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軒 | 若不愛獨處何來心自由
原標題:黃軒 | 若不愛獨處何來心自由
BAZAAR在「黃軒月」約到黃軒共度聖誕節,就著酒杯碰撞的聲音,聊聊關於愛情、關於電影、關於孤獨與自我、關於夢中永不完結的旅行。沒有什麼比這樣一期情人節封面故事更浪漫的事了。大銀幕上,他是電影《芳華》《妖貓傳》、網劇《海上牧雲記》最引人矚目的男主角,眾聲喧嘩下,黃軒悄悄抽離,尋找一個獨處的空間,他篤信叔本華說的「若不愛獨處便不是真的熱愛自由」,更相信可以點燃他至沸騰的是一段愛情—必須是死去活來的那種。
「他稚氣未脫的表情全是炎涼的內容,那是活著的全部隱秘。他透徹,懷揣著沒有來路的世故。他的肉體上沒有瞳孔,因為他的肉體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裝滿了所有的人,唯獨沒有他自己。這瞳孔時而虎視眈眈,時而又溫和纏綿……小馬並不存在的目光是多麼的透徹,潮濕而又清亮,赤子一般無邪。它是不設防的,沒心沒肺的,和盤托出的。」
——《推拿》
在婁燁第一次把黃軒領到《推拿》的原著作者畢飛宇面前時,看到那雙眼睛,畢飛宇知道,他就是小馬。
有一種說法是,成年人和孩子的區別在於,孩子敢於直視他人的眼睛。成年人習慣七分真話里藏三分假,交流點到即止便可,人前留餘地,人後留退路。黃軒好似對這些默認守約渾然不知,談話時是瞳孔與瞳孔的相接,帶著直勾勾的令人心悸的誠懇。陳凱歌看中他這一點,才讓他成為了象徵大唐的恣意白居易:「我覺得他是一個肯說真話的演員,因為他緊張他就會告訴你,唉導演,我其實挺緊張的。一般的演員不太會流露出來,即使緊張他也不一定跟你說,所以我就覺得他是個實誠人,這就是白居易的性情。」
演戲時是用真心換真心。黃軒向來習慣減少隨行人員,幾乎單槍匹馬進組,把雜音關在門外。他對角色的演繹近似民族唱法,用了極大的氣力卻不發出等大的聲響,微瀾的水面下潛藏著風暴的漩渦,《黃金時代》里驚鴻一瞥的駱賓基無聲的落淚把內心的苦都嚼進了腮幫子的酸里。《妖貓傳》戲中白居易為理想破滅哀慟不已,戲外黃軒同樣情難自抑,痛哭至雙眼紅腫,久久無法平復情緒。BAZAAR的情人節邀請黃軒出演一段獨白,為了這寥寥數語和一個不能錯過的春天,黃軒自己叫停三次,一個人回到化妝間放起鋼琴曲,找尋恰到好處的表白氛圍。對他而言,「沒有感覺」的時候絕對無法將就。
這幾年,黃軒從多樣的角色、從熱氣騰騰的生活現場里走出自己的成熟之路。他相信成熟是讓人具備更多跟自己相處的能力、愛別人的能力。他堅定討厭著與此一字之差的「城府」。「城府就是一種隱藏。」敏感、糾結、多情,這些才是他自得並珍惜的特質。他像一塊海綿,好的、壞的,對的、錯的,不加篩選,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抱著「人生在世只活一次,有很多東西我沒有體驗過」的焦慮感,黃軒竭力地想要汲取到每條管道里滲出的點點水分。
令作家畢飛宇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當年在《推拿》片場所見,他當時就認定「這小子能紅」,「黃軒求知慾強,特別好學習。我跟導演聊天時,聊著聊著一回頭,他就在那兒全神貫注地聽。對這種類型的孩子,我都是欣賞和喜愛的。」「偷師」的黃軒有一瞬被發現的窘迫,隨即便帶著點得意狡黠的神色說道:「他太敏感了。我就是求知慾很強的人,一旦遇到什麼特別好奇的,就打開每個細胞去感受、去學習、去聆聽,之後自己思考整理。這是我從小慣有的,可能因為本能上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黃軒有一種強大的自我教育和自我探索能力,一直在踐行古希臘的德爾斐神諭:「認識你自己。」
敏感,和如何變得更加敏感,是黃軒的自修。當身體感官的每一個觸角都被打開,向外有更豐富的生活體驗,向內有更清醒的自我認知,一個人才成其為更豐富的人。演員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單一的我分割成無數個面抽離出來,灌注進不同的角色。小馬的鬱鬱寡歡,林凱的孤膽英雄,劉峰的孤獨失意,包括把「喝大了」的一面投射到了白居易的身上。
