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 猶有一寶
眼看臘月到了，外婆惦記著回家，終於在冬月的尾巴上，外婆返程了。外婆離開之後的房間感覺格外冷清，可我們都還繼續保持著和外婆相處的生活慣性，只在尋而不得的時候倍感落寞，因為外婆在的每一秒，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是愛和溫暖的味道。
外婆是個極節儉之人，時時處處保持著嚴於律己、寬於待人的自律。外婆一生勤儉節約，她老人家腿受傷之前自己一個人生活，她每月的電費都不超過5毛錢，電力的工作人員挨家挨戶收電費的時候經常自動跳過外婆家，三五個月收一次也沒多少錢，擱不住每個月開票收費那麼麻煩。電對外婆來說基本只有照明的意義，外婆來鄭州之後依然保持了她幾十年如一日的節儉，每次她回房間都趁著客廳的餘光，看到我們有人進去她主動打開燈，我們一走出她房間她立馬就關燈。外婆說，城裡的夜不黑。
外婆來的時候穿了件珊瑚絨的套頭衫，但她的羽絨被掉毛厲害，都沾在衣服上了，她每天費力去拔但總也拔不幹凈，就像西西弗斯日復一日推石頭一樣懊惱，外婆每天都在煩躁地重複這些無意義的行為，並且奇癢難忍。於是我買了兩件夾棉開衫給外婆，一件紅色大花，一件灰底碎花，外婆穿上都很漂亮。可是就周末兩天親戚朋友來家探望的時候外婆穿了新衣服，過完周末她又收起新衣服，她說新衣服留著重要場合穿。可穿套頭衫對八旬老人而言極其困難，看外婆彎曲肘關節把衣服套進去時特別費力，最後在我們的哄騙下，外婆才放棄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套頭衫，但外婆反覆叮囑我們衣服不能扔垃圾桶，回去可以送給村裡的一個孤老太太。
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哥哥買給我一套保暖衣，穿了好久，表層起了很多毛球，所以被束之高閣。讀大學的時候回家探望外婆，外婆很開心地跟我描述我的保暖衣很實穿，可實在是過了太久我當時甚至沒有想起來，外婆講她把毛球一個一個都用手拽下來了，保暖衣煥然一新，可以穿好多年。事實上，這件被我拋棄的衣服外婆真的穿的很多年，一直跟隨她到現在。
外婆的椅子用了十多年了，從來沒有換過。椅子角上的防滑套掉了，她就縫一塊布在上面，布破了，她就拆下來再縫一塊上去，她自己扎不動那麼厚的布，就讓家人幫忙縫。這次外婆要重新給椅子角上縫布塊，讓我幫忙縫，可我自知自己的力量有限，縫不出她想要的效果，我就請張同學替我完成。他不單按外婆的要求把布頭縫在椅子角上，還在上面用鐵絲加固了一下，特別結實，外婆誇了他很久，外婆說這次縫完能用很長時間。外婆隨身攜帶了一個小袋子，裡面全是布頭，不單有縫椅子角的布頭，還有縫襪子的布片，還有一些留著備用的布片，全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收在一起。
攝影：曹藝歌
外婆是個極愛乾淨之人，無論何時都保持乾淨得體，耄耋之年，潔凈依然。晨起梳洗，經年不變。夏日炎熱，她常去小河邊洗衣納涼；冬日嚴寒，她洗澡泡腳，清潔保暖。只要我在家，我都會自己專門燒熱水給外婆泡腳，每天中午燒一壺熱水把中藥包泡上，晚上再燒一壺熱水兌進洗腳盆里，外婆可以泡半個小時左右。外婆腿骨折以後，腳上打了個釘子做牽引，從那時開始她的腳就常年冰涼，家裡暖氣維持在21℃－23℃，但我摸到外婆的腳依然是冰冰涼，堅持給外婆泡腳以後她才無意間說出來，其實不泡腳的時候她的腳會發困，每天凌晨三四點就醒了，而堅持泡腳她每天都能安穩睡到天亮。
每隔十天半個月我們會給外婆洗澡，她不想給我們添麻煩有時候還強撐著說自己可以洗，可當我搓出泥巴故意給外婆看的時候，她又調皮地自嘲。其實外婆真的很乾凈，並沒有搓出多少泥。外婆一直到現在都有自己的專用毛巾，每天都清洗晾曬。
