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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奎:上門女婿(二)

二爺爺領我下了山,陪我走進村裡,一直送我到家門口,他站下了,我站下了,我的心情還沉重著。二爺爺伸手拍了我的肩膀,感覺很有份量。他表情凝重地說,孩子,挺起脊梁骨,活出個男子漢樣來!

二爺爺走了,甩著一隻手,另一隻手端著煙袋杆子。望著二爺爺背影,我鎮定地思考,這些年來,哪裡有點男子漢氣概?沒有。人,要活出骨氣來。

二爺爺寫一手好毛筆字,小楷太漂亮了,一輩子沒有走出山裡去,可惜了,若是參加縣裡的書法大賽,肯定也是頭等大獎。據說他的老師是個國民黨軍官,解放初年,躲在他家地窖子里,躲了好幾年。那人很有文化素養,以後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村莊很破舊,很多房子還是石頭壘的,塌了頂的房子無人維修,有的人家,院里長滿了雜草和樹木,看樣子有幾年沒人進去了。我們這一茬人走了,交通閉塞,經濟談不上,遠遠落後於其他地區的村莊更加蕭條,破敗不堪。

我們同齡的一茬人鳥兒一樣飛出村莊,飛到山下去,再見面就不容易了,不知道他們的狀況各自如何。

我的村莊,只剩了些老弱病殘,再過三兩十年,怕是這個村莊將永遠從個臨朐縣的地圖上消失了。改革開放以來,大到沿海地區,首先富裕,經濟騰飛,小到我們臨朐縣,縣城周邊地區、平原地區首先發展,山裡越來越落後,青壯年打工的打工,有能力的搬進縣城去住,我們的村莊,徹底毀了 。歷史的車輪在滾滾向前,如長江後浪推前浪,如錢塘大潮一潮壓過一潮,那是排山倒海的力量,無法阻擋,我只能卷進其中去,淹沒於這個大潮。在這個大發展的時代,個人的力量是多麼渺小啊!我只能痛心地面對現實,眼看著自己的村莊一天天衰敗下去。

「回來啦——柱啊?」回到家裡,母親端著水瓢往鍋里添水做飯,跟我招呼。

母親老了,蒼老了,面對這個破碎的家庭,她弱小的身子骨沒有壓趴下,已經是十分堅強了,況且,她們這一代人,經過了1960年極其艱難的生活考驗。這樣貧困的家庭,養活了我們這麼多兄弟姊妹,又是這樣的特殊人員組成的家庭,俺娘真不容易。我的眼淚不自覺地在眼眶裡打轉。我忽然間覺得,我的母親偉大,中國農村像我母親一樣所有的女人都偉大,她們活得不容易,她們沒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她們了不起!她們撐起了家庭,撐起了一個時代的中國社會。全世界的女人,沒有哪一個國家的女人比他們更偉大,

心中的苦不能倒,有些想法深藏不露,想來想去,全都壓在心裡吧,說出來不如不說好。主義拿定,決定在家待上一天,跟俺娘親熱親熱,就回去當俺的上門女婿。俺心裡是揣著一百個不願意的,不想離開這裡,這裡是生俺養俺的家,只想留在俺娘的身邊。二爺爺的話卻是老在耳邊縈繞,是的,再不振作我就完了。

山裡居住的這些年,我栽樹最多,早栽的成才了,隊里分給我家的山場全都綠化起來了;這些年來,我種植土豆很成功,產量最高,旱地西紅柿也不錯,說真的,村裡人村裡人公認我是種地能手,這個家我沒待夠,我不想離開這裡;家的概念,只存在這裡,丈母爺那邊,永遠是客。

