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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掩蓋住一個女子

文|羅楠 圖|來源網路

《妖貓傳》過去有段日子了,但直到今天還能令我念念不忘,心裡好似有個結,大概就是電影引我至此,思接千古,對著夕陽下的斷壁殘影,風略一吹,大唐舊事的碎屑浮了起來,人在廢墟上驚覺,所謂盛世,坍塌起來也是慘烈驚心的,既而會生髮出「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的慨嘆。

後人和杜牧的感受大致是相同的。對那個盛唐,那個年代,充滿了複雜的百感交集和莫名唏噓,就像《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整個小鎮的男人都被瑪蓮娜撩撥著,時而愛時而棄,都只是戰爭造成的人們內心的一種投射。

要哀傷,要祭奠,是白樂天苦思《長恨歌》而不得,盛世成了他虛幻的寄託;是後世的人們每每念及大唐所推選出的多情皇帝與心愛妃子上演的一出大戲,以為那是超越等級和權力的極致之愛,如此,方能為那個奇幻的時代寄予一點點的信心。

人在很年輕的時候是很容易相信至死不渝的,還未見識情愛殘酷的底色和人性的幽深曲折,一廂情願地以為李隆基給了楊玉環潑天的愛,而楊玉環也利落地承接了這愛,還了他一份「天真如少年」,那是他們最好的時光。

可我看著,怎麼覺得那麼像《紅樓夢》里的尤三姐,為了向柳湘蓮自證清白,剛烈地拔劍自刎呢?

說來李隆基還不如柳湘蓮呢,血染梅花,柳湘蓮震動,哀慟,接住了尤三姐的怨,心死,出家。

李隆基呢?推出了自己的女人去擋煞,僅有的那一點餘生里,獨自孤獨的苟且罷了。

這段始於大明宮,終於馬嵬坡的愛情,曾一度被視為人間佳話。楊玉環的單純無心機,不涉政治,小女孩一般的天真恣意,是她區別於歷代寵妃的地方,也是她得以長寵的原因。

天真就會營造更多的浪漫,可以放心的做夢,溫軟的依賴,無條件的信任。作為帝王,李隆基年歲大了,高處不勝寒的空虛,閱盡千帆皆不是的厭倦,他更渴求的,是精神上的伴侶,藝術上的知音。

當真是「六宮粉黛無顏色」,潑天的寵愛,是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女人們無法想像的深愛一場。

在他的「梨園」,風雨無侵,陽光繾綣。她已無需以色邀歡,與他吵架、鬥氣,把日子過成了民間屋瓦巷下的尋常,都著實付了真情,賠上了真心。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他們把愛推到了至高點,往往是這樣,它再無處可去,接下來不是稀里嘩啦的崩盤,就是日趨的下降,瓦解,平穩的消亡。

便有如盛世易衰,大權會輕易旁落。後來的康熙帝喜聽崑曲《長生殿》,看的也是帝王之心的一個感同身受,時時警醒。可真正在此事中惘惘茫然、無辜無奈、驚恐害怕的還是女人,是楊玉環。

兵亂突降。離宮、奔波、兵諫,李隆基無力彈壓,心情是複雜的,他不會不思忖:他們既然敢把矛頭指向貴妃,那麼弒君,也是轉念之間。

就是這一點點微妙的權衡,他動搖了。

也是因這一點點微妙的猶疑,她清醒了。

錢鍾書先生有句話說得好: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痛。

同理,越是深情之人負起心來更比平時傷人三分。

他說「愛過」,是真的愛過,但過了那一段,伴著他人生的失敗,伴著時過境遷,再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去追究愛不愛,已沒有意義。

愛情根本抵不過人性。

尤其對於地位尊崇的男人,一切不過是權力的附庸,他自私起來才是一劍封喉的利刃。

繁盛時,她可以是大唐的榮耀,衰敗時,她便是大唐的恥辱,這是她的命。

也是歷史中所有紅顏所要背負的原罪。

中國的歷史裡頭,女人化為「物」,她只是供後世人們懷想繁華的一個參照。

但即使是「物品」也是有心的,她的愛比他更高貴,她的單純更顯感情的嚴酷,她勘破真相卻寧願讓自己不知道。

當男人們不約而同選擇了自私,她卻選擇成全他們。為了給這份愛保有一點點的體面,知道他要舍了她,也會和他約定來世,含笑赴死。

傳奇愛情的最後,竟是人性中的趨利避害,是他要她自己選擇死亡,他不要落個逼迫女人的名聲。

因為愛情的正大仙容,如同神明,最艱難的時候,就決定了它要做出犧牲,愛和神,從來都是祭品。

由此我想到了另一個故事。

明末詩人吳梅村有句「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原是說董鄂妃。再美的東西,縱然懷在心間,護在掌上,最終還是會被皇家收藏。

