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版《陶淵明集》《陶靖節先生詩注》遞藏源流
在國家圖書館藏琳琅滿目的古籍善本中,有兩種引人注目的藏品:南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和宋湯漢注南宋刻本《陶靖節先生詩》。兩書在現存各自的版本系統中,都是最早、最好的版本,具有極高的版本價值和資料價值,所以藏書家歷來珍視兩書的聚合。對於藏書史上這兩種著名的宋刻陶集,人們往往津津樂道於藏書家周春購買湯注陶詩的曲折經歷,以及黃丕烈「陶陶室」的典故,對兩書的整個遞藏源流,卻提及不多。焦從海先生《陶陶室藏宋版陶集聚散流傳考》(載《文獻》1985年3期)介紹了這兩部宋刻本在黃丕烈以後的收藏情況,但未提及黃丕烈以前兩書的所屬,而且焦從海先生對其所援引的資料出處並未詳加說明。陳杏珍先生《宋刻陶淵明集兩種》(載《文獻》1987年4期)在著重考證版本的同時,簡介了兩書的遞藏情況,但因這不是文章的重點,故陳先生只作簡略陳述,並未涉及細節,也未列舉相應的資料。本文擬就現有資料,向讀者展現兩書的盡量完整、詳細的遞藏線索和具體情形。
陶淵明(約365年—427年),又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陶淵明是晉宋之際的偉大詩人,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他的詩風平淡自然,富有理趣,「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對後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陶淵明集》十卷,晉陶潛撰,南宋刻遞修本,二冊。半葉十行十六字,白口,左右雙邊。版框高20.4,寬14.6厘米。卷首有汪駿昌跋。卷一後有墨筆題「正德巳卯仲冬廿日」一行,書末又題「陶陶室藏靖節集第一本」。書中蓋有「文彭之印」、「文壽承氏」、「毛晉之印」、「汲古主人」、「黃丕烈」、「百宋一廛」、「士禮居」、「陶陶室」、「閬源父」、「楊紹和讀過」、「宋存書室」、「海源閣」等印。《直齋書錄解題》、《郡齋讀書志》、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門均有著錄。
《陶靖節先生詩》四卷,晉陶潛撰,宋湯漢等注,南宋刻本,二冊,半葉7行15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左右雙邊。版框高19.3,寬13.6厘米。有清乾隆四十六年周春跋,乾隆五十二年顧自修跋,嘉慶十四年黃丕烈跋。書末有墨筆書「陶陶室藏靖節集第二本」。書中鈐印很多,有「秀石」、「景仁」、「董宜陽」、「向禹揆印」、「周春」、「松靄藏書」、「黃丕烈」、「士禮居」、「陶南布衣」、「陶陶室」、「汪印士鍾」、「閬源真賞」、「楊紹和讀過」、「宋存書室」、「周暹」等印。此本《文獻通考》經籍門著錄,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未收。書首有宋淳祐元年(1241)湯漢序。據研究,湯漢字伯紀,饒州安仁人。《宋史》說湯漢做過真德秀的門客,曾官信州教授、國史實錄院校勘等職。景定年以後,他曾到福建為官。本書刊刻的時間,應該在咸淳元年左右。國家圖書館著錄為宋刻本。