黃軒獲得這些不同面的方式是獨處。少年流離,讓他在安定中無所適從,習慣在流浪和漂泊的極致體驗中自我解剖。日復一日的在組生活把黃軒這塊海綿里的水又一點一點擠壓出來,輸出了太多能量,沒有得到有效的補給,「這幾年一直在工作,生活圈子被放進了一個固有的軌道,而且軌道越轉,圈子越小。我就想不行,我個人經歷的東西太有限了,我要有更多的人生體驗,就想趕緊打破這些東西,不拍戲就回到生活中來,我還能不能有更多的體驗和刺激?」他心知,又到了自我放逐的時刻。
《創業時代》在理塘殺青,黃軒一個人留在了藏區。9月的藏區已開始飄雪,他找了間五平米的小屋,吃最簡單的食物,沒有澡洗,關掉手機,每天僅僅是坐著,就這麼坐了一個星期,「有很多平時沒來得及思考的、隱秘的想法,都會慢慢地重新生長出來」。回到只能滿足基本生存所需的原點,他開始懷疑,那些外在的物質到底有多少是必要的。
就算沒有這樣那樣的領悟,體驗本身於他而言已有富餘,一個禮拜太倉促,他計劃著下次要延長到一個月,又冒出一個更大膽的念頭——「我特別想去乞討」。知名男演員當街乞討,這股契訶夫小說般的荒誕衝動,就從黃軒心裡生髮出來。別人聽了或許會一哂置之,黃軒卻是在認真考量,可行性如何並不重要。去印度旅行時,他看到了許多沿街乞討的苦行僧,突然發覺,最近作為演員的自己過得太滋潤了,「難道我一直要『得到』嗎?」他渴望用乞討的動作把尊嚴放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態去除自己的傲慢,或者僅僅,是去體驗乞討。
甚至他理想中的伴侶,都是一個能和他一起去流浪的人。他沒少表達自己想要獲得一份感情的願望,「年紀輕輕的誰不期待愛情這個讓生活和生命升溫的東西?我現在也32歲了,如果讓我遇到一個女孩,我完全可以回到第一次談戀愛那種激情澎湃的狀態。」
六年就這麼單著,黃軒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過獨了?他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一直沒遇見那個嚴絲合縫的人,「小時候喜歡一個女孩,只因為她的眼睛漂亮;長大以後,就看她的整個臉和身材;再長大又更具體了,就想看到她所有的想法、觀念,對事情的態度,越來越整體。但是要找一個整體很契合的就很難了。」
他不是那種滿足於搭夥過日子的人,愛了,就要愛得死去活來。金星問他選擇細水長流還是乾柴烈火,他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和生活一樣,他的感情一旦來了,痛苦也就隨之而來,「它會讓我執著,它會讓我怕失去,它會讓我變得敏感,然後我一使勁就完了」。單身的黃軒是最穩定的黃軒,身邊最好的朋友洞見了一戀愛就「變身」的他:「你一旦談了戀愛,一開始你很激情、很興奮,隨之而來你自我就開始不穩定,情緒也不穩定,整個人就會變得又惆悵,又容易抱怨。」他肯定地複述著朋友的評價,自己補刀「:然後又嘰嘰喳喳的。」
把自己掰開了、揉碎了、浸在生活中泡漲了,黃軒才能有自己存在的實感。哪怕這個過程要付出的代價是受傷,是傷到鮮血淋漓、痂痕遍布,還要一遍遍去掀開舊傷口,記住每一次真實的痛覺。
演員這個職業讓他學會了和自己的敏感和解。「演員要經歷很多豐富的感受,人生百味才是有意思的。為什麼一定要快樂呢?每天都快樂要麼是真的頓悟了、解脫了,要麼人是沒有意思的。」他從被這些情感操控,到學著操控情感,「不管我心裡有什麼隱秘的、邪惡的、齷齪的、負面的東西,我都接受它。我只有看到它、發現它,我才能慢慢地認識它、控制它。」
黃軒偶爾懷念「人生中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日子。那是他8歲以前,還在蘭州的小院里生活,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大家子人當著隔壁鄰居,媽媽在天井裡曬著衣服,他蹲在台階上玩拍畫片。離開這裡之後,他就進入了另外一種狀態,「充斥著不安、漂泊、恐懼、自卑,豐富的人生感受就來了。」兩個月前他還回了趟老家,敲開了那扇夢裡常見的木門,院子早已轉賣,如今的女房主不認識黃軒,沒有給這位陌生人開門。他在院子里拍下一個戴安全帽系紅領巾的小男孩的照片,一如他當年的模樣。
BAZAAR:如果用一種酒來形容自己,會是什麼?
