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都市的魯迅,寂寞鄉村的朱安,《朱安傳》控訴的不是他
喧鬧都市的魯迅,寂寞鄉村的朱安,《朱安傳》控訴的不是他
世界是喧鬧的,也是寂寞的。在喧鬧的世界上,活躍著一些改天換地、運轉乾坤的傑出人物,他們在人生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屐痕,在歷史的冊頁上鐫刻了英武矯健的身影。在寂寞的世界裡,也生存著許多渺小如螻蟻的人們。他們自生自滅,來無痕,去無跡,隨著時光流駛,像塵埃般迅速消失在大千世界。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就是寂寞世界裡的寂寞人,在寂寞中度過了她的一生。
朱安是一位苦命人。我不懂佛學,但知道佛教講「濁世惡苦」:「生時苦痛,老亦苦痛,病極苦痛,死極苦痛。」朱安在她六十九年的生涯中,真可謂諸苦遍嘗。她雖然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官宦之家,但命運乖蹇,二十八歲成為老姑娘後才嫁到周家,跟魯迅過的是形同陌路的日子。
魯迅的母親希望她能生一個兒子,以此維繫夫妻感情。朱安回答得很實在:「老太太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講話,怎麼會生兒子呢?」她精神生活貧乏,晚年的物質生活也同樣困頓。抗戰後北平《世界日報》有一位記者採訪朱安,看到她正在用晚餐:半個小米麵窩窩頭、一碗白菜湯,另外有幾碟尖辣椒、腌白菜、霉豆腐。
比生苦、老苦更可怕的是病苦。我不確知朱安死於何種疾病,但從她託人代寫書信來看,應該是既有腎病、肺病,多年來又有嚴重的胃病,再加上血液循環不暢,兩腿長期延於冰冷麻木狀態,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千古艱難唯一死」,這句老話在朱安身上也得到了應驗。
我不懂佛學中「求不得苦」的準確概念是什麼,但用世俗觀念理解,大約是反映出願望與現實的衝突吧?人的願望如果是奢求或苛求,那「求不得」是正常的,不值得同情。如果這種願望屬於正常的最基本的人性需求,然而又偏偏不能實現,那就會釀成人間悲劇。
朱安臨終前給許廣平寫信,希望將她的靈柩運至上海跟魯迅合葬。作為正常夫妻,這種願望當然可以理解,應予滿足。但對於朱安而言,這卻是一種妄想,不僅許廣平不會贊成,其他親友也不會認為妥當。結果朱安既沒有埋在初葬魯迅的上海萬國公墓,也沒有葬在她婆婆長眠的北京板井村墳地,而是臨時埋在北京西直門外的保福寺墓地。上世紀六十年代,朱安墳墓被夷為平地,終究不知她魂歸何處……
由上可知,朱安的一生是名副其實的悲劇一生。作為一種生物的存在,朱安自然有她由新生到老死的生命流程;但作為一種社會存在,她生命的意義究竟在什麼地方呢?思來想去,我感到她存在的價值主要就是為周氏三兄弟貼身照料了他們的母親。
周氏三兄弟都不是一般的人物。魯迅與周作人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即使周建人也是一位生物學家、編輯家、翻譯家,建國後擔任過浙江省副省長,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等要職。朱安自嫁到周家,三十七年中盡心儘力承擔了照料婆婆的職責,除開早晚問候起居,還要管理家務;即使家中請了傭人,下廚烹炒紹興口味的菜肴也是她的日常勞作。朱安在她存活的歲月當中,有一多半光陰是用於照料周氏三兄弟的生母,使他們減少了後顧之憂,在不同領域作出了各自的貢獻。從這個角度來看,朱安存在的社會價值恐怕是不能低估的吧。既然我們充分肯定許廣平在上海期間照顧魯迅的功勞,稱她為偉人背後的「無名英雄」,那朱安伺候魯迅母親長達三十七年,那不也是一種功績嗎?
朱安的一生既然是一出悲劇,那麼悲劇的製造者究竟是誰呢?這並不是一個複雜深奧的問題,而且前人已有公論。不過近些年來由於顛覆解構魯迅的聲音甚囂塵上,以至有人想依據中華民國的法律判魯迅以「重婚罪」,或是認為魯迅在家庭中對妻子施加了「冷暴力」。其實,魯迅的母親魯瑞已經承擔了自己的那一部分責任。她承認這樁不相稱的婚姻給大兒子帶來了終生的苦痛,所以此後二兒子和三兒子的婚事她就撒手不管了。
魯迅有一篇未完成的雜文,內容就是談論「母愛」。魯迅認為母愛是偉大的,但他也認為在舊時代母愛有時也是盲目而可怕的。由此可見,釀成朱安悲劇的總根源是舊的家族制度和倫理觀念。要根除無愛情婚姻釀成的悲劇,從根本而言就是要滌盪舊式的倫理觀念和婚姻制度,而不能苛責舊式婚姻的受害者,使他們受到雙重傷害。
在魯迅和許廣平這兩位「同行者」面前,朱安確如她自比的那隻蝸牛,雖然想儘力慢慢往上爬,終究無法接近魯迅心靈的殿堂。
喬麗華編著的《朱安傳》帶給我們的思考是多方面的,我止不住想,像朱安這樣一個生命的誕生,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上帝為什麼要安排這麼一出荒誕得令人淚下的悲劇呢?我有一個看上去有點兒大膽的想法:魯迅生命中的兩個女人,朱安與許廣平,若論誰對魯迅的影響更大,不是許廣平而是朱安。正是朱安,使魯迅體味了封建禮教對人性的壓抑和命運的荒誕,斷了他的後路,刺激他與傳統徹底決裂,一往無前、義無反顧地反抗封建禮教,與命運進行「絕望的抗爭」。一個偉人的誕生,往往出於迫不得已。魯迅文風的陰冷、偏激、滯澀,也與朱安這個背景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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