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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宋徽宗與宋代宮詞

原標題:王輝斌:宋徽宗與宋代宮詞



作為北宋末年的皇帝之一,宋徽宗趙佶(1082—1135)與其子宋欽宗趙桓(1100—1156)雖然最終為金兵北擄而去,且至死不曾南還,但其表現在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就,卻是遠勝於其在政治上的所作所為的。據載,元人脫脫撰《宋史·宋徽宗紀》時,曾擲筆而嘆曰:「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1]宋徽宗的「諸事皆能」,主要表現在書畫詩詞與音樂方面。以書法言,其「瘦金體」獨步天下,至今無人能超越;繪畫則絕倫精妙,如《聽琴圖》、《四禽圖》、《柳雅圖》、《雪江歸棹圖》等,即皆為歷代秘府所藏之物。至於詩詞,亦各具成就,如詞有《宋徽宗詞》一卷行世,詩則為《全宋詩》編為五卷(卷一四九一至卷一四九五)。在音樂方面,《宋史·藝文志》著錄有宋徽宗《黃鍾徵角調》二卷。這說明,宋徽宗表現在文學藝術方面的才華,是確實頗為全面的。而在宋徽宗的五卷詩作之中,卻有三卷為宮詞,這是頗值注意的,因為在宋、金、元、明四朝的樂府詩史上,以三卷宮詞傳世者,僅為宋徽宗一人。這一事實表明,宋徽宗之於宮詞類樂府的繁榮與發展,也是作出了應有之貢獻的。同時,宋徽宗對《宮詞三百首》的創作,也並非偶然,即在其前已曾有多位詩人創作過這樣的大型「連章體」宮詞,則宋徽宗創作《宮詞三百首》應是與其不無關係的;而宋徽宗之後的南宋詩壇,創作大型「連章體」宮詞也不乏其人。這一事實表明,以宋徽宗為代表的宮詞創作,在宋代乃是具有前後相續、一脈相承之特點的。



宋徽宗《聽琴圖》局部

一、宋徽宗的宮詞三百首


宮詞類樂府,是唐後樂府詩中新題樂府的四大品類之一[2],而宮詞則為這一樂府詩品類中的一種重要形式(主要指其詩題),另一種形式即詩題為《內中帖子詞》、《輦中曲》、《香奩》等[3]。對於宮詞的淵源,或有追溯於漢代「房中曲」甚至是《詩經》時代者,實則應以唐代詩人崔國輔《魏宮詞》、李白《宮中行樂詞》等為其始。這是因為,李白的《宮中行樂詞》等詩,不僅皆為「宮中之詞」,並且還為郭茂倩《樂府詩集》作為樂府詩而著錄。李白之後,最早進行大型「連章體」宮詞創作者,則首推中唐詩人王建的《宮詞一百首》。王建的《宮詞一百首》為《全唐詩》卷三○二所著錄,《全唐詩》所附王建小傳並云:「建工樂府,與張籍齊名,《宮詞》百首,尤傳播人口。」[4]這裡的「傳播人口」,應不僅僅是指誦讀,還應包括互為傳唱。王建又有《朝天詞》、《霓裳詞》各10首,亦皆宮詞之屬,此則表明,王建是特別擅長於宮詞創作的。其後,五代時期的後晉宰相和凝亦曾創作了《宮詞一百首》,並為《全唐詩》卷七三五著錄。由唐、五代而趙宋,宮詞創作代不乏人,以至於作為皇帝的趙佶也參與了這一行列,並創作了著名的《宮詞三百首》。以皇帝的身份進行宮詞創作,這在唐後樂府詩史上並不多見,僅此,即可窺見宋徽宗《宮詞三百首》在當時的影響之一斑。而宋徽宗的這300首宮詞之量,就唐後樂府詩史而言,也只有清代光緒年間詩人史夢蘭《全史宮詞》二十卷可與之媲美。史夢蘭《全史宮詞》二十卷,內容因「上自軒轅,下至勝國」,而成為了「歷代《宮詞》之大備」。元代的宮詞創作雖然甚為豐富多彩,但卻沒有出現如宋徽宗這樣以300首名篇的大型「連章體」組詩,所以,史夢蘭《全史宮詞》二十卷,應是與宋徽宗《宮詞三百首》不無關係的。


