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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浮世會》

任何城市裡,計程車都是個神奇的空間,除了讓我們遮風避雨,暫避喧囂外,還暗藏很多潛在的增值服務。司機們閱人無數的勞作以及他們之前不同尋常的經歷,絕非常人能比,只要各位稍加留心,勇於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礙,這裡很有可能成為私人旅遊觀光車、社會觀察角、歷史留聲機、人生大講堂,如果再坦誠一些,這裡也可以是發泄室、懺悔室…… 記不得自己曾有多少次,下車時熱淚盈眶,和師傅笑別,互祝好運,然後帶著莫名的力量又重返生活。而這一路上所有的收穫,收費又是那樣的合理。發改委,向你道一聲謝謝!

本文獻給一隻爬行動物,「You raise me up ~ 」

故事一 《踏過下雪的北京》

這個故事是在一個寒冬清晨里聽到的。我有提前客人一小時到機場的習慣,那天趕上降溫,很冷,正如這個故事的開始一樣。

2005年聖誕假期結束後,傑佛森帶著6歲的傑西卡從布魯克林回北京,世界有時候很小,有時候又很大,在穿越北極圈飛行了長達十四小時後,這裡依舊是那麼寒冷。準確地說,是冷漠,因為他已有四十五分鐘沒有打到車了。

天色漸暗,雪一直下。

這一切的遭遇只是因為他住在順義,一個離機場最近的城區。雖說他每次回來都要經歷這一遭,但今天的確運氣太差了。傑佛森在北京住了多年,就像很多在這裡的美國人一樣,堅決不向這座Sin City妥協,——還經常因看不慣的事(比如排隊加塞兒、商販見到自己就抬價、家長當眾罵孩子……)站出來爆兩句 ~ 在這個城市,有些事情其實稍微妥協,就可輕鬆搞定,比如此時在機場打車時再順手伸出一張紅色的人民幣,被拒載了快一百回,他還在堅守著底線(筆者突然覺得這才是信仰)。一百人民幣現在約摺合15美元,從JFK或者紐瓦克機場打車回家,至少是這個數的三倍。北京,這座城市,再過兩年,就要舉辦奧運會,「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這一幕,在那個年代的首都機場應該是司空見慣,但這次救了傑佛森的,是小傑西卡。

已經在候機樓地下室排了兩小時隊的老劉,終於排到了載客區,正當其他司機彷彿無視這對一萬公里外飛來的父女時,他一眼就看到了傑西卡哆嗦的雙手。我想是他當時一定想到了什麼(我堅信老一代人具有的美德是這個社會稀缺的資源),使命感順著眉心蔓延到鼻腔,全身發熱,動作變快。趕緊把捷達的暖風開到最大,下了車沖他們招手,生怕他們被別的司機搶走。「上車」,傑佛森甚至還沒說清去哪,行李已被另一隻溫暖的手接過,塞進了不太整潔但卻一樣溫暖的後備箱。

——順義,的確太近了,就連坐在副駕駛的我,已經開始擔心這次聽不到長篇故事了。

車裡溫暖無比,而且又是捷達,美國人喜歡坐捷達計程車的原因,我們國人暫時無法理解,只因為后座上有安全帶。

大概開了五分鐘後,暖風調到了中檔,車裡靜下來很多,只剩下傑西卡還在自言自語,真實地反映著前一刻的喜從天降有多麼的持久,可惜老劉一句也聽不懂。這個本該感恩的時候,傑佛森卻有點忐忑,因為他知道接下來劉師傅可能會說什麼,就像之前遇到所有的司機那樣上演著千篇一律的台詞,撓著頭:「您去的地方太近,我排了一下午的隊……」,但說真的,在無視消費者和勞動者權益又無視秩序的地方,這件事的確不能全怪計程車司機。

老劉半句廢話都沒有,偶爾從後視鏡里瞄一眼傑西卡擺弄毛線兔子,時而笑一下。十分鐘、二十分鐘,老劉沒說話,專心的開車。就這樣,一邊陪著傑西卡玩,也偶爾看看越發熟悉的街景,傑佛森徹底放鬆下來,準確的說,坐姿矮了五厘米。從某一刻起,蹦著紅字的計價器突然和所有人都沒了關係。

