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風範·沈從文 一人,一城,一書
「民國風範」專欄簡介
三智書院公眾微信平台在每周五開設「民國風範」專欄,為大家介紹王國維、熊十力等民國學者。他們接續歷史,又瞻望未來;他們吸吮於詩書,洗禮於五四,養成於西學,以講台為陣地,以書刊為舞台,或孜孜於傳統文化的批判與改造,或倡言西方自由、民主和法治。但無一不是希圖用自己全部生命在大學這塊"凈土"上去構造個人的立命之所,社會的精神家園;他們在黑暗中喊出的民主和科學,至今仍是我們尚須努力奮鬥的方向。通過回顧他們的故事與思想,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傳統士人的言行操守,也能迎面感受到現代知識分子的理想信念。如果您有好的意見或建議,請留言三智書院官方微信。感謝您對三智書院的關注與支持!
沈從文(1902-1988),中國著名作家。原名沈岳煥,筆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鳳凰人。14歲時,他投身行伍,浪跡湘川黔邊境地區,1924年開始文學創作,抗戰爆發後到西南聯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學任教,建園後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服飾的研究,1988年病逝於北京。
沈從文一生筆耕不輟、著述頗豐,作品結集有八十餘部,是中國現代作家中成書很多的一位。著有小說集《邊城》《長河》《八駿圖》《神巫之愛》《虎雛》《石子船》《蜜柑》,散文集《湘行散記》《湘西》,文論集《雲南看雲集》《燭虛》,長篇童話《阿麗思中國遊記》,論著《中國服飾史》等。他的作品具有濃郁的地域色彩,風格獨特,融寫實、記敘、象徵於一體,字裡行間散逸著迷人的鄉土氣息,並有著對人性的隱憂和對生命哲學的思考,被譽為「中國鄉土文學之父」。
沈從文是具有特殊意義的鄉村世界的主要表現者和反思者。他認為「美在生命」雖身處於虛偽、自私和冷漠的都市,卻醉心於人性之美,他說:「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廟供奉的是「人性」。
【編者按】在二十世紀初葉,中國所面臨的舊與新、中式與西化、傳統與現代、邊緣與中心、民間與精英、鄉村與都市等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文化衝突中,沈從文以其湘西體驗熔鑄成的文本,做出了獨具個人意味的解答。當大多數新文學作家以新的、西化的、現代的、中心的、精英的、都市的文化眼光去批判舊的、中式的、傳統的、邊緣的、民間的、鄉村的生存方式的時候,沈從文做出了幾近反方向的文化選擇。非都市而崇鄉村、抑現代而揚傳統,這種對於邊緣的、民間的文化立場的堅守使得沈從文成為解讀二十世紀知識分子在中國由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的複雜心態的獨特文本。
2018年是沈從文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紀念,關於沈從文的一生有太多值得大家記憶的東西。 粗略概括其一生可以是一個人 ,一座城 ,一本書。一個人就是沈從文自己,一座城和一本書,也就是生他養他讓他念念不忘的精神棲居之地——鳳凰城和鳳凰城的故事《邊城》。
今天我們就一起走近這位民國大家——沈從文!