這首詩用了一個典故。金谷園,曾為晉代石崇莊園。

石崇就是在炫富史上留名的那個石崇。因為父親是西晉的開國元勛,他仕途一直暢達,並富可敵國。

在《世說新語》這本記錄魏晉風流的書里,他人格的缺陷集中體現在變態炫富與殺美兩件事上。

他在洛陽城外耗費巨資建造金谷園,奢華堪比皇宮。但他的財富來源並不正,他為人狂放不羈,與王愷鬥富,以蠟燭當柴燒,以錦緞做布障,以花椒塗牆,以巨型珊瑚逞財,連晉武帝都自嘆不如。

這樣的人,內心一定有著多少錢財都無法彌補的空洞。

那一年,他縱情山水游至廣西,驚慕於一名喚做「綠珠」的女子的美貌,以珍珠十斛買下綠珠。舊時,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斛。

算是天價了。都道古時女子命賤,可到底還有值十斛珍珠的女子不是?在當時,珍珠是罕物,用我所有的換我所沒有的,這種超值的交換,石崇懂。

百般寵愛於一身,金谷園的百千姬妾形同虛設。綠珠又何嘗不是石崇的解語花?

他看上的是她的純潔無瑕美貌無雙,她愛他的能詩善賦亦正亦邪。因他的寵愛,綠珠得以躋身五美之列,與西施、虞姬、明妃、紅拂比肩。她的名,始終是艷名。

豢養的關係,綠珠又和石崇收藏的那些名畫寶石朱玉,有什麼不同?他也許是想愛的,但他不會愛。

石崇那樣的人,是殺起美人來都不會手軟的。

史載:石崇每每請客飲酒,常喚美人斟酒勸客。倘若客人不喝,便令侍衛殺掉美人。死在他刀下的美人不計其數。

街頭小兒亦會唱「綠珠美且艷,善歌又能舞」,石崇卻不知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後來司馬倫廢了晉惠帝,大權在握,手下孫秀垂涎綠珠美貌,向已失勢的石崇索要。石崇不給,頂住了一次次的壓力,在他圓滑殘忍的性格之外到底還是有些真情。

但他的脆弱還是流露給了綠珠,當孫秀矯詔來抓他時,聰明女子一下子就懂了。

她臉上的落寞和無奈,同樣在幾百年後的楊玉環臉上浮現。面前這個男人將面臨殺身之禍,是定數,即使沒有她,他一樣活不了。但世人卻寧願相信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歷朝被唾棄的紅顏禍水。

那麼,只能以死來報恩了。她選擇了墜樓。

這也許是石崇不曾料到的,有時候,太濃烈的愛,需要一個死才能止。

後世文人以「金谷墜樓人」來讚賞綠珠,為她披上情痴忠貞的光彩,甚至有當代學者在論述綠珠之死時說,「憑此一跳,這位在歷史上毫無功業可言甚至沒有留下生平事迹的女性就足以流芳百世了。」

真是一廂情願的可以,到底是男權社會的論調。報恩報恩,死前強調的是恩,不是愛。大概只有曹雪芹是懂她的,他借黛玉之口吟出的那句「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為主子自殺,不過是報生前之恩,死後與他作伴罷了。

終究是紅顏薄命古今同。當為之一哭。

那些平靜下掩藏的殘忍真相啊,還是不知道的好。若深究起來,每個人的感情都未必經得起推敲,即使是我們身邊看起來完美的愛情,男人和女人,不也一直在試探和孤獨中度過一生嗎?

所以,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色,戒》里易先生對王佳芝的處死。

在處決了她後,老易靜靜坐在床邊,憂傷哀悼,心中充滿了「得一知己,死而無憾」的感傷,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

她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

愛是幽深碧綠的深潭,它陰鬱交纏深不可測,女人總是沉潭者。

——End——

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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