樹上、街道上的聖誕燈飾還沒有完全撤掉;積雪讓路燈更自信;小廣場上的星巴克每到晚上還是會坐滿人,有幾桌聊得很嗨;婕妮王超市的門口還是聖誕節前那幾顆沒賣出去的小松樹…… 我相信此時的傑佛森,好想踏過下雪的北京,深吸一口霾,聞一聞熟悉的空氣以及其中摻雜的一絲煤煙味兒……

同一個夢想,除非是 Walking dead ~

同一個世界, Fxxxing good!

車開進了天北路某小區。

「鷲宰蝦一個路口優拐停。」

……

「好,一共57元,您需要發票嗎?您和孩子拿好東西……」

老劉取出行李放在地上,蓋上後備箱轉過身來,塞在他手裡的錢,是兩張紅色的紙幣。

「哎?您這是……?」

「先生,請您收下,這是您應得的。另外,不知道您是否願意?我的孩子從3月開始要在這裡上學,您可以負責每天接送她嗎?我們每月支付您八千元人民幣可以嗎?」 (當年的一千美元)

……

……

……

「後來呀,傑佛森經常送給我禮物,逢年過節還請我去家裡吃飯。他太太是加拿大人,中餐做得跟北京人一樣,不知道哪學的。我差不多接送了傑西卡有四年多時間吧, 直到他們全家都搬回美國了。到現在,每年的元旦左右,對,就是我第一次拉他們的那個時候,都會收到他們寄來的照片和賀年片兒。哈哈,我也給他們寄,都是我孩子替我寫的地址,傑西卡現在是大姑娘了,挺漂亮,跟小時候不一樣……。」

老劉講完這個故事,我也沒再問,他也沒繼續說。又開了一會兒到T3,在他撕下車票的時候,我塞給了他兩張紅色紙幣,按了下他的手,搖搖頭。老劉笑了一下,眼潤了。

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我還是挑了句極為簡練的告別語:

「多謝老劉,祝您好運!」 (關鍵時刻,我真的好虛偽)

我轉過身去,心中百般遺憾,此生,應該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好人了,而此刻,才猛然發現,這個世界真的好大,大到傑佛森可能永遠也不會聽到陳綺貞了。

我想,我們在做事的同時,其實都有機會通達到一個更高頻率的狀態,只要兩步:

第一步:心中萌生善念,妥善保護好

第二步:千萬別過腦子,直接行動!

(只過心不過腦。過了腦子,也許就會算計得失……)

當我們習慣了用類似方式做事後,也許會發現,這世間真的比想像中宏大,自己變得好自在,也會為我們身處「同一個世界」這件事情,喜極而泣。

故事二 《敲桑》

平時市內短途的計程車上,我很少和司機師傅聊的深入,時間太短,而去機場怎麼也要一小時,如果聊兩句覺得投緣,就會越聊越深。

這回,先發問的是司機師傅。

「帶這麼大箱子,您去哪兒啊?」

「嗯,我今天要帶一個日本團,我是導遊。」

「我在日本待過四年。「 說完司機師傅得意一笑。

「您在日本留學嗎?」

「是啊,我在日本邊留學邊打工,後來回國了。」

「請問您怎麼稱呼?」

「您會日語嗎?叫我敲桑(日語:張先生)就好……」

有那麼幾次,都快到機場,才發現司機是個有趣的人,下車時意猶未盡。而這次,剛上車便充滿了期待,真是一次美好旅行的極佳暗示。眾多類似的經歷一直在告訴我,旅行並不是從飛機起飛才開始算起,只要有顆旅行的心,上班的路上為何不能是旅行?