在湖南省會長沙往西大約八百里處有一座名叫鳳凰的小城,一條清澈的河流穿城而過,河面上白霧藹藹,河岸邊吊腳樓林立。當年,紐西蘭知名作家路易艾黎到來之時便為之驚嘆,稱之為:中國最美的兩個小城之一。這便是沈從文的故鄉。
1915年,沈從文由私塾進了鳳凰縣立第二初級小學讀書,半年後轉入文昌閣小學。因沈從文天性活潑好動且貪玩,常常逃學去街上看木偶戲,書包就藏放在土地廟裡,有一次,他照樣把書包放在土地廟,看了一整天的戲,戲看完了,別的孩子早已放學回家,他再回到土地廟裡去書包,才發現書包不見了。這時他急了,但轉念一想:書包不見了,也不是什麼大事。第二天,他硬著頭皮照樣上學,剛走到校園裡一株楠木樹下,就遇見了他的級任老師毛先生。毛老師面帶怒色,罰沈從文跪在那株楠木樹下,大聲責問沈從文昨天到哪裡去了。沈從文知道隱瞞不住,乾脆回答:「看戲去了。」毛老師見沈從文貪玩逃學還如此理直氣壯,便狠狠地批評說:「勤有功,戲無益,樹喜歡向上長,你卻喜歡在樹底下,高人不做,做矮人,太不爭氣了!」大約跪了半個小時,毛老師才叫他起來。這時,毛老師用溫和的口吻問沈從文恨不恨老師罰他跪在樹下。沈從文毫不掩飾地說:「當然恨,恨你不該在同學面前罰跪侮辱我。」後來,毛老師把沈從文帶進辦公室慢慢開導說:「樹木是往上長的,你卻要往下跪。人必須要求進取,不能自輕自賤而要自尊自貴。」經毛老師耐心地說服教導一番後,沈從文知恥而後勇,一改以往的頑劣脾氣,勤奮學習,成績提高非常快。
最終,沈從文還是十幾歲便終止了學業,早早的參軍,這段經歷卻讓他見證了軍閥殺戮,認識了「中國一小角隅的好壞人事」,那時的他,在人生浪濤里沉浮,不曾想到自主,也無從自主。
沈從文雖然小學沒畢業,但是卻很愛讀書,很有靈氣,會舞文弄墨,因此他得到了湘西王的賞識,如果沒有離開那裡,他應該會很有出息。
但五四而來的新革命,影響了這座偏遠的「小角隅」,在那一年,中國的青年們都應當接受了那種,彷彿來自冥冥之中的召喚。沅水邊生長的沈從文,決意要「多讀書,救救國家」,1923年,20歲的沈從文離開了他的湘西小鎮,去了北平。
多年後,他在自述里寫道,「人活在世界裡,應該有許多事情可做,為未來的人類去設想。」
這個從鄉下來的年輕人,沒有人脈,沒有學歷,更無法去投考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他「蝸居」在銀閘衚衕一間由堆煤間改造的小屋子裡,穿著一件破夾衣,每日寫作,手足都凍腫了,還三天兩頭吃不上飯。胡適有「藏暉室」,徐志摩有「梅軒」,而他給自己這件小屋取名為「窄而霉齋」。
慶幸的是,那時北大校長蔡元培看到了很多如沈從文一般的有志青年,故開放北大,讓大家來旁聽。
沈從文終於有機會聽到名家講堂,他白日旁聽,晚上寫作,收穫了精神上的富足。但他的生活同時也過得十分窘迫,他寫的文章無人問津,賺不到錢只能四處賒賬,北平的風雪越來越大,他凄冷的生活也越來越渺茫無望了。
沈從文
郁達夫
此時,沈從文遇到了他一生無法忘記的貴人,郁達夫。在沈從文走投無路之際,他向北大講師郁達夫寄去了求助信,卻沒想,這封信真的有了回應。
那是一個極寒的風雪天,郁達夫第一次推開了「窄而霉」的小門。屋內沒有什麼陳設,更沒有用以取暖的火爐,這個來信的小鎮青年單薄的衣衫,裹著棉被,正埋頭寫作。郁達夫撣下圍巾上的雪花給沈從文披上,然後拉著他找了一間小餐館讓他好好地吃了頓熱飯熱菜,結賬時,共花去一元七毛錢。郁達夫拿出五塊錢付了賬,將找回的三塊多錢全給了沈從文。回到住處後,沈從文不禁趴在桌上哭了起來。但是這一切都敵不過這位老師留下的那一句鼓勵:「我看過你的文章,要好好寫下去。」那日是他在北平灰暗的生活第一次透進來光亮。
後來的日子,郁達夫四處奔走,向各大雜誌社大力推薦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而沈從文也咬緊了牙關,更加努力了,他橫豎都定要在這裡活下去的。
但境遇仍舊沒有好轉,他投出去的稿子都石沉大海,還聽說自己的數十篇文章被攤開在《晨報副刊》編輯聚會的桌上,被眾人奚落。
郁達夫悲憤不已,寫下《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公開替一個無名小卒鳴不平。
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嚮往的時代,一個大作家對一個懷揣著文學夢的青年給予了他最大的關照和提攜。情況逐漸有了一些改觀,《晨報副刊》開始發表沈從文的散文和詩歌。
「有些路看起來很近走去卻很遠的,缺少耐心永遠走不到頭。」
沈從文從來沒有停下過創作,隨著旅歐歸來的詩人徐志摩當了《晨報副刊》的主編,情況也有了好轉。
徐志摩