對於宋徽宗的《宮詞三百首》,《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九於「《二家宮詞》二卷」曾如是寫道:「明毛晉編。凡宋徽宗三百首,寧宗楊皇后五十首。徽宗卷末有帝姬長公主跋,稱自建中靖國二年至宣和六年,輯熙殿所收藏御制宮詞,共三百首,命左昭儀孔禎同嬪御章安愷等收輯,類而成書云云。……毛晉跋徽宗卷末,稱舊刻或二百八十首,或二百九十二首,或三百首,或三百首有奇,多混入鄙俚贗作。後從雲間得一元本,止闕二首,則其書已屢經竄亂。即所謂雲間元本,亦未必舊觀。」[5]據此可知,宋徽宗《宮詞三百首》得以流傳至今者,實得力於左昭儀孔禎與嬪御章安愷等人的輯錄。而至毛晉生活的明末清初之際,宋徽宗宮詞的數量已是多寡不一,即使是所謂的「雲間元本」,也並非為原貌,而是「止闕二首」,即其所收《宮詞》實際為298首。但儘管如此,宋徽宗曾創作過《宮詞三百首》,則為不爭之事實。或有認為《宮詞三百首》為宋徽宗的妃嬪宮女等所作者,實為猜測之辭,故不足據信之。


又,北京圖書館所藏宋刻本《四家宮詞》之《宣和御制宮詞》,收錄宋徽宗宮詞凡290首,《全宋詩》即據以編為三卷[6]。此外,《全宋詩》於卷一四九五「宋徽宗三·宮詞九十首」之外,還曾據「清綠君亭本」亦即毛晉跋本《二家宮詞》另收6首,二者合計,共296首,這一數量與帝姬長公主所跋本之「凡宋徽宗三百首」相較,已是相當接近其原貌了。就《全宋詩》所收錄的296首詩言,其中雖然不排除有他人之作混入的可能,但宋徽宗宮詞「共三百首」的歷史面目,應該說是在《全宋詩》中已得以基本恢復。


宮詞類樂府中的宮詞,顧名思義,自然是以宮廷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的一類樂府詩,這從王建的《宮詞一百首》即可獲得佐證。宋徽宗的三卷《宮詞》雖然未能超出這一範圍,但每卷卻各有其重心所在,具體為:第一卷主要記述了宋徽宗在宮中一年四季的生活;第二卷側重於對嬪妃、宮女生活與宮院內景物的描寫,第三卷在繼寫宋徽宗宮中生活的同時兼及對宮女等生活的描寫。三卷宮詞雖然側重點不同,但詩中所寫卻有一個共同點,即其所寫皆以宋徽宗為中心而展開。這一共同點表明,宋徽宗實際上就是這三卷宮詞所描寫的重點對象。由是而觀,可知宋徽宗的宮詞三卷,既是對其宮中生活的一種真實記錄,又為其以詩的形式撰寫的一份「口述歷史」。所以,這三卷宮詞對於研究宋徽宗其人而言,應是不無參考價值的。如卷一有云:



羲獻真跡勝古初,搜求方得到皇居。退朝彝鼎燃沉水,因染霜毫更學書。(其八)


求賢取士屬熙辰,朝野喧傳詔墨新。省試更增人百數,大庭將見出平津。(其二十)


雅頌形容各訓箋,后妃基化國風先。卷分二十求深旨,新著全經正論篇。(其二十四)


金鑾登對擇忠良,嘉納儒臣蹇議長。圖治取人當數路,吏能全不在文章。(其五十六)

作為一位皇帝詩人,宋徽宗在這四首詩中,將其上朝時與退朝後所作之各種事情,皆進行了如實記錄,如上朝是「金鑾登對擇忠良」、「求賢取士屬熙辰」,即全在為「擇忠良」而考慮而忙碌,並因此提出「圖治取人當數路,吏能全不在文章」的「擇良」主張;而退朝之後,或「因染霜毫更學書」,或「雅頌形容各訓箋」、「新著全經正論篇」,即有時是臨摹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真跡」,有時則「訓箋」「雅頌」,有時又「新著全經」等。僅就「訓箋」「雅頌」與「新著全經」言,其應是導致宋徽宗一生著述甚豐的關鍵所在。據有關資料的記載,宋徽宗的著作主要有《御注道德經》、《御注沖虛道德真經》、《南華真經逍遙遊指歸》、《黃鐘徵角調》等,所謂「新著全經」,所指當為對《御注道德經》等之「新著」的箋注。而於《詩經》的「訓箋」之作,則未之見。雖然如此,宋徽宗退朝後「學書」、「訓箋」、「新著」的事例表明,其「業餘生活」是相當豐富與充實的。而類似的述寫,在卷二、卷三中還有很多,如卷二第33首寫「盡日觀前史」與「入夜講諫章」,第56首寫「雞鳴看經」,第58首寫「午夜登樓」,卷三第27首寫清晨「早朝」,第45首寫「祖餞」高麗使者等,即都是對宋徽宗宮中生活的真實反映。