黃軒:我覺得可能是黃酒吧。我沒有白酒那麼烈,又不像紅酒帶著果味花香,那麼俏麗,像寶石一樣紅艷。黃酒看似溫潤,好入口,還帶著甜。但它又有酒的沉、酒的香,也需要放到罈子里去陳釀。
喝酒比較重要的是跟誰在一起喝。
當然,這是最重要的,喝什麼酒對於我來說也不重要。酒不醉人人自醉,有時候見到一個人真的是什麼都不喝已經到了醉的狀態。但跟有些人在一起,喝多少都是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態,有一種孤立感。我現在喝酒很挑人和地方。今天是開心的,沒想到你還準備一瓶酒。
BAZAAR:生活中什麼更容易點燃你?
黃軒:能點燃我的,要麼就是一個很好的角色,要麼就是一段愛情。雙魚座只要突然一遇到愛情了,那就整個人都變了,生活色彩都變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就是嗨了。我怕自己過獨了,我也不知道這六年怎麼了,六年就都是這麼單著。因為我覺得人需要關係,在關係中去體味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感覺,而且在關係中能夠成長。關係能映射出很多自己的優點、缺點。而且年紀輕輕的,大家誰不期待愛情這個讓生活和生命升溫的東西。
BAZAAR:現在期待的愛情跟小時候有什麼不同?
黃軒:我覺得越來越難了。越小的時候,聚焦範圍越小。越成長,對對方的要求更整體了。比如有個女孩的長相我很喜歡,但我知道,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不了。有的女孩,就覺得哎呀跟她在一起生活簡直太舒服了,但她身上某種東西又不吸引你,那就很麻煩。我這幾年一直就是這樣的狀態,總是差點什麼。
BAZAAR:你會覺得年紀越大越難被一個人調動嗎?
黃軒:我覺得多大歲數都能調動,你看我現在也32歲了,如果讓我遇到一個女孩,我完全可以回到第一次談戀愛那種激情澎湃的狀態。情感的負荷和投入還是可以被點燃。
BAZAAR:你享受感情中痛苦的感覺嗎?
黃軒:我覺得一段感情一旦來了,隨之而來的痛苦也就來了,因為投入了,尤其像我,我是完全勉強不了的人。有些人大概在一起搭伴過日子就行了,我是絕對不行的。我必須愛得死去活來,死去活來的煩惱和痛苦也就來了。它會讓你執著,它會讓你怕失去,它會讓你變得敏感,然後我一使勁就完了。其實我覺得我單身的狀態是好的,一旦有了感情,好像狀態就不好。其實我現在覺得沒關係,痛苦就痛苦,糾結就糾結,我談戀愛不是為了快樂、開心,我就是為了愛,為了經歷。
BAZAAR:你理想中的情感關係是什麼樣子的?
黃軒:我覺得是可以一起跟我安靜地待著、一整天不說話都覺得很舒服的狀態。也可以跟我一起去流浪,跟我一起去任何能帶來心靈體驗的地方。而不只是在一起吃頓飯、度個假。最重要的是心靈契合,我們對生命的志向差不多,我們可以一起去體驗和交流很多事。
BAZAAR:最近有什麼願望?
黃軒:我特別想把自己丟到陌生的國家裡去打工,回到最原始的生存狀態。我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特別想去乞討。我前一段去印度,看見很多苦修瑜珈師,他們覺得生命要有更多可能性,應該修行,放棄所有東西去苦修沿街乞討。我覺得生命應該很豐富,現在我的一切都過得很滋潤,得到的很多。我就覺得,難道我一直要「得到」嗎?這是我要鍛煉自己的時候了。我能不能回到一個最普通的人的生活,回到一個最卑微的狀態,去除我的傲慢。
BAZAAR:你更想要穩定的生活還是成為糾結的藝術家?