外婆特別講究，她吃飯的時候不說話，她說人老了，牙掉了，吃飯時候說話飯渣子沒得遮擋，跑出來太不衛生了。外婆幫我們包餃子的時候也是特別認真，全程不講話，她覺得說話唾沫星子容易飛出來，也不衛生。外婆每次吃完香蕉都把果皮收好放到垃圾桶，並沒有任何人要求她怎樣做，但在講衛生方面她都是親力親為，有時候看到地面上有垃圾，她甚至用拐杖把垃圾勾到自己夠得著的地方，然後自己把垃圾就進放到垃圾桶里。
外婆的手指甲常年保持簡短乾淨。以前是自己剪，年歲大了自己剪不動了就請別人幫忙剪，有時候趕巧也會讓路遇的熟人幫忙剪。其實趕巧讓路人剪指甲這種事兒很常見，就像村裡的老頭老太太之前到我們家裡找外婆聊天解悶兒若遇上我給外婆剪指甲，都會「猶抱琵琶半遮面」一般讓我幫忙剪，我也樂意為此，老人家們一般都比較滿意。不過也遇到過圖新鮮讓我幫忙剪指甲但隨即後悔的，原因竟是剪短了指甲嚴重影響了做家務及干農活的效率，真正里農村的農民有著我們難以想像的苦難。
攝影：曹藝歌
外婆是個極勤快之人，她的眼睛特別能看見活兒。之前有一次幫外婆剪指甲的時候發現有個指甲發黑且掉了一塊，這種現象對我極愛乾淨的外婆而言很不合理，細問之後才明白她老人家幫忙剝花生，晝夜不停在剝花生把指甲蓋都磨掉了一大塊，雖然她口口聲聲說不疼，但我分明看到手指有些腫，並且她自己也不太敢碰。
住在鄭州，家裡沒有什麼活兒需要外婆幫忙做，可外婆還是特別能找到活兒。媽媽每次買菜回來外婆都主動幫著擇菜，每次要包餃子，只要看到媽媽進廚房和面外婆就開始洗手準備，並且她包餃子全程不休息，她說這都不算活兒，累不著人。外婆一生太辛苦，出生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她走過太多苦難歲月，她用勤勞的雙手一點點縫補生活的缺口，她的付出，不曾有一刻停止過。寶兒的褲子掉了扣子，我們忙著沒顧上，外婆就主動去幫孩子縫扣子。
外婆是個極有愛心之人，她的愛溫暖了我們每個人。年逾八旬，外婆記得每個子女、每個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的生日，她不會用電話，但是每個人生日到來之際，外婆都會念叨。外婆一直都是把最好的留給自己的孩子們，好吃的緊著孩子們先吃，最開始流行細布，她把老粗布賣掉買細布回來給自己的孩子們做衣服，自己還穿粗布麻衣。
外婆已經習慣了把自己放在最後一位，現在她老了，吃的用的也不缺了，她還是不適應，每次都要把自己的吃穿用度分出來給身邊的親人。外婆愛吃棗糕，我一次買三斤放家裡，每天晚上熱一塊給外婆吃，她每次都要分一半出來給媽媽。外婆愛吃肉，可她現在牙不好只能吃肥肉，媽媽把燉好的肥肉切得碎碎的盛給外婆，但她每次都要分出來一些，我們解釋了很多次我們都不吃肥肉，可外婆就是不信，她認為自己吃的是最好的，一定要分享給大家。粥里煮過的紅棗我們都不想吃，可煮得爛爛的特別適合外婆吃，外婆有天難過地跟媽媽提起這點，她說不能她一個人吃，如果大家都不捨得吃的話，她也不吃了。她對家人的關切是深入到骨子裡的。外婆愛吃紅薯，我找了好幾條街都沒找到烤紅薯，後來無意間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賣烤紅薯的，我就買給外婆吃，可外婆一如往常，自己只吃一點，一定要分給媽媽吃。
外婆關心身邊的每個人。每天吃晚飯的時間，我一般先喂孩子吃輔食，讓媽媽和外婆先吃飯，媽媽剛吃飯擦過嘴巴，外婆就會說，你快去看著孩子讓霞吃飯。如果是我先吃飯，同樣是我剛放下碗筷，外婆就會說，你快去看著孩子讓你媽吃飯。如果是周末張同學也在家，不管誰也先吃晚飯，外婆就會說，你快去看著孩子讓人家吃飯。她的眼裡看到了所有人的付出，她的心裡裝著所有人的冷暖，她步履蹣跚卻在用力去愛身邊的每一個人。