宮詞雖然以反映宮廷生活為主,但其並不等於具有嫵媚性、香艷性、柔軟性審美特質的宮體詩,或者流行於當時士大夫之間的艷詞,所以,宋徽宗宮詞在對宮妃等女性的描寫,既不輕佻,也不俘艷,而是恰到好處。如「玉容初起滯春慵,鬢嚲秋蟬不解攏。十二寶欄閑倚處,花間應避落殘紅」(卷一,其二十);又如「纖眉丹臉小腰肢,宜著時興峭窄衣。頭上宮花妝翡翠,寶蟬珍蝶勢如飛」(卷二,其三);再如「女兒妝束效男兒,峭窄羅衫稱玉肌。儘是真珠勻絡縫,唐中簇帶萬花枝」(卷三,其三十五)。三首詩分別描寫了三個人物,一「玉容」,一「纖眉」,一「女兒」,既形象鮮明,又風采各異,且均特點各具,而給人以或典雅、或靚麗、或青春的審美感受。綜觀宋徽宗《宮詞三百首》,其寫得最多也是最好的,則是那些對宮院內景物的描摹之作。如卷二:



春池蘋藻綠盤跚,群鴨相呼戲碧湍。兩兩輕舠閑倚岸,斜陽清景鑒中觀。(其二十九)


太清樓畔柳依依,欄外飄颻綠線齊,魚鑰未開鈴鐸靜,一林鶗鴂占春啼。(其三十)


小院風柔蛺蝶狂,透簾渾是牡丹香。玉人不向閑庭看,孔雀雙眠寶徹旁。(其三十一)


韶光三月恰芬芳,禊飲池邊泛羽觴。畫鷁翩翩戲龍虎,一時佳景類江鄉。(其六十一)


緒風初轉鶯篁巧,惠日初回燕舌嬌。芍藥畫欄繒不斷,楊花臨砌雪難銷。(其六十八)


棕櫚秀竹間行均,渾似江鄉景趣新。低檜小松參怪石,清嘉尤勝杏花春。(其九十四)


詩中所寫景物,雖有季節之別,但因都是以工筆而為,故其皆具描寫精確、細緻之特點,如「群鴨相呼戲碧湍」、「孔雀雙眠寶徹旁」、「畫鷁翩翩戲龍虎」等,即為代表。而且,在以上所舉6首詩中,除第94首外,其餘每首詩中的景物描寫,都堪稱為一幅精美的「花鳥圖」,此則正與作者為宮庭派著名畫師並擅長花鳥畫關係密切。即是說,宋徽宗於其《宮詞三百首》中對各種景物的描寫,無論是構圖抑或著色,都不同程度地運用了繪畫藝術中的某些技法,而使得其更具藝術特點與審美特質。宋徽宗的這一「意匠經營」(杜甫語)式的創作,與王維借用繪畫藝術之技法進行山水詩的創作,乃如出一轍,因而頗值稱道。

除了上述諸內容外,宋徽宗《宮詞三百首》還直接述寫了當時宮中的許多奢華生活,為時人與後人對宋室宮廷生活的了解與認識,提供了最可信賴的材料。如卷三第40首寫道:「一局平分出四邊,到窩仍與度關先。終朝打馬為娛樂,不顧頻輸萬億錢。」既是「終朝打馬」,且又是一次「輸萬億錢」,則其奢侈之程度,僅此即可窺其一斑。