據印章看,《陶淵明集》較早的收藏者是文徵明的長子文彭(1498—1573)。文徵明以書畫著稱於世,同時也是明中期小有名氣的藏書家,在藏書方面,他的兩個兒子文彭(字壽承)、文嘉(字休承)比他更勝一籌,《讀書敏求記》稱「墨林項氏(項元汴),每遇宋刻即邀文氏二承鑒別之,故藏書皆精妙絕倫。」《陶淵明集》鈐有「文彭之印」、「文壽承氏」,此書應該曾經文彭之手。以後,《陶淵明集》成為毛氏汲古閣的插架之物,毛扆撰《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著錄該書說:「宋版《陶淵明集》二本,與時本夐然不同。如《桃花園記》中『聞之欣然規往』,今時本誤作『親』,謬甚。《五柳先生贊》注云:一本有『之妻』二字,按《列女傳》是其妻之言也。他如此類甚多,不可枚舉。即《四八目》注比時本多八十餘字,而通本一作云云,比時本多千餘字,真奇書也。簽題系元人筆,不敢易去。」 (之後,還註明當時待售的價格是十六兩。)這大概是對此書最早的研究和評價,以後不斷被黃丕烈、汪駿昌、楊紹和引用或抄錄。
乾隆五十六年(1791),此書被黃丕烈收藏,嘉慶八年(1803),黃丕烈《百宋一廛書錄》著錄《陶淵明集》曰:
《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云:「宋板《陶淵明集》二本,與時本夐然不同……」今余所得即此本也。每冊皆以宋錦裝面,卷端有「宋本」、「甲」、「毛晉之印」三圖記,其為汲古閣物無疑。書分十卷,卷末附《北齊楊僕射休之序》,錄《本朝宋丞相私記》、《曾紘說》三通,《曾》云:「親友范元羲寄示義陽太守公所開陶集,想見好古博雅之意,轍書以遺之。宣和六年七月中元臨漢曾紘書刊。」蓋此北宋曾氏刊本也。余又見有影寫宋本但有楊之序錄、宋之私記而曾說不傳,可知此刊之秘矣。
嘉慶九年(1804),顧廣圻將《陶集》撰入《百宋一廛賦》:「爾其陶誠夐世簽題元筆規往之外幾塵屢拂」,黃丕烈注曰:「《陶淵明集》十卷,每半葉十行,每行十六字,汲古閣珍藏秘本目雲『與世本夐然不同……簽題系元人筆,不敢易去。』云云,即此本也。最後附《曾紘說》一首云:『親友范元羲寄示義陽太守公所開陶集』,末署宣和六年,是北宋槧矣。宋宣獻言校書如拂几上塵,旋拂旋生,即此說中語也。」
該書又經汪士鍾、汪駿昌之手,道光二十八年(1848),汪駿昌錄毛扆《書目》語於卷首並跋曰「此宋版淵明集,汲古閣故物,其藏書目謂……蓋所貴乎宋板者為其可以正時俗之謬誤,而好古者得開卷之益也。因摘汲古書目中語錄諸卷端,後之藏是集者庶幾知其所以可寶歟。」兩年後,山東聊城海源閣楊以增收得此書,1931年,書歸周叔弢先生。
湯漢注《陶靖節先生詩》的經歷以及陶陶的分分合合就顯得更曲折,更具戲劇性了。該書較早的收藏者應該是明代嘉靖時期的董宜陽,書首尾皆有「董宜陽」印。董宜陽,字子元,自號紫岡山樵,明嘉靖時華亭人,上海諸生,工詩文,善書法,與何良俊、徐獻忠、張之象俱以文章氣節名,時稱「四賢」。明末項禹揆也曾收藏此書。項禹揆,字子毗,秀水諸生,順治時在南京遇難。項禹揆是大藏書家項元汴的後人,《藏書紀事詩》說「士禮居藏宋刻陶集,即其家本也」。以後,湯注陶詩曾歸藏書家鮑廷博(字以文),但他不知道湯漢是什麼人。
乾隆四十六年(1781)四月,他與吳騫(葵里)一起過訪另一藏書家周春,提到此書,周聽後連稱好書,並問在哪裡,鮑說已賣給張燕昌了,周即從張處借看。張顯然也不知道此書的好處,但見書面用的是宋朝金粟山藏經箋(張著有《金粟箋考》,當然懂得它的價值),疑心可能是部好書,所以急於要回去,但周要他出讓,張不肯,友人張載華從中調停,仍僵持不下。周春以書畫、銅瓷端硯交換,張燕昌皆不答應。此時正值張燕昌需用古墨,周春遂用重達一斤的明朝葉玄卿的「夢筆生花」大墨與他交換。周春得了此書「不勝狂喜,手自補綴,亟命工重加裝釘,分為兩冊,完好如新。」並把它和一部宋版禮書放在一起,將書齋命名為「禮陶齋」,非常珍愛,跋其書曰:「是書乃世間所稀有,宋刻之最精者也。流傳日久,紙墨未渝。」又說:「此本大字端楷,作歐陽率更體,頗便老眼。且校讎亦鮮『形夭』、『庾鈞』之訛。裝竟複閱數過,誠可寶愛。」後來鮑廷博也意識到湯注陶詩的價值,多方覓購,乾隆五十一年(1786)始得一抄本,張燕昌便慫恿吳騫重行開雕,「共懺悔覿面失宋刻」。
