這近乎神話了。然而卻是占里村多年奉行的優生優育生活方式,因此多年被外部社會視為難以置信的奇蹟。自古以來占里村保持著160戶人家700人口的穩定狀態。如今占里全村159戶人家,村民721人。依然保持著自古以來的生態平衡。他們彷彿與大自然簽訂契約,就這樣亘古不改地遵守著,初心不變。
沿著村裡石階行走,我們拜訪那座神奇水池。左側石碑刻有「榕樹井男井」,右側石碑勒著「榕樹井女井」字樣。這便是占里古老的「生男生女」的神水了。我猛然想起榕樹象徵著子孫繁衍,於是這男井女井便稱為「榕樹井」了。
占里的優生優育學,不僅佐證著侗族先祖的生育智慧,更說明他們自古至今的村社管理能力。這便成為多元文化的研究課題——說不盡的神奇占里,道不盡的侗寨風俗。
這正是:重訪從江滿眼新,金風得意唱山村。多彩貴州黔東南,百鳥朝鳳放歌吟。
祝福黔東南,祝福從江。同時也祝福我們步履尚未到達的地方。
編輯:石霞 審核:周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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