二、宋代其他詩人的宮詞



據《全宋詩》可知,在宋徽宗創作《宮詞三百首》之前,北宋就已有多人進行過宮詞的創作,如翁宏、寇準、文彥博、李邴等人,即皆為其例。而以大型「連章體」宮詞著稱者,則有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張仲庠、胡偉、周彥質、王仲修、岳珂等人,因為其各有宮詞整100首傳世。就其數量言,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張仲庠、周彥質、王仲修等人的宮詞各100首,在宋代的樂府詩史上,是僅次於宋徽宗而並列第二的(翁宏等4人,《全宋詩》收錄其宮詞,除李邴為4首外,余皆為2首)。而且,花蕊夫人與王珪的宮詞各100首,還曾為毛晉將其與王建的《宮詞一百首》合編一集,並取名為《三家宮詞》。對此,《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九「總集類四」有載:「明毛晉編。……三家者,一為唐王建,一為蜀花蕊夫人,一為宋王珪,各七言絕句一百首。」但在毛晉之前,即有無名氏所編之《五家宮詞》行世[7],「五家」者,指和凝、宋白、張公庠、周彥質、王仲修五人,其中和凝為後晉人,宋白等四人則皆為北宋人。此《五家宮詞》與毛晉所編《三家宮詞》,以及宋徽宗、宋寧宗楊皇后的《二家宮詞》,即成為了樂府詩史上宮詞類樂府專集的代表作。而在這「十家宮詞」中,就其作者言,由於《五家宮詞》與《三家宮詞》中均有宋白,所以其實際上的詩人只有九家,而九家中王建為唐人,和凝為五代人,宋寧宗楊皇后為南宋人,其餘宋白、王珪、張仲庠、周彥質、王仲修、宋徽宗六家,則皆為北宋人,這一事實說明,北宋為宋代大型「連章體」宮詞創作的重鎮,乃是不言而喻的。又,流行於世的《十家宮詞》,主要有《叢書集成初編》本、中國書店影印本等,其所收之「十家宮詞」的作者,分別為:宋徽宗、宋白、王建、花蕊夫人、王珪、胡偉、和凝、張公癢、王仲修、周彥質。其中,胡偉的《宮詞》(一卷)為集句詩,這在宋代的大型連章體宮詞中是頗為特殊的,原因是「集句」屬於雜體詩的範疇,對此,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雜體」已曾言之,可參看。


花蕊夫人費氏,本為後蜀主孟昶的貴妃,宋太祖趙匡胤平蜀,俘入後宮,因見其為天生尤物,而深為寵愛,但後來終「以罪賜死」。其《宮詞一百首》,《全唐詩》、《宋詩鈔》等均著錄之。《宋詩鈔》並於《花蕊詩鈔》所撰小傳言云:「世傳其宮詞百首,清新艷麗,足奪王建、張藉之席,蓋外間模寫,自多泛設,終是看人富貴語。固不若內家本色,天然流麗也。」[8]花蕊夫人的《宮詞一百首》,原本只有手稿,「宋熙寧五年,王安國檢校官書,始得其手書於敝紙,以語王安石,王安石以語王珪、馮京,始傳於世」[9]。這一記載表明,花蕊夫人的《宮詞一百首》,不僅因王安國、王安石、王珪、馮京四人才得以流傳,而且於王珪《宮詞一百首》的創作也是不無影響的。花蕊夫人的《宮詞一百首》,以一位成熟而睿智的女性視角,對宮中的各類生活進行了極為形象之描寫,場景豐富多趣,用語清新質樸,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如:「龍池九曲遠相通,楊柳絲牽兩岸風。長似江南好風景,畫船來去碧波中。」(其三)這首詩以輕快優雅的筆觸,將春日龍池的「楊柳絲」、「兩岸風」與「碧波中」的「畫船」進行了一一勾勒,並用「牽」、「來去」使之互為關聯,從而形象地描繪出了一幅「長似江南好風景」的「宮中春日圖」。全詩畫面清新,春意盎然,美感強烈,實堪稱道。而較此詩尤佳者則有:


春風一面曉妝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卻被內監遙覷見,故將紅豆打黃鶯。(其十五)


內人追逐採蓮時,驚起沙鷗兩岸飛。蘭棹把來齊拍水,並船相鬥濕羅衣。(其二十三)


三月櫻桃乍熟時,內人相引看紅枝。回頭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其五十七)


芳菲桃李似新妝,兩兩黃鸝叫樹旁。倚遍碧欄忘去住,俄驚宮月照華堂(其六十)


與上一首詩相比,這四首詩更具特點。這是因為,這四首詩除了令人擊節的景物描寫之外,還凸顯出了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即作者於每一首詩中都刻畫了一個鮮活的人物,且對人物的刻畫又是通過一個個「小故事」來完成的。如第15首寫「偷折花」者,因為「內監遙覷見」,而「故將紅豆打黃鶯」;第57首中的「內人相引看紅枝」者,由於窺見了藏身於樹叢的雀鳥,而「回頭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等,都是通過情節(或細節)來完成對人物的刻畫的,且其情節又皆具戲劇性特點。而類此者,還有很多。由是而觀,可知描寫生動形象,充滿生活情趣,乃為花蕊夫人《宮詞一百首》總的特點。

