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嬰評析馬屁精
晏嬰評析馬屁精
安立志
晏嬰死於齊景公四十八年(公元前500年)。晏嬰去世時,齊景公把玉器放在晏子的遺體上,痛哭流涕,大放悲聲。臣子勸他:「這不合禮儀了。」齊景公曰:「安用禮乎?昔者吾與夫子游於公邑之上,一日而三不聽寡人,今其孰能然乎!吾失夫子則亡,何禮之有?」(《晏子春秋集釋》,中華書局,1982年,頁519。以下同書引文只注頁碼)那時沒有權力制衡,他感傷的是再也聽不到晏子的批評了,很有些唐太宗「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的感傷意味。
晏嬰效力於齊國政壇半個世紀,輔佐了靈公、庄公、景公三代領導核心,一生廉潔正直,既有治國長才,又有理政之道,被後世譽為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並不是沒有理由的。除了因諫阻庄公決策受挫短暫辭職的幾年外,他始終是齊國政壇的主導力量。晏子在治國問題上,經常向景公提起其先祖齊桓公。這是因為在齊桓公身上隱藏著雙重密碼,既有重用管仲、叔牙等政治家,從而九合諸侯、成就霸業的輝煌前期;也有重用豎刁、易牙等馬屁精,以致眾叛親離,屍臭生蛆的悲慘晚年。如此以來,晏子對景公反覆提出警惕奸佞的問題也就絲毫不奇怪了。
英明果決的統治者重用正臣,暴戾顢頇的統治者豢養佞臣,平庸自大的統治者則是正臣、佞臣兼收並用。春秋時期,君臣關係不是那麼森嚴。一天夜裡,齊景公獨飲無趣,讓人抬著酒肴來到晏子門前,卻被晏子所婉拒。晏子說,如果不是諸侯生變,國家出事,國君不宜晚上來找相國;景公只得轉向司馬穰苴門前,也被司馬婉拒。司馬說,如果不是諸侯生戰,大臣生亂,國君不宜晚上來找將軍。景公無奈,只好轉到大夫梁丘據家中。梁丘據竟然左手操瑟,右手持竽,載歌載舞,熱烈歡迎。景公發表酒後感言:「微此二子者(指晏子、司馬),何以治吾國;微此一臣者(指梁丘據),何以樂吾身?」君子就此評價說,景公忠奸並蓄、正佞共用,「僅得不亡」而已。(頁319)儘管齊國也有梁丘據等個別佞臣,但他們並不能左右政局。這一方面證明齊景公並非徹頭徹尾的庸主,也說明齊景公這一屆根本成不了什麼氣候。
晏子的時代,沒有忠臣、奸臣的分類,更沒有馬屁精這樣的俗稱。對這類官員,晏子通常稱為「佞人讒夫」。《晏子春秋》中多次提到這一話題,最直接的是「景公問佞人之事君何如,晏子對以愚君所信也」和「景公問治國何患,晏子對以社鼠猛狗」。兩則問答都在第三卷的「內篇問上」。前者直接詢問佞臣與國君的關係,後者問的是何者為治國之患。在這些對話中,提問者都是齊景公,答問者都是晏平仲。
在前一問答中,涉及的角度比較多,擇其要者而述之。晏子對「佞人讒夫」有一個大致素描,一是示人以假。這些馬屁精,「明言行之以飾身,偽言無欲以說人」,言詞浮華只為美化自我,假話成癮只為取悅他人,目的是愚弄領導人以騙取信任而已(「愚君所信也」)。二是攀龍附鳳。這些佞人讒夫,「嚴其交以見其愛;觀上之所欲,而微為之偶,求君逼邇,而陰為之與。」察顏觀色,探聽領導人之癖好,投其所好,曲意逢迎;低聲下氣,仰人鼻息,甚至討好領導人之親眷,躋身領導人之親信,以陰結私誼。三是私慾極重。「內重爵祿,而外輕之以誣行,下事左右,而面示正公以偽廉;……傲祿以求多,辭任以求重」,他們以輕視俸祿的手段撈取更多的俸祿,用辭去官職的辦法謀取更大的官位,滿嘴毫不利己,實則毫不利人;滿嘴專門利人,實則專門利己。四是言行不一。在他們嘴裡,「非譽乎情,而言不行身」,誹謗、讚譽都不合實情,他們的豪言壯語從不會見諸行動。五是挑撥離間。「涉時所議,而好論賢不肖。」說三道四,飛短流長,製造矛盾,挑起事端,亂中取利而已。……(頁227)