周春為得書近於巧取豪奪,得到之後更是秘不示人,並打算以這部書殉葬。後來禮書先賣去,齋名改為「寶陶室」;最後於嘉慶十三年(1808)又將陶集賣去,齋名再改為「夢陶室」。有趣的是,當初周春以耍賴的手段得書(先把書壓在手裡再講價),最終也因缺乏警惕的一句狂言而與書痛別,湯注《陶詩》落入苕估吳東白手中。「吳賈(吳東白)往購此書,懷數十番而去。周初不知,但與論直。周索卅二番云:身邊立有,決少悔言。吳即如數與之,竟不能反。去書之日,泣下數行。」周春幾易齋名,灑淚別書,他對陶詩的這片痴情,讓黃丕烈也頗為動容。
黃蕘圃原已購得《陶淵明集》,格外希望二陶集能夠聚合,書從周家賣出後他就追蹤購買,先出40兩銀子,沒想到吳東白攜書未至吳門即已售與硤石蔣夢華,後來黃丕烈又通過友人吳子修向蔣夢華借來,久經磋商,嘉慶十四年(1809)才以100兩銀子的價格買了下來,「銀居太半,文玩副之」。他感慨說:「此余佞宋之心固結而不可解者,後人視之毋乃訕笑乎。」131211黃丕烈將湯注陶詩和他藏的宋本《陶淵明集》放在一起,葺「陶陶室」以貯之,《陶淵明集》卷末墨筆書:「陶陶室藏靖節集第一本」,湯漢注《陶靖節先生詩》卷末墨筆書:「陶陶室藏靖節集第二本」。此事成為藏書史上的一大故實。兩年後,嘉慶十六年(1811)立冬日,黃丕烈隨吳縣潘榕皋游太平山觀紅葉,順訪香岩主人周錫瓚,又得南宋本施顧兩家注《東坡和陶詩》,使之同處「陶陶室」,黃丕烈如此看重兩陶集,除了二書均是珍貴宋版之外,還與他酷愛陶詩有關。場屋失意,終生不仕的經歷,正與陶淵明有某些相似之處,與歷代的很多知識分子一樣,蕘圃對陶淵明有著強烈的認同感。他的同年好友、兒女親家王芑孫在為陶陶室作記時還將他與陶淵明作了比較:
今者托趣於陶陶,非獨喜其宋本之不一而足也,蓋蕘圃宜為縣而不為,略似陶公;其力耕校者,又大致彷彿,故因以自寓焉!然陶公處衰季,求官於貴族,濡足焉而後去之;蕘圃遭逢盛際,以高才久次,隨輩獲選,不由求請,顧且洒然脫屣,歸卧不出,斯其遇遠勝陶公。又陶公讀書不求甚解,蕘圃則實事求是,搜亡剔隱,一言一句,鑒別古人所未到,時以筆諸書而廣其副,佳惠方來。蕘圃讀書之專且博,亦非陶公所及也。
黃蕘圃之後,兩陶集均歸汪士鍾(閬源)藝芸書舍,《藝芸書舍宋元本書目》有著錄。後來,山東聊城的楊以增(海源閣藏書的創始人)聽到「陶陶」的故事,於道光二十九、三十年出任江南河道總督時,把兩部陶集先後收到海源閣里,欣喜萬分。多年以後,其子楊紹和仍對此感嘆不已:
此宋板《陶淵明集》系汲古閣故物,……後與南宋槧湯東澗注陶靖節詩並為吳門黃蕘圃所得,顏其室曰陶陶,而以施氏、顧氏注《東坡先生詩》之《和陶》二卷媵之,倩惕甫王先生(王芑孫)為之記,蓋皆世間絕無之秘笈也。湯注本,先公於道光己酉獲之袁江,又明年,此本及東坡和陶復來歸予齋,距蕘圃之藏已花甲一周,不知幾經轉徙,乃聚而之散,散而之聚。若有數存乎其間者,果天生神物終當合耶?昔子晉(毛晉)藏《東坡書》、《淵明集》,斧季(毛扆)詫為隋珠趙璧,似此豈多讓哉!我子孫永寶用之。(先公)向聞黃蕘圃陶陶故事,心艷羨之,而不可得也。自道光己酉、庚戌來帥南河,訪之吳門,於是兩陶集先後收弆之。不勝狂喜,以為合璧重光,莫是過也。
遺憾的是,身後事難料。約八十年後,海源閣第四代主人楊敬夫將其宋元秘本捆載至天津出售,從此,海源閣藏書星散人間。幸運的是,「陶陶」為愛書如護頭目的藏書家周叔弢先生所得。