第一次遇到會說日語的計程車司機,肅然起敬,也自查一下坐姿是否端正。第一個問題是:

「您拉過日本人嗎?」

—— 「當然拉過,拉過不少呢。」

很多人不知道,在北京這個所謂國際化大都市裡生活的日本人,他們的生存狀態很有意思,除了工作,基本不想和這座城市發生更多接觸,除了景點裡標準的日本旅遊團,其他地方很難再見到他們。直到後來,我發現他們也生活在和我們平行的宇宙里,有固定的活動區域和社交場所,正宗的料理店和居酒屋、日語KTV、按摩店…… 我也見過在世界各地居住的日本人,不是這樣,比如倫敦、雅典、奧克蘭、夏威夷。說到這裡,我們都很清楚原因,我也特別希望國人能對他們充滿熱情和善意,就像他們在日本善待我們的遊客一樣,讓東方世界回到幾百年前那一個個禮儀之邦。

日本人很有意思,通常也極易辨認。在東三環燕莎一帶,看到外面卡其色風衣,裡面西服,走路姿勢筆挺,還一邊走路一邊看書的男人,絕對是。辨別女人其實更簡單,只要一看妝就知道了,因為目前還沒有比日本女人更會化妝的。(說到這裡插一句,對現在國內很多女生失望至極,原本淡妝就已和諧,卻要靠網紅妝來掩飾缺失的自信,再整個網紅臉,克隆人時代就要來臨了。)

通過多年旅行,我甚至還可以通過味道辨別他們,閉上眼睛,蔥蒜味飄過的一定是五十歲上下的韓國團;廉價香水飄過的一定是拉丁國家的旅遊團;類似木香或者衣物柔順劑的清白氣味飄過,這是日本團,通常還帶著特別客氣的聊天聲音。

在這次上車之前,敲桑已經在好運街的路燈下早早地認出兩位日本朋友。這一帶有幾家只有日本人才去的料理店,最有名的叫「藏善」,除了小林廚師長精湛的技藝、公道的價格,還有就是深藏地下的居酒屋。一瓶瓶純米大吟釀被日語里攙著東北口音的服務員端進包廂後,你會發現霓虹國人的內在世界的極致:男人酒後變回男人;女人酒後更女人。

在這個點鐘跌跌撞撞地上車,敲桑早就明白了,正當日本人開口用蹩腳的中文漫不經心地說出要去地方時,敲桑大聲地用關西口音說道:「さんこんにちは,どこへ行きますか。」(sang konichiwa,lukuyikimasga 先生您好,請問您去哪?)

用敲桑的描述,那兩個本來迷迷糊糊、眼睛快睜不開的日本人,頃刻之間酒全醒了,張著嘴吃驚地看著他。敲桑極為得意,又用日文跟他們聊了好多。你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就像是誰搬弄了一下FM的頻道,車裡彷彿瞬間換了個電台(高分日劇《了不起的選TAXI》),變成一組不同的人在聊天。日本人健談的很多,他們渴望溝通,尤其發現能和外國人溝通時,他們還會顯示出巨大的熱情,娓娓而談,滔滔不絕。敲桑這一路跟他們聊啊…… 他感覺到日本人從未這樣尊敬過一位帝都的計程車司機。

「然後,其中有個叫淺田的先生,富士通的,讓我以後每周六上午接送他去打高爾夫,地方倒是不遠,每次給六百元,我同意了,每周六起個早兒,路上跟他聊會兒,忙了一禮拜,都換換心情,我也開心,他也開心,中午有時候我還點倆小菜,下午眯一會兒,然後再接他。那時候,我才突然有周末的時間意識,一周里總盼著到周末。他也是,跟我什麼話都說,聊著聊著准聊到哪的姑娘漂亮…… 」

「有一次接他,左等右等都不來,過了半小時才看淺田先生出來了,一見面就哈腰點頭,說今天實在抱歉,不能去打球了,然後雙手遞給我一信封,我當時就推回去了,結果他不停鞠躬,硬往我手裡塞,就差跪地上了…… 我就只好收了吧,然後道別。走時我從反光鏡里看到淺田先生還在朝著我一個勁兒的鞠躬。打開信封,裡面六百元一分不少。」

有的民族,表面上你好我好,嘻嘻哈哈,各種玩笑,但很難交心,這可能是美國人;有的民族,你只有跟他相處幾十年,他才會信你,並且到死忠誠,這是德語區的人民;有的民族,你可以跟他借一面之緣成為好友,他會極為認真謹慎地對待彼此的感情,這是日本人。