回到丈人家門上,我把在山裡的優勢擺給丈人聽,我要從娘家引種土豆,還要種植旱地西紅柿。沒想到丈人聽了抿著嘴樂,反正地蛋種不用他掏錢,納磨著這帳合得來。

再從娘身上摳兩個吧,我需要點本錢;像我二爺爺說的那樣,活出點骨氣來。我必須發展。一百多里路程,我用自行車駝回娘家一麻袋包地蛋種,有黃皮的,有紅皮的,都是我們那裡最優良的品種。我的丈母爺見著了,兩顆黃板門牙本來就鬆動,快要喜掉了,呲著黃鬍子嘿嘿地笑著,蹲在麻袋前面,兩手伸進敞開的麻袋口裡,摸來摸去,手也熱了,心也熱了。我很受鼓舞,丈人支持就好,支持我就有幹勁,不支持,我一切都將落空。

我的老家海拔八百米以上,山山溝溝春天來得遲緩,山下的杏花開放了,這裡的杏花才鼓起花骨朵,一早一晚清風徐徐,涼涼爽爽。這個季節,臨朐縣城周邊的麥田裡,鵝黃嫩柳飄拂的彌河岸畔,總有一群群城裡的女眷們在挖薺菜,我們這裡則是荒草滿山,目及之處一派枯黃,整整晚了將近一個季節!種植方面要因時制宜,因地制宜,不能按照山裡的季節種植,須早下種。

土豆是一種喜低溫的物種,凍不了就行,種下之後,地溫一旦提起來,它就生根發芽,鑽出地面,一行一行,早春里綠色覆蓋土地,麥收前後,早熟的品種就能收穫,一年可種兩茬。種土豆產量高,來錢易,這是我發展的主要項目之一。我考察過了,別看僅有百十里之差,這一帶幾乎沒有種植,集市上全靠販子從外地販運過來,價格高,種植土豆很有前景。

這個村莊里的人們都好奇,他們從不知道自己的土地可以用來種植土豆,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出神入化,見了就詢問,還有的人等著看我的笑話,這部分人不多,認為我異想天開。我不去管它,我有信心,咱種了十好幾年,咱有經驗。

山下的土壤不比山裡的土壤鬆散,土豆喜歡松的土壤。這裡雖是沃土肥原,雨水比山裡卻要少,關鍵時期,在土豆開花授粉的時候不能保障,我就勤鋤,一遍不離一遍鋤地,邊鋤邊把土坷垃碾碎,用鋤頭砸,用腳踩,有草沒草我都鋤。老年人有經驗之談,說是鋤地即抗旱又防澇,雙重效果,特別是我這樣一遍遍鋤過來的土地,一層細土被太陽曬得發燙,下面仍然保護持著濕潤,不蒸發,且提高了地溫,莊稼長得格外好。

關於鋤地的好處,丈母爺說過,他爺爺在舊社會時期蒸饅頭賣饅頭,他爺爺說,鋤過一遍的麥田跟鋤過兩邊的麥田,蒸出來的饅頭味道不一樣,一吃就吃出來,嚼著不一樣的勁道。在老農眼裡,鋤地有多麼重要啊!

這年的土豆長勢喜人,還沒收穫,大家就一窩蜂一樣圍著我轉,問長問短,詢問種植技術的人格外多,紛紛表示跟著我學,以我為榜樣,並且要我提供給地蛋種。我收穫的不僅是土豆,還有人們對我的尊重。丈母爺高興了,聽到村裡人誇他召來個能女婿,嘴也合不攏,兩顆門牙都掉了去,透風撒氣,見人就說,種地蛋啊,好收成哩!我是他的驕傲,他是我的自豪,深切使我增加了做人的美好體會。什麼是榮譽?我捫心自問,從小到大,你得到過嗎?得到了,這回得到了,我得到了!

好事連雙,老婆又懷孕了。晚上躺在被窩裡,她拉過我的一隻手,撫摸著她已經微微鼓起來的小肚子,似乎感覺到了胎動。她滿懷期望地說,她爺她娘這輩子缺男孩,做夢都希望咱生個男孩。上一個生閨女,這個孩子一上身感覺就不一樣,保險是男孩。柱子呀,她提著我的小名說,你注意我邁步先出那根腿?左腿還是右腿?問得我沒話說,哪裡注意唻!我拿話岔她,說我娘更盼著生兒,那是根啊!我自己何嘗不是願意生兒子呢?喜上眉梢。