1931年,周叔弢先生先買到《陶淵明集》,而「湯注陶詩」被北京藻玉堂書商王子霖(王雨)買去,他知道周先生歷來不願好書失群,所以居奇抬價,絲毫不讓,磋商很長時間,1933年4月,「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周叔弢先生還是以4000元的高價將書買回,使「陶陶」分而複合,安然為自莊嚴堪所收藏。不但如此,弢翁還因為當年黃丕烈曾把宋刻施注《蘇東坡集》中《和陶詩》二卷,放在陶陶室內,所以又向楊敬夫買下這兩卷《和陶詩》,使它珠聯璧合,恢復陶陶室的舊貌。
黃丕烈、周叔弢不惜高價以保全「陶陶」,蘇州懸橋巷黃丕烈築專室藏書,周春為得此書不惜耍賴;楊以增父子以之為「天生神物」,希望「子孫永寶用之」;毛扆的嘖嘖稱奇,周春「禮陶齋」中的「不勝狂喜」,「夢陶室」里的扼腕痛惜;顧用修感慨「先生(周春)嗜書之篤,賞鑒之精,而吳鮑張三君子之好事,亦流俗中所罕覯」,……所有這些,無一不顯示出「陶陶」的珍貴价值。幾百年來,「陶陶」就象一對熠熠生輝的明珠,牽動了多少藏書家的心,寄託了無數的喜怒哀樂。薄薄四冊書,凝結了多少藏書大家的心血。「陶陶」的價值,早已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了。無數藏書者夢寐以求之,無非希望據為私有,傳之子孫,但胸懷廣大,關心古籍命運重於個人得失的周叔弢先生從歷代私家藏書聚散無常、甚至頃刻化為烏有的教訓中,意識到只有由國家政府統一管理、珍藏,古籍善本才能得到妥善保管,傳之久遠。1942年,周叔弢先生估計當時的形勢,認為再收善本書恐怕不易,開始計劃將所藏古籍善本捐贈國立圖書館,他在手定的書目上寫下幾句留給子孫的話:
生計日艱,書價益貴,著錄善本或止於斯矣。此編固不足與海內藏相抗衡,然數十年精力所聚,實天下公物,不欲吾子孫私守之。四海澄清,宇內無事,應舉贈國立圖書館,公之世人,是為善繼吾志。倘困於衣食,不得不用以易米,則取平值也可。勿售之私家,至作雲煙之散,庶不負此書耳。
1952年,周叔弢先生將他藏書中的最精品——宋元明刻抄校本書,共計715種,26712冊,全數捐給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其中就包括了著名的「陶陶」和兩卷施注《東坡和陶詩》。當時的中央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同志滿腔熱情地對他說:「您把最心愛的『兩陶』集都獻了出來,真是毫無保留,難得!難得!」周叔弢先生選擇北京圖書館作為捐書的所在,是經過審慎考慮的,他對兒子周珏良說:「捐書如嫁女兒,要找個好婆家,北京圖書館善本書部由趙萬里先生主持,他是真懂書愛書的,手下又有他培養出來的如冀淑英同志等,書捐到那裡可謂得所,我是放心的。」
竭盡多半生精力搜求古籍善本的周叔弢先生,他的藏書都是經過嚴格的「五好」標準挑選出來的,懸格極高,可以說他對每一冊書都意篤情深。1942年因家用不足,忍痛割愛明版書一百數十種,「去書之日,心中依依,不勝揮淚宮娥之感」。但他最終卻能毫無保留,慨然贈書給國家,尤顯其難能可貴的精神。現在,周先生等藏書家捐贈的古籍善本,與館藏的其他善本書一樣,都安居在國家圖書館的恆溫恆濕的善本書庫里,在周密的安全保衛措施和科學嚴格的管理制度下,具有古籍專業知識和豐富經驗的工作人員對善本書進行保護、修復、研究整理、出版、為科研讀者提供必要的閱覽服務,古老的中華民族文化寶藏正煥發出新的青春。當年為收書、藏書、護書傾盡心力的藏書家們若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九泉了。
如需參與古籍相關交流,請回復【善本古籍】公眾號消息:群聊
TAG:善本古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