黃軒:很多東西都是看起來而已,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好多人心裡也是苦著呢對吧?同床異夢的人也有很多對吧?不得已的、無奈的、只能認命的事太多了。看似圓滿的人也在承受著另外一層意義上的苦。有些人看似漂泊、孤獨,但他又享受著某一種層面意義上的自在。叔本華說的一句話,我覺得特別好,「你若不愛獨處,說明你不是真的熱愛自由。」只有在獨處的時候,你的思想、情緒、行為才是完全自由自在的。
BAZAAR:「浪漫的本質是逃離。」你追求自我放逐嗎?
黃軒:我覺得也沒有什麼浪不浪漫,就是想怎麼生活下去,流浪就是讓我在不是固有的模式下隨遇而安,這是認識自己的方式。人一旦安逸了,創造力也就弱了,所以一定要經常走出去,去各個地方見各種不同的人,讓生活保持持續有未知的狀態。每天極其熟悉的環境里,永遠都是在周圍這一撥人裡面,不把自己跳脫出來,很多的細胞就睡著了。丟到一個不熟的、完全沒有朋友親人的地方,也不知道明天住哪兒的時候,所有細胞都會醒來。一旦有了緊迫感,有了恐懼,有了不安,創造力就會出來。
BAZAAR:你什麼時候意識到孤獨是一個人的常態?
黃軒:我覺得就是不斷地在加深這個認知,因為我從小就很孤獨,很多心理活動沒辦法去表達,跟同齡人有時也交流不到一起。你看我現在要好的幾個朋友都比我大,最年輕的也比我大個七八歲,大的60歲的都有,忘年交,無話不談。少年時期我好多內心的體驗和對生命的想法真的不知道找誰交流,所以我有很多時候是自己憋著。
BAZAAR:會覺得活得比同齡人更累嗎?
黃軒:一定是累的,因為我太敏感了,又敏感、又多情、又懷舊,又容易感傷,能不累嗎?其實我的內心活動比別人可能都要豐富一些,內在承載的東西可能也比別人更複雜一些。但我覺得這對演員來說是好的。
BAZAAR:你很小就開始思考死亡這件事了?
黃軒:我從小對死亡特別敏感,我人生中第一個記憶就是我知道人會死亡。我記得當時我站在一個小孩的床上,我奶奶跟我說,人會死。心裡就是一空,巨大的恐懼和失落,當時就想著我們每個人都會死,那是難以言表的感受。十年前,我一下子面對了好多人的離去,讓我時常思考死亡,思考我活著要幹什麼。我覺得大事就是生和死,剩下的事好像都沒那麼重要。生死自如,那是我最理想的狀態。我特別希望我到臨死之前是興奮的,我想了一輩子、思考了一輩子的事情這一刻終於來了,我要去經歷它了。我們經常避免談及死亡,覺得不吉利,我覺得不對,這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我們避而不見,避而不談,最終內心隱藏的恐懼、不安會極其強烈。人永遠在隱藏真相,越真相的東西越規避,我覺得特別奇怪。就要讓自己接受真相,接受人一定會死,接受這個世界無常,你才能真正體驗到自在、快樂是什麼。
BAZAAR:你是念舊的人嗎?
黃軒:我比較懷舊,前兩個月我還回到蘭州老家我小時候的老房子去看,坐在那兒感受,我去拍照片,甚至敲開了那個房門。我想進去再看一看,但是那個女房主不認識我,她覺得我很奇怪,就沒有開門。我經常在夢裡回到這個院子。因為我人生中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時候都是在這裡度過的。一旦8歲從這裡離開之後我就進入了另外一種狀態,充斥著不安、漂泊、恐懼、自卑,豐富的人生感受就來了。但我在這個院子的時候,奶奶爺爺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家人都住在這,讓我有太多的快樂。你看,小時候我就坐在台階上拍畫片兒,我媽就在這兒曬被子。我現在的生活和環境跟小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但是永遠要回到那個原點,我在這裡出生的,我在這裡長大的。那個時候的我是什麼樣的狀態,現在的我看似不同,但是又有什麼不同呢?
攝影/韋來
總策劃/左敏潔 造型/Neo 編輯&採訪/徐曉倩 撰文/徐曉倩、楊文軼 化妝&髮型/高建 製片/梁華開 宣傳/周英朕、高冷服裝助理/鄧佳蕾、李佳、肖恩Shawn 助理/Chloe、雷蕾 設計/焦穎
TAG:時尚芭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