小時候在山裡的老家,藏過國民黨軍官的地窖我常上來下去,再大了我家用來貯藏地蛋,可容納一萬多斤,既有濕度又保鮮,不腐爛,少有生根發芽的,再好不過了。想想那時的情景,我開始在丈人家的院子里挖地窖,規模也不小。

隨著年齡的增加,老丈人脾氣改了不少,改好了,待我像親兒子,也常來幫忙。白天上坡幹活,晚上鑽下去挖土,老丈人為我掌燈,感覺親爺倆一樣,使我心裡暖融融的,重又體會到了家的味道。邊幹活邊想,自己的娘和她的爺娘一樣,都是自己的老人,都是親人,沒有遠近之分,既然召我過來養老,我要善待老人家,他們這代人一生受盡了苦難,活得很不容易,我要盡我最大的努力來養活好他們。

丈母娘雙目失明,困難的年月來到這裡,娘家是北縣裡。來這裡那年我們臨朐開始好轉了,摻著糠才填飽肚子,很少再有餓死人的現象發生,北縣裡境況很慘,饑荒蔓延,大批難民趕過來,每天大街小巷裡不斷遊走著逃荒的人,一問是哪裡來,他們總是:「廣饒,大爺,」再有就是高青的,博興的,那拄著棍子,背著一條長長破口袋的形象,那年月過來的臨朐人永遠忘不了。他們的話我在當時理解不開,「廣饒大爺」,「高青大爺」,要飯的成大爺了,後來才想過來,大爺前面頓了一頓,應該有個標點,於是寫到這裡我加了逗號。這個「大爺」叫得是臨朐人,不是自稱。

村莊大街上來了兩個年輕女人,大一點的領著一個雙眼瞎的,見著人就拜,操著高青口音,都瘦得皮包著骨頭,瘦弱不堪,颳風就要到的樣子。莊裡的人們傳言,這是小姨和外甥女,家裡人都餓死了,來我們村裡覓一個吃飯的家庭,留下這瞎眼的外甥閨女,找個男的年齡大小、長得丑俊都不嫌,健健康康就行,只要能掙一口飯吃。由於家庭困難的原因,我丈人不嫌她眼疾,領了回家,便有了後來我們這一家人。

我的丈母娘經歷了這等苦難,她這一輩子快要過去了,再不享受一天好日子那就晚了。我想,我要努力掙錢養活她們。她們對我的愛護和關懷,對我的認可,深深激勵著我,我感到兩肩擔負著沉重的責任。

這年土豆大豐收,收穫了八千多斤,割了麥子後種下旱地西紅柿,長勢喜人,雙雙奪得大豐收,年底估算了一下,總收入突破一萬元大關。這在我自己看來,在村裡人看來,當時已經是個了不起的成績了。丈人為我驕傲,人前人後都誇我。我每天趕集,回來順錢,丈人幫忙;丈母娘坐在炕上靜靜地聽著,她心很靈,耳朵很靜,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到,細心聽著我數票子的聲音。長期不出屋,她臉龐白皙,溫溫和和,是一個多麼慈祥的老人啊!忽然間我忘記了過去所有的不快。這個家,是和諧的,溫馨而又自然。

丈母娘說,從今往後,俺倆都老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孩子,你有能力。往後趕集賣了錢,你拿著,別交出來了,家裡一切花銷,你掌握著。一句話,弄得我臉紅了,我哪曾想倒會是這樣的。我堅辭不受,慌得我不知咋好,坐立不安,以至於撓頭搔首。這個平時不言不語,不聲不響的丈母娘,原來是這個家庭真正的主人。以前我怎麼就看不出來呢?

為了證明我有能力,有了錢決定翻蓋房子,可高興了我丈人,他聽進耳朵里整天笑眯眯的,還對人說,不是我倒插門,他怕是今輩子住不上新房子了。丈母娘則整天坐在炕上,就盼著抱孫子呢!