徐志摩欣賞沈從文的文字,便在《晨報副刊》上連發三篇沈從文的作品,在當時,《晨報副刊》上都還只發表胡適,梁啟超,聞一多,冰心等文壇名流的文章。
徐志摩算是沈從文的第二個貴人了。沈從文的小說,散文陸續見報,他也漸漸開始有了名氣。胡適也欣賞沈的才學,更破例讓只有小學文憑的沈從文做了大學講師。
沈從文第一次講課,緊張的很,面對台下烏壓壓的學生,他竟一時語塞,便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學生們都很喜歡沈從文,因為他並不像那些老學究照本宣科,他講課很有意思。
汪曾祺
汪曾祺在《我的老師沈從文》一文中這樣寫到:
沈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三門課我都選了。......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我們當時的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的。這話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麼大學。......沈先生教書,但願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
但隨著胡適辭去職務,他的執教生涯也再沒得到任何重用,在眾人眼中,他始終是那個低學歷,不入流的小鎮青年。很多人會眼紅於他總是得到一部分人的庇佑,卻完全見不得他的努力和在文學上的靈氣。在這樣的眼光下生活久了,他自己也不痛快。
「學生即或歡迎我,學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麼都看不起的。我到什麼地方總有受恩的樣子,所以很容易生氣,多疑,見任何人我都想罵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毆自己。」
從他踏足北平的那一刻起,他是離文學更近了一些,但他卻沒有逃得過那些好壞人事。故鄉淳樸的山水人情教他懂得感恩,沒有人知道他們最終會不會迎來光明,但這些已是名流的大師們,會因為想要保住一個青年的才華而極力相助,這已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已是光明本身。
後來無論沈從文擁有了怎樣的名望,寫出了怎樣催人淚下的文學名作,他都深深記得,如今被人品讀的這些文字後面,是一雙雙無私幫扶青年的大師之手。
得知徐志摩死訊的時候,沈從文已輾轉到青島大學任教。 當時青島大學匯聚許多文壇名流,但只有沈從文一人搭車連夜去了濟南,只為送詩人最後一程。
而晚年的沈從文,每每提到郁達夫,也都會哭的像當日「窄而霉齋」中伏案淚下的青年。
但好在,這個青年不負眾望,在1934年寫下了日後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擁有著獨一無二的地位的小說《邊城》。
「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常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躲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
那座邊城也是他的小城,獨自外出闖蕩的日子,更讓他想念起故鄉的水土和那裡淳樸善良的人民。他愛那裡的流水,而他的性格也長成了水的樣子,外看斯文,卻內心翻湧。
筆下淡藍色的墨自然而然就淌出了他日日想念的水邊的城,那城裡有小伙兒在夜裡放聲唱情歌,也有一個守在船邊,等著唱歌的人歸來的女孩翠翠。
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他說起老師的《邊城》,讚歎道:「《邊城》的語言是沈從文盛年的語言,最好的語言。這時期的語言,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台瑪瑙櫻桃。」
1999年6月,《亞洲周刊》推出了「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排行榜」,對20世紀全世界範圍內用中文寫作的小說進行了排名,參與投票的均是海內外著名的學者、作家。在這一排行榜中,魯迅的小說集《吶喊》位列第一,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名列第二。
那是中國最詩情畫意的邊城,而那裡有最令人掉魂兒的姑娘,翠翠。