宋白(936—1012)是北宋初期的重臣之一,曾先後任集賢殿直學士、翰林學士承旨、刑部尚書、工部尚書等職,卒後謚文安。宋白由於長期任職於京城,故對宮中生活多所了解,因而才創作了《宮詞一百首》。其《宮詞一百首》,亦名《宋文安公宮詞》(100首),為毛晉汲古閣景鈔宋書棚本《十家宮詞》之一。《全宋詩》卷二○編宋白詩一卷,除《宮詞一百首》外,另有輯詩30首,共130首。宋白的《宮詞一百首》前有約200字之長的「並序」,述寫了其於宮詞的較全面認識。其全文為:


宮中詞,名家詩集有之,皆所以誇帝室之輝華,敘王游之壯觀,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龍舟鳳輦之嬉。然而萬乘天高,九重淵邃,標衛嚴肅,乘輿至尊,宜非臣子所能知、所宜言也。至於觀往跡以緣情,采新聲而結意,鼓舞昇平之化,揄揚嘉瑞之徵,於以示箴規,麗以有則,樂而不淫,則與夫瑤池粉黛之詞,玉台閨房之怨,不猶愈乎?是可以鏘絲簧,炳緗綉,使陳王三閣狎客包羞,漢後六宮美人傳誦者矣。援筆一唱,因成百篇。言今則思繼頌聲,述古則庶幾風諷也。大雅君子,其將莞然[10]。


將作者對宮詞的創作宗旨、審美功能、藝術指歸等的認識,借「並序」進行了一一闡述,其中的「麗以有則,樂而不淫」,則是對宮詞內容的一種充分肯定。就所述寫的內容言,宋白的《宮詞一百首》大致可分為兩個部分,即前65首為一個部分,後35首為一個部分。前部分主要是圍繞著「誇帝室之輝華,敘王游之壯觀,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龍舟鳳輦之嬉」創作宗旨而為,故其所寫幾乎皆為歌頌之辭。如:


千官朝謁五門前,一路春風蠟燭煙。宮漏乍停班已定,紫雲開處望堯天。」(其一)


萬國車書一太平,宮花無數管弦聲。近臣入奏新祥瑞,昨夜黃河徹底清。」(其三)


樓前宣赦掣金雞,大禮新成采杖歸。萬歲聲高天地喜,慶雲飛上袞龍衣。」(其六)


這些歌頌之辭的對象,作者在《宮詞一百首》的後部分作了極為明確之交待。後部分以35首詩的篇幅,較為完整地述寫了一個流傳甚廣的歷史故事,即發生於唐玄宗天寶十五年六月的震驚當時朝野的馬嵬坡事件。這一故事表明,《宮詞一百首》前65首的歌頌之辭,乃皆為唐玄宗執政時期的所謂「開元、天寶盛世」而發;而後35首之所寫,則是旨在揭示因「盛世昇平」而導致馬嵬坡事件的這一「果」。此則表明,二者的因果關係乃是甚為明顯的。而宋白創作《宮詞一百首》的動機,也因此而甚為清楚,即借唐玄宗寵愛楊貴妃而導致「馬嵬坡事變」的歷史故事,極含蓄地勸諫君王應遠離女色,精厲圖治。由此看來,可知作者在《宮詞一百首》中所持說的,實際上就是傳統的「紅顏禍水」觀。而此,與「並序」所謂「言今則思繼頌聲,述古則庶幾風諷也」之所云,又正互為扣合。以宮詞的形式進行「述古」,並使之具有「風諷」的作用,正是宋白《宮詞一百首》與花蕊夫人《宮詞一百首》、宋徽宗《宮詞三百首》的區別所在。


王珪(1019—1085)仕於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三朝,並曾任宋神宗朝的宰相,哲宗時封岐國公,卒後謚文恭。有《華陽集》四十卷行世。《全宋詩》編詩六卷(卷四九一至卷四九六),其中,《宮詞一百首》與《立春內中帖子詞》、《端午內中帖子詞》等合為一卷。其實,《立春內中帖子詞》20首與《端午內中帖子詞》43首,亦皆「宮詞」之屬,只是詩題不作宮詞而已。王珪的《宮詞一百首》,描寫的對象主要是「宮人」,所以,作者筆下的宮中生活、宮中景物、宮中情事等,即皆因對「宮人」的描寫而展開。如:


燕去燕來閑白晝,花開花落送黃昏。年年好景春風妒,夢裡鉛華濕淚痕。(其五)