在另一次對話中,景公問晏子,治國最怕什麼?晏子答以「社鼠」。「社鼠」就是領導人身邊的佞臣。為什麼是「社鼠」呢?晏子這樣解釋:「夫社,束木而塗之,鼠因往托焉,薰之則恐燒其木,灌之則恐敗其塗。此鼠所以不可得殺者,以社故也。」(頁196)晏子感嘆道,一國之內,也有這樣的「社鼠」,對內他們蔽善揚惡,欺騙領導人,對外他們狐假虎威,欺壓百姓,不清除他們,就會成為國家的禍害;清除他們,又怕影響到領導人的聲譽。「外篇第七」中也有一篇問答,標題更為直接——「景公問治國之患,晏子對以佞人讒夫在君側」。(頁466)主旨與上篇近似。討論中,景公與晏子二人險些發生爭執。景公問的也是「治國之患」,但晏子回答的不是「社鼠」,而是領導人身邊的「佞人讒夫」。他認為,這些人往往與賢臣作對,與小人結黨。他們才是國家的潛在威脅。景公不解:這些人雖然不是好人,怎麼會是治國之患呢?晏子回答,因為領導人常常把這些人當作耳目與參謀。有他們在身邊,就會遮蔽領導人的視聽,干擾臣僚的施政,怎麼不是治國之患呢?景公說,既是這樣,把他們除去不就行了。晏子回答,你根本做不到。聽到這話,景公很不高興,認為晏子小看了他。晏子解釋道,這些人能混到領導人身邊,必有出眾之長。他們是「兩面人」,把「大奸」藏匿於內,把「小忠」示之於外,陽奉陰違,面從腹誹,大奸似忠。在內部,他們一方面承旨奉迎,投領導人之所好,盡顯忠誠順從;另方面,他們翻檢舊賬,整治領導人不喜歡的賢臣。在外面,則狐假虎威,貪得無厭,以撈取財富。晏子指出,這些佞臣費盡心機接近中樞,目的就是以權謀私,而不可能盡忠行義。因此,晏子告誡說,這種人是很難識別的。
從政治學的角度看問題,「佞人讒夫」即馬屁精是專制政體的伴生物。在公民選舉、司法獨立、媒體自由、權力制衡的民主政體之下,馬屁精並沒有多少生存空間。即使在專制政體之下,也不盡然,這從唐代政治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唐太宗一朝與唐玄宗前期,朝廷之上基本上都是正臣直士、干臣能吏。唐玄宗後期才出現了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奸佞。歷史的教訓告訴人們,馬屁精的出現往往與獨裁者的權力指數與昏庸指數成正比。哪個朝代馬屁精成群結隊、馬屁熏天,意味著當時的獨裁者其權力指數與昏庸指數居高不下。哪個獨裁者大權獨攬、政治昏憒,哪個朝代的馬屁精也就如雨後毒蕈、層出不窮。在那十年里,柯慶施、林彪之類「佞人讒夫」甚囂塵上。這些人的死灰復燃,絕非國家之吉兆。
齊景公雖然平庸昏憒,碌碌無能,但他畢竟沒有執迷不悟。《晏子春秋》最後一篇,記載了這樣一個事件(一般認為,這篇記述屬於後人偽托,但不失借鑒意義),晏子去世17年之後,景公酒後與大夫們射箭。景公射箭脫靶,大夫們卻眾口一詞,競相喝彩。景公扔掉弓箭,滿臉不悅。大夫弦章入內,景公對他說:「自吾失晏子,於今十有七年,未嘗聞吾不善。今射出質,而唱善者若出一口」(「自從我失去晏子,到現在十七年了,從未聽到批評我的聲音。今天我射箭出靶,群臣卻同聲一辭,竟相諂諛」)。弦章對曰:「國君喜好穿著,臣子就講究服飾;國君喜歡飲宴,臣子就講究美食。尺蠖吃黃色食物身體就變成黃色,吃綠色食物就變成綠色。國君不會受用這些諂諛之詞吧(「君好之,則臣服之;君嗜之,則臣食之。夫尺蠖食黃則其身黃,食蒼則其身蒼。君其猶有食諂人言乎」)?」景公頓悟道:「善。吾不食諂人以言也(好,我不會接受那些馬屁精的話的)!」(《晏子春秋今注今譯》台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頁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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