沈從文將所有的愛與美都給了翠翠,而翠翠的原型,便是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
1927年,25歲的沈從文,經徐志摩推薦,來到中國公學教書。
在沈從文還戰戰兢兢站在講台上,初次講課時,張兆和便是台下眾多學生的其中一個。
張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曾祖父時兩廣總督張樹聲,而她在家中四姐妹中排行老三,後來沈從文也會喚她三三。
提及沈從文與張兆和,許多人都會認為這是一段繾綣纏綿的愛情佳話。
這段民國師生戀的男女主角,一個是來自湘西蠻荒之地的浪漫青年,一個是出身名門知書達理的世家女子,本來不搭邊的兩個人,卻因為男子的浪漫與執著,用一沓情書收服了美人心。
沈從文寫情書的功力,世人皆知。「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字裡行間瀰漫的才氣與深情,沒有幾個女子能抵禦住。
於是,張兆和,他摯愛了一生的「三三」,就在他四年的情書轟炸下成了他的妻。這段師生戀,也被後人口耳相傳,兩人成為無數人心目中的神仙眷侶。
沈從文終於抱得佳人歸,新婚過後,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仍舊沉浸在甜蜜的書信中。
沈從文繪
1934年,因母親病危,沈從文匆匆趕回湘西。行前,他與夫人張兆和約定,每天給她寫一封信,報告沿途所見所聞。沈從文沒有食言,信一封封地去,帶著故鄉潮濕的水汽。他坐在橋邊,和過去的小鎮青年一樣,只是,此刻他多了一個可以念想的人。
「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過去他曾想過,若他沒去過京城,也許會在這裡好好發展,順理成章地娶一個商人的女兒,但好在他吃了那麼多苦,費了那麼大力,捱過那麼多寒天,因為最後她娶的是張兆和。
然而,文藝青年和雞湯文作者只會告訴你故事的前半部分,就像童話故事往往以「公主和王子最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作為結尾。
張兆和不理解沈從文。她從一開始,就從未真正了解沈從文,甚至後來她感動之後愛上的,與其說是沈從文這個人,倒不如說是沈從文那些情意綿綿的書信。她只是愛上了愛情。
所以,在他們婚後,面臨柴米油鹽的瑣碎之後,種種矛盾不可避免。
沈從文天性浪漫,又極有骨氣。兩人結婚之時,雖然安徽張家非常有錢,但是沈從文一分錢嫁妝都沒有要。
而骨氣卻是不能當飯吃的。沈從文實在太窮了,無法給張兆和體面的生活。
最令張兆和不滿的,是沈從文「打腫臉充胖子,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因為沈從文雖然生活拮据,卻依然有些文人的雅趣,喜歡收藏一些文玩古董,而在張兆和眼中這些都是不必要的消費,她說,「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
沈從文和張允和、張兆和
張兆和理性務實,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沈從文要花那麼多錢收藏文物,要裝作「紳士」的樣子,導致現在戰火紛飛家裡這麼拮据。
而沈從文也對總是迴避和自己團聚的妻子產生了懷疑,「你是愛我給你寫的信,還是愛我這個人?」
他們終究無法互相理解,而不理解他的還遠不止張兆和,沈從文一生不懂政治,新中國前,他堅持:「作家不介入『分合不定的政治』,不加入『反動』或『進步』的文學集團。」
所以,縱使沈從文已經寫出了《邊城》那樣的作品,在當時仍舊不被文壇待見。
1948年,郭沫若便公開發文,斥責沈從文為「桃紅色」的「反動」作家,這一下,徹底擊敗了沈從文。
他絕望得兩度自殺,他已心力交瘁,不想做什麼戰鬥,別人硬要貼來的名,你如何抹得去,那大概只有抹了脖子才能得到平靜吧。雖然他最終都被救下,但救下的沈從文,再也沒敢寫小說。
建國後的歷次運動之中,沈從文受盡了折磨,而張兆和卻指責他不肯虛心接受社會主義的思想改造。
最愛的人卻不理解自己,人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了。沈從文的心境,想必就如同冬天飲雪水。
張允和在《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提到:「1969年,沈從文下放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越到老年,沈從文越愛流淚。
那是他愛了一生的人啊。縱使半生悲涼,溫柔的背後全是心酸,他卻還是執著地愛著。