侍輦歸來步玉階,試穿金縷鳳頭鞋。階前摘得宜男章,笑插黃金十二釵。(其六)

花香著蕊藏蜂翅,柳影拖金入瑣窗。舞鑒曉鶯無奈只,認歸梁燕卻成雙。(其九十二)


玉兔何年上月宮,夜間搗葯特無蹤。神丹不老姮娥鬢,乞取刀圭駐玉容。(其九十三)


這四首詩就其次序的排列言,一在「百首」的開頭部分,一在「百首」的結尾部分,但其內容卻完全一致,即「宮人」皆為其所描寫的主體。這說明,王珪的《宮詞一百首》,完全是作者站在「宮人」角度的產物,正因此,所以詩中關涉的大都為「宮人」的生活與情感等。僅就這一方面言,王珪《宮詞一百首》與唐代詩人元稹《連昌宮詞》、白居易《上陽人》等詩作,應是具有一定的關聯的。


與王珪同時而稍後的張公癢,有《張公癢宮詞》一卷行世,凡整100首,《全宋詩》將其編錄於卷五一五。張公癢的宮詞,雖然是帝王生活與描寫宮中女性互為交織,但前者所佔比例卻較後者明顯為多,所以全篇(就整100首言)的歌頌之辭亦甚多。而且,其於帝王生活的描寫,乃是由兩種寫法共同完成的,即一為明寫,一為暗寫。如第7首寫皇帝於「月落銀台」之際上早朝時,採用的就是暗寫。在這首詩中,作者筆下的那位皇帝並未出場,但由「千官聳轡爭朝路」等詩句可知,在「千官聳轡」之前或之時,詩人筆下的那位皇帝已坐進了接受「千官」早朝的金鑾殿,則其之勤政,僅此即可見其一斑。儘管如此,其中也不乏一些好的寫景之作,如「仙御梅花淡淡春,夜來微雨滲輕塵。風和日暖難凋落,不怕倚樓吹笛人」(其十三);「曉霧溟濛似有無,半殘紅燭動金鋪。黃鶯不語梨花上,錯認徐熙舊畫圖」(其十四);「鬧紫繁紅裹綠枝,一番風雨盡離披。瑞香獨站春閨暖,簾外春寒都不知」(其八十三)等,即皆可為例。僅就這一方面言,張公癢的《宮詞一百首》,與花蕊夫人、宋白、王珪等人的《宮詞一百首》,是可互為比美的。


宋代其他詩人的「連章體」宮詞,如周彥質、王仲修二人的宮詞各100首,以及宋寧宗楊皇后的《宮詞五十首》等,其所描寫的對象,也大都是與花蕊夫人、王珪的《宮詞一百首》類似,即其皆是以宮中女性為描寫的重點的。即如李邴《宮詞四首》這樣的小型「連章體」也不例外,其第一首云:「綠樹鶯啼春夢覺,樓外雞人唱清曉。深紅淺白競東風,為鄰滿眼枝枝好。」又第三首云:「鮫綃淚滿鴛鴦冷,月上欄杆照孤影。躑躅開花過粉牆,轆轤汲水敲金井。」二詩所寫,無論是「綠樹鶯啼春夢覺」之雲,抑或「鮫綃淚滿鴛鴦冷」之謂,即皆為「宮人」而發。李邴(1085—1146)生活於南、北宋交替之際,其宮詞以寫「宮人」為主者,可視為南宋詩人多傾向於描寫宮中女性類宮詞的代表,而宋寧宗楊皇后的《宮詞五十首》,則將這一類宮詞於南宋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由是而觀,以宮中女性為描寫對象的一類宮詞,為兩宋宮詞之大端者,乃殆無疑義。