「您在日本學的什麼?」

「我學的是企業管理,當時國內還沒這個學科,但是到後來我基本就在打工了,你也知道那個時代,國內大部分人每月才掙一百多塊錢,我在日本一個月輕輕鬆鬆攢下八千人民幣,那時候感覺自己有花不完的錢似的,誰有心學習?拿著四年的學生簽證整打了四年的工。我在一家工廠做金屬加工,開始跟著師傅做,後來越做越精,第二年月薪從二十萬漲到三十萬日元,有的時候我還當領班帶日本人做工。再後來等我要回國的時候,廠長死說活說不讓我走,給我解決一切問題,再漲十萬工資……」

——「等等,您為什麼要回國呢?」

「我對象等我四年了…… 說實話,我從來沒想過要留在國外。」

「就是我老婆,那時候一直在北京等著我,我們是高中同學,我1991年回國的時候,她也都不小了,也有白頭髮了,現在想想挺對不住她的,那都是人最好的年華啊!她家裡也勸她別等了,給她介紹過高幹子弟什麼的,她見都不見,後來索性從家裡搬到單位宿舍住去了。」

「小夥子,每個時代都不公平,都有抱怨的人,但我想,起碼我,還要感謝那個時代,感謝我們那會兒的人都有情有義,都有股子英氣。一個信念撐一生,一個承諾定終身,一口氣活出個人樣。你們現在年輕人可沒這麼簡單了…… 我們那會兒的信到現在還留著呢,滿滿兩紙箱子,現在有時候趕上什麼好日子,我們家那位就讓我早點收車,回家弄倆小菜,喝點小酒,拿出封信來念…… 有時候,人生挺短暫的;那四年,是真長……」

說到這裡,我能感受到敲桑的激動,沒再說什麼,看著副駕駛上印著他的工號和證件照,努力地關聯著剛才所聽到的故事。

到了首都機場,他主動下車幫我拿出行李,「空箱子啊!現在日本能買不少好東西!」

我笑了。「敲桑,啊哩嘎哆,狗匝易嘛斯!」(張さんは,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嗨!多摸~ 」

敲桑歪一下頭,微笑裡帶著點蒙娜麗莎的意思,揮手道別…… 這一刻我才覺得他真像是在日本留過學的人。

等他上車,在車開動的時候,我也朝著他鞠了一躬……

——「日本航空JL860次航班,飛往日本東京成田機場的旅客,現在是最後一次廣播……」

故事三 《最香的一頓飯》

不愛說話的司機少見,這天清晨就遇到一位大叔,只是問了一句去哪個航站樓,然後就專心開車。可能是太早,六點就出來拉活兒,過了一會兒,上了冷冷清清的北二環,實在憋不住了:「兄弟,抽煙嗎?」說完就給我遞了一根點兒八中南海。

——「謝謝您,我不會,沒事您抽您的。」

即便是現在,如果師傅想在車上抽煙,我也從不拒絕,殘酷拒絕別人眼下即得的快感太不人道了。當然,我有辦法保護自己,等他點上煙,(空調暖通專業畢業的)我根據車速、車外的風向及車內氣溫、氣壓,迅速調整好開窗的大小,精準控制車內的氣流方向。之後,眼瞅著煙霧與車內的塵埃齊飛,從師傅那側的窗戶奔向美好的新世界。

師傅開車犯困,是最可怕的!

我真的經歷過開著車睡著了的師傅,零七年盛夏的午後,計程車從北邊開上了動物園的「猴山高架」,上坡的過程正如飛機起飛,加速度導致血流變緩,最適合入睡。感到車子有些跑偏之時,才發現師傅已平靜地進入了夢鄉,好在那天高架里沒什麼車,他的腳平穩地放在油門上,就像往常一樣配合著依然放在三檔上的手。我歪過身,悄悄地幫他扶正方向盤,目視前方,強忍內心的巨大喜悅,那時我還沒有駕照,應該算是無照駕駛吧。腦子裡拚命地想著可能夠到的哪部電影:司機不幸被後面尾隨的壞人擊中了,如果此時我還能騰出只手,一定要向後面的車開槍…… 等快開到北建工,下坡導致身體前傾,司機師傅如夢初醒,我也如夢初醒。他在宛若時光隧道的,鋁板頂棚覆蓋的高架橋里,看了看時空在車窗外飛速流逝,極為平靜地接過方向盤,幾秒之後,撓了撓頭,終於笑了,特別特別感謝我…… 正是因為在下的機智果敢,才成功地避免了一場動物園猴山上的驚天事故。