新中國成立後,沈從文調入歷史博物館,做起了中國古代文物史的研究,可天才始終是天才,不寫小說的他,將研究成果匯成《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結集出版,誰也沒想到他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領域,成為了國寶級專家。
他說,解放後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條不太放任翻動的,被文火慢慢煎的,味道過得去的小魚,有朝一日以便對人類有所貢獻。
可他依舊沒有逃過痛苦的折磨,後來他被打成造反派,每天需要負責打掃女廁所。
他心裡很苦,但嘴上卻說早已看開了。
曾經一位美國女記者要採訪沈從文,聽說這位大作家要掃女廁而震驚,就走去擁抱他,並拍拍沈老的肩膀說,「您真的是受委屈了!」沒想到,沈從文忽然就抱著女記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
一個詩意而又曾經情感充沛的小說家,他的心裡還有很多已經有了雛形的好故事,但那些故事不該出現在戰爭年代,那麼也就永遠消亡了。寫故事的人已經繳械投降了,那個人此生都不會再醒來,卻還要受此屈辱。
那段最寂寞的日子,沈從文獨自度過。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宿命,當他被時代拋開的那一刻,他也就被那個時代里的人拋開了。
那時張兆和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兩個兒子加入了青年團。次子虎雛在一篇作文中寫道:「我們一家四人,除爸爸外,思想都很進步。媽媽每周六都從華大回來,向爸爸展開思想鬥爭。」
沈從文的後半生,就是這樣,以一種看似比時代行動遲緩的姿勢,緩慢地度過了。只有那湘西小城澄澈的天和流向遠山的沅水,能稍稍撫慰他心裡的難,或許,還有那個北平的風雪天,自己破爛的小屋門被推開,他得到了老師的肯定,也能看到未來的希望。
可是賞識他的郁達夫,徐志摩,都早逝了,他受盡那些名流圈子的嘲笑也無法向他們證明什麼了。最惋惜的是,他的三三再也不是操場上吹口琴的女學生了。
很多年後,張兆和說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晚年的沈從文,和青年時的他一樣,總是面帶微笑,他從來不把苦楚大聲地說出來,很多人都說,沈從文是懦弱的。其實,沒有人知道,那個帶著滿腔希望和對文學的熱情來到北平的小鎮青年,是什麼時候對這個世界把心門觀賞的,也許是從停筆小說的時候,也許是從和家人分居的時候,也許是翠翠守在船邊,無盡等待儺送的時候。
「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是沈從文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從文心臟病複發,搶救無效去世。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謝爾·埃斯普馬克曾公開表示:1988年沈從文非常接近獲獎。 「當時,沈從文已經入圍,正在評審過程中,他不幸去世,按照諾貝爾文學獎的慣例,獎不能頒給去世的人,那時我們不得不放棄。」
2000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馬悅然再次證實:「他的名字被選入了1987年的候選人終審名單,1988年他再度進入當年的終審名單。學院中有強大力量支持他的候選人資格。我個人確信,1988年如果他不離世,他將在10月獲得這項獎。」
先生沒能等來,若等來了,不知他會不會對這個世界改變心意。
正如沈從文先生在《水雲》中所說:
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處
用不著使力掙扎的
我一定放棄任何抵抗願望
一直向下沉
不管它是帶鹹味的海水
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為止
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
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
從皈依中見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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