三、宋宮詞的成就與影響


以上所述表明,宋徽宗、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張公癢等宋代詩人的宮詞,共涉及到了三個方面的題材,即一是以反映帝王生活為主體,如宋徽宗的《宮詞三百首》;二是以宮中女性為描寫的重點,如花蕊夫人與王珪的《宮詞一百首》;三是如宋白《宮詞一百首》那樣,借對歷史題材之「述古」以進行「風諷」。這三種題材的宮詞,實際上代表的是宋代宮詞的三種類型。以反映帝王生活為主體的一類宮詞,由於作者為當朝的皇帝,其身份的特殊性,理所當然地決定了其於宮中生活的反映,在真實性甚至是深度與廣度方面,乃是後兩類宮詞所無法相比的。正因此,其於時人與後人了解宋代宮廷生活的實況,自是有著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與認識價值的。而且,皇帝參與創作宮詞的這一事實本身,對於宮詞在當時的發展與繁榮而言,也是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與影響的。更何況,宋徽宗的《宮詞三百首》在表現技法、意境營構、藝術精神等方面,都是有著較為獨特的審美價值的,因之,其於另兩類宮詞可互為比美者,也就不言而喻。要而言之,文獻價值、認識價值、審美價值三者的疊加,即構成了以反映帝王生活為主體類宮詞的最突出的特點,而宋徽宗《宮詞三百首》,既為這一類宮詞的開創者,又為其中的代表作。明初周憲王朱有燉的《宮詞一百首》,在題材內容方面,雖然與宋徽宗《宮詞三百首》屬於同一類型,但其在藝術審美等方面,卻是存在著明顯的差異的。所以,宋徽宗《宮詞三百首》在宮詞類樂府史的王國里,是佔有頗為重要之地位的。


以宮中女性為描寫重點的一類宮詞,又可分為兩情況,其一為對包括貴妃、「內人」、「宮人」等在內的宮中女性日常生活的正面描寫,其二是對「宮人」等宮中底層女性包括其情感在內的不幸遭遇的同情。花蕊夫人的《宮詞一百首》主要屬於前者,宋代宮詞類此者,還有宋寧宗楊皇后的《宮詞五十首》等;而王珪的《宮詞一百首》則明顯地屬於後者,與之相類者,則有張仲庠、周彥質等人的《宮詞一百首》。前者的宮詞若追根溯源,應是受唐代詩人李白《宮中行樂詞》、《清平調詞》等之影響所致,因為李白的這些詩在當時不僅皆為「新詞」、「新聲」之作,而且於內容上無不與楊貴妃這位「宮中女性」的關係密切。後者的宮詞則如上所言,主要是與元稹《連昌宮詞》、白居易《上陽人》等關係密切的,但二者也是頗具區別的,其不同點主要在於,王珪等人的《宮詞一百首》重在反映「宮人」情感與人生方面的不幸,而沒有如元稹、白居易之作那樣,將其上升到「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的思想高度。而從藝術審美的角度言,王珪、周彥質等人的宮詞,又顯然是較元稹、白居易之作更勝一籌的。因此,從總的方面講,宋代的大型連章體宮詞所存在的這兩種情況,其承續的淵源雖然各自有別,但在描寫對象、藝術精神、審美趣味等方面,卻均是有著很強的共通性與互融性的,這從上舉花蕊夫人王珪、李邴等人的宮詞之中,即可準確獲知。


借對歷史題材之「述古」以進行「風諷」類宮詞的創作,其所反映的實際上是宋代宮詞對傳統宮詞題材的一種挑戰。這是因為,在宋白之前或與其相前後的所有連章體宮詞中,如王建《宮詞一百首》、和凝《宮詞一百首》、花蕊夫人《宮詞一百首》,以及翁宏、寇準、文彥博等人的宮詞,即均無這種「述古」而「風諷」之作。所以,從這一意義上講,宋白《宮詞一百首》之於宮詞類樂府而言,乃是作出了實質性的突破的。而其貢獻之大,不僅表現在對宮詞題材的拓展與內容的豐富充實方面,更重要的是使宮詞的主題得到了進一步升華,並賦予了宮詞以厚重的歷史感。正因此,這類宮詞之於後世詩人而言,乃被稱之為「詠史《宮詞》」,並於有清一代形成了其創作上的高潮。


總觀宋代三類宮詞各自的特點與成就,還有一點應是值得特別注意的,其即上引宋白《宮詞一百首並序》中的「援筆一唱,因成百篇」八字,因為這八字的存在,表明了宮詞之於北宋乃是可配樂而唱的。正因此,宋白才有「援筆一唱」之謂。既然宋白的《宮詞一百首》可以「援筆一唱」,那麼宋徽宗與花蕊夫人、王珪、張仲庠、周彥質、王仲修等人的宮詞也能配樂而唱者,則自是無可懷疑的。這是因為,據《宋史》整十七卷《樂志》的記載可知,宋人於音樂的重視程度,乃較唐人更甚,則王珪、張仲庠、周彥質、王仲修等人的《宮詞一百首》仿宋白《宮詞一百首》而配樂以唱者,應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由宋白《宮詞一百首》之可歌,而推知王珪、張仲庠等人《宮詞一百首》之可歌者,應是完全符合宮詞入樂的實際情況的。而另據有關資料的記載又可知,「樂府音節,自宋已失傳」[11],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宋白等人的《宮詞一百首》所配唱之曲為時人所創製,當可肯定。而有宋一代精通音律者,也並非少許,如據《宋史·樂志》卷十七的記載,僅宋初教坊得「四方執藝之精者」(主要是樂工)就有460人之多,這些人長年生活於教坊,又為當時音樂界的聞人,自然是具備了為宮詞配製新曲的各種條件的。此為其一。其二,在宋代宮詞的作者群中,有許多人本身就是音樂家或音樂理論家,即其於所作宮詞乃可自行配曲,如宋徽宗就是這方面的一位典型代表。宋徽宗不僅深諳音樂,善於吹彈制曲,而且還撰著了這方面的專門之作,如上舉《宋史·藝文志》著錄其《黃鐘徵角調》二卷,即為明證。正是由於這兩個方面的原因,才導致了宋代宮詞的可配樂而唱,從而使其成為了樂府詩史上的一大亮點。