十年前,那的確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年代,我還見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深夜裡,當前方路口已變綠燈,排在最前的計程車就是紋絲不動(那時候人們開車不興玩手機),後面的司機們都心領神會地悄悄繞開他前行,繞過去的時候,大家都像在博物館裡排隊參觀稀世珍寶一般,在最短的時間裡仔細欣賞這狹小駕駛艙內,的哥那傲世輕物的睡態,任外面的世界紅塵滾滾,正如外面留下的一盞盞紅色尾燈和煙塵。

一支煙,換安全。只要你寬宏開通,生命中總會出現類似這樣超值的買賣。

一支煙,還能換來很多,最常見的就是友誼。

此刻,在師傅抽了幾口痛快煙後,活神仙附體:「我們家就住這,安定門,我其實剛從這出來,一直往西走,就拉上你了,現在又回來了。」說完呵呵。

家住在城裡的師傅不多見,通常都是老北京。老司機都有點性格,歲數不小了,見過世面,知道怎麼拉活,知道什麼事差不多就行。

「您原來就住這嗎?」

「是,我從小就住這,那會兒出了安定門就是菜地了,後來我工作也在這,塑化四廠,當了十幾年工人,你們小時候穿的涼鞋都是我們做的。」

「在當時,能留在城裡當工人,是不錯的選擇吧?」

「可不是么,那會兒還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呢,我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插隊下鄉了,他們可比我苦多了,都落下一身的病……」

「那您當工人應該是文革之後了吧,工廠里的氛圍是不是好多了?」我想引他描述那個我極為感興趣的時代。

「確實,整個社會那個時候都寬鬆多了,不過,最幸運的是,趕上一位好師父帶我們。」

——「哦?一位好師父?」

「對,你知道什麼叫一日為師?我過去也不理解。」

「剛進廠子,師父對我們特嚴厲,我們那會兒年輕也貪玩兒,社會上朋友多,沒事就溜號跑出去,誰好好乾。有時候,看廠里誰不順眼,還會搞點破壞治治丫,都沒少挨師父罵。」

「那是我第一次上夜班,師父帶我和另外一同事,也是新來的。那個時候廠里還沒食堂,都從家帶飯。一盒白米飯,外頭買三分錢鹹菜,這就是一頓飯。師父看著我們正吃著呢,也端一飯盒過來,到跟前兒,打開鋁飯盒,裡面堆得滿滿的木須肉,油亮油亮的,雞蛋肉片比木耳多,那香味甭提了,現在飯館哪做的出來?

『師傅,這個……』

『別廢話,你們師母給做的,趕緊吃了』。說完,師傅在不遠的地方點了根煙,那意思就是要看著我們把這個吃完。」

「小兄弟,跟你說實話,我這輩子沒吃過這麼香的飯,就著眼淚,一口一口,仔仔細細地咽下去,鼻子里一直是酸的。」

瞬間我也有點走神兒,想想這輩子就著眼淚吃過的那些飯,確實歷歷在目,有痛苦有歡笑,大多數是痛苦。眼淚,就像掉下去的一滴滴膠水,把自己的記憶和當時那個飯碗粘的牢牢的。

「吃完了這頓飯啊,我們倆都變了個人似的,洗了把臉就開始幹活,晚上,車間里沒人也安靜,你一句我一句地追著問師父,師父帶著我們干,告訴我們竅門和經驗,那比平時都耐心多了。我們反覆練習,拿本子記,溫度多少,濃度多少,模具留多少量…… 恨不得一晚上就把師父幾十年的手藝都學下來。後半夜讓師父休息了,我們倆一直摸索到天亮。」

「下了早班