外婆特別愛小孩。外婆第一次來看我們的時候孩子才兩個多月，她進門的第一刻就是放下拐杖，喜笑顏開地把寶兒抱在懷裡，那一刻我激動得熱淚盈眶，雖然小寶不足10斤，但對滿頭銀髮且腿腳不好的外婆來說，那一抱幾乎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每天清晨我會抱著孩子去看外婆，跟晨起請安一樣，寶兒每次看見外婆都先笑。外婆平時在家，眼睛很少離開寶兒，抱不動她，就有眼睛去守護。寶兒大了，睡醒後看不到大人在身邊就連環翻身，外婆不放心經常守候在熟睡的孩子身邊。孩子調皮，晚上在外婆房間一直玩到累了才肯離開，這期間外婆一直在旁邊陪著，笑響不斷。
外婆也關心萍水相逢之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在農村十有八九的人家都食不果腹，就在那時外婆升級做了媽媽，村裡很多忍飢挨餓的新手媽媽難以餵飽嗷嗷待哺的孩子，經常有人抱著小孩找外婆餵奶，外曾祖母曾極力反對，可外婆堅持餵了別人家的孩子，她覺得人家的小孩也不可能把奶水吃完，這個小孩吃了待會兒還會有，不耽誤喂自己的孩子，看人家那麼可憐巴巴的樣子，不忍心拒絕。
外婆來到鄭州，依然是非常有善心。我們帶寶兒和外婆到小區里曬太陽，安頓好外婆以後我們帶寶兒去遊樂區玩了，約半個小時我過來看外婆的狀況，只看到外婆緊張極了，她越緊張越說不出話來，指著我們看向對面，說是不是有火災，趕緊叫人滅火。我仔細一看，是對面樓上的人家把房子用來做輔導班了，紅色的廣告牌不停地滾動，外婆眼神不好，以為是熊熊燃燒的火焰。我們解釋清楚了，外婆才安心地坐下來。看著她步履蹣跚又張口結舌的樣子，真的是擔心極了。
外婆也有「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經歷。茶餘飯後聚在一起聊天的有各種各樣的人，外婆遇到一個新婚不久的小媳婦，因為家庭雞毛蒜皮的小事對自己的婆婆口出髒話，外婆聽得刺耳就好言相勸，妞啊，你將來也會做婆婆，你的丈夫就算不是親生的但也是人家一手帶大的，養兒之恩大於天。外婆是苦口婆心，好在是個知趣的妞，還真是聽進去了，後來故事的結局也很暖人心。外婆對這個世界懷著滿滿的善意。
耄耋老者對襁褓之中的外曾外孫的守護
時間過得太快，我總覺得外婆剛來，可不知不覺就到了分別的時刻。外婆返程的前一夜，我特別捨不得，情不自禁擁抱我的外婆，寶兒見狀蹭蹭蹭地爬了過來，他也抱住我的外婆，外婆一手輕輕拍著我，一手輕輕拍著寶兒，那一刻，特希望時間定格。
外婆離開前跟我們說，是我治好了她多年的腳疾，以前腳底發虛，現在持續用中藥包泡腳，腳疾徹底好了。外婆還說，在這裡洗了最好的澡，沉積多年的污垢都洗凈了。其實，我什麼也沒做，是外婆抬舉我，我只是有幸和外婆一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的所做微不足道，但能讓外婆生活得更好一些，我內心特別滿足。我能有這天賜的福氣，得感謝我的媽媽，其實是媽媽一個人一邊照顧外婆一邊照顧寶兒，在我們缺席的時間和空間里，都是媽媽在默默付出。愛與被愛同樣有福，感覺自己是被時光寵幸的幸運兒。
四世同堂，是種特別和諧特別穩固的家庭構成。外婆是個身上有光的人，有外婆在，我們就有機會向父母學習如何孝敬老人，有外婆在，我們就有機會躬親示範去教導晚輩如何孝敬老人。外婆是歷盡滄桑之人，她的步履蹣跚和她的堅持，讓我們更加懂得生命的脆弱，更加懂得敬畏生命。家有一老，真是一寶。
願我的外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願天下的老人都能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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