宋代宮詞對於後世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元、明、清三朝。明代詩人於宮詞的創作,在明初最為活躍,且推出一些大型連章體組詩,如朱有燉《宮詞一百首》、朱權《宮詞一百七首》等,但宮詞類樂府於明代卻一度曾成為「禁區」。之所以如此,據說主要是與明初詩人高啟之死關係密切。高啟是元、明之際「吳中四士」中的著名詩人之一,因為其《宮女圖》一詩,涉及了明初的宮闈秘事,而被朱元璋「假手」寫《上樑文》殺死,因之,宮詞在明代也就非一般人可進行創作了。其實,這種說法並非歷史的真實[12]。宋代宮詞對於蒙元一代的影響,主要指的是以宮中女性為描寫重點的一類宮詞。元代的宮詞類樂府,如黃庚《宮詞》、馬祖常《擬唐宮詞十首》、楊維楨《宮詞十二首》、薩都刺《四時宮詞四首》、張昱《宮詞二十一首》等,由於其描寫對象大都與花蕊夫人、王珪的宮詞相類似,因之,二者之間具有一定的承續關係也就甚明。宋代的詠史宮詞之於元代,雖然有袁桷《聊述舊聞擬宮詞十首》、宋無《唐宮詞補遺四首》、顧瑛《天寶宮詞十二首寓感》等作相承續,但從總的方面講,其規模、格局、氣度等,均是無法與在當時成為一種創作潮流的描寫宮中女性類宮詞相比的。而至清代,情況就大不相同。清代的宮詞創作,要而言之,不僅詠史宮詞為其大端,而且還出現了一批詠史宮詞的專集(含別集中以「詠史《宮詞》」編為卷者),如上舉史夢蘭《全史宮詞》二十卷即為其例。此外,尚有吳省蘭《五代宮詞》一卷、《十國宮詞》一卷、陸長春《遼金元宮詞》三卷、程嗣章《明宮詞》一卷、蔣之翹《天啟宮詞》一卷等。所有這些,無不與宋白借對歷史題材之「述古」以進行「風諷」的《宮詞一百首》相關聯。所以綜而觀之,可知宋代宮詞對於元、明、清三朝宮詞的影響,是各有其側重點的。


注釋:


[1]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02頁。


[2]關於宮詞類樂府的分類情況,具體參見本書第一章第二節。


[3]宮詞類樂府,雖然以宮詞為主,但唐後樂府詩中「宮詞」的名目(主要指詩題)卻很多,如《輦下曲》、《香奩》等,即皆屬於宮詞類樂府之列。其中,以元代詩人張昱的《輦下曲一百二首》最為著名,對此,楊鐮《元詩史》第四卷第十章已有所論,可參看。


[4]《全唐詩》卷二九七,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362頁。


[5]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九《二家宮詞》,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724頁。


[6]《全宋詩》卷一四九一至卷一四九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043頁—17061頁。


[7]參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五家宮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447頁。


[8]吳之振《宋詩鈔·花蕊詩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57頁。

[9]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九《二家宮詞》,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724頁。


[10]宋白《宮詞並序》,《全宋詩》卷二○,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頁。


[11]錢良擇《顧瑤光虎丘竹枝詞序》,王利器等編《歷代竹枝詞》,陝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07頁。


[12]關於高啟因作《宮女圖》而被殺事,以及明代視《宮詞》為「禁區」,與此事之真偽等,可參見本書第六章第一節。


(本文原載黃山書社2010年版《唐後樂府詩史》第二章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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