蓋起新房子來,屋裡空落落的,我想買一台電視機。手裡的錢不夠,回娘家借了自家門裡五哥的錢,買回一台新電視,黑白的,十七英寸,五百六十元。當一家人快快樂樂看著電視享受新房子的時候,我想到了丈母娘,她雙眼都看不見,電視對她·····這樣不好,沒有告訴家人,我又借了一百多元,買回一部台式收錄機,轉為丈母娘買的。抱回家,全家人都愣了,老婆見了格外親熱,溫情脈脈地看著我,看不夠一樣,看得我都不好意思,發了囧。丈母娘挺感動,說是家裡沒錢了,這麼捨得為我花錢!表示過意不去。這時她的心裡裝滿了我的孝順,溢於言表,溫暖的氣氛遍布整個房間。我說,娘,錢花了可以再掙,沒關係。這娘我叫著不咬口,和叫自己的娘一樣,親!我過後這麼想。

老人家會唱老歌,會唱佛,她唱,我錄,她還要讓我丈母爺唱,一塊錄下來。她說,都是這麼大歲數的人了,說不定哪天就沒了,錄錄音,百年之後給你們留個紀念。

丈母娘唱了一個晚上,十幾首歌,全都是老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歌曲,還有抗戰時期的老歌,其中一首是她聽奶奶唱學來的,流傳在高青一代,而且是一首歷史民歌,委婉動聽。來到這個家庭幾年了,我從沒有聽到丈母娘唱過歌,而且唱得這樣好,嗓音也不錯。她唱歌的樣子格外認真,全身心地投入,我震驚了。

老人家眼睛失明,腦力好,年輕時學來的歌曲,一字一句都不忘,唱起歌來面帶表情,嗓音這樣好,樣子這樣認真,令我感動不已。我一萬個想不到。

丈母爺不會唱,張著棉褲腰嘴胡咧咧,說不說,唱不唱的,嗓音難聽死了,直鑽耳朵,瘮得心裡發慌,我也錄了,連一家人的逗笑聲,全都錄進去。丈母爺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詞他都記不全了,他會編,「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開頭這幾句想著,往後就不上講了,唱翻了調。唱得好唱得孬,在我們的笑聲中留下了紀念,我特有成就感!

幾年來,這個家庭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溫馨和睦。這個晚上,夜已經很深了,倒下還是睡不著;老婆也一樣。她很興奮,話格外多,像剛結婚那陣子一樣,情意綿綿。早睡吧,你還懷著寶寶呢!我說。她用腳蹬我,不讓我睡,纏著要我講故事。我說,俺山裡發生的故事講完了,幾年前就講過了,沒得講了。她說,你看那麼多書,看過的書一摞一摞的,能沒有故事?騙鬼去吧!她有點撒嬌,不依不饒,連蹬我帶用腳趾頭撓我,我只得講。

想一想,逗她開心吧。我以一個大人對孩子講故事的口吻說,從前,彌河岸邊,你們的村頭,那裡有個很大的水池,池水不深,清洌洌的。池邊散布著些大柳樹,濃蔭遮蓋著整個池面,夏季里格外涼爽。

西山上下來一群猴子,發現了這個乘涼的好地方就不走了,住到大柳樹上,熱了就下到水池裡。那天中午,你們村裡一個老光棍鋤地熱了,來到大柳樹下,脫了衣裳撲通跳進去,一群猴子驚著了,老的小的哧溜哧溜爬上樹去。老猴子懷裡攬著小猴子,一個個坐到柳枝上,大眼睛小眼睛都瞪著這老光棍,就盼著他早早洗完澡走人。許久,一個小猴子收起眼光,抬頭望著母親很神氣地問:「媽媽,我們的尾巴長在後面,人的尾巴為什麼長在前面?」它的眼睛亮晶晶,黑玻璃球一樣,期盼著,期盼著.......

我賣了個關子,不說了。黑暗中,屋子裡沉寂了片刻,老婆笑起來,咯咯地笑著,連蹬了我兩腳,躲都沒地方躲。挨著,樂著。

人家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錯了,話不能全部這樣說。

——2018.1.16圖片/網路

張玉奎,臨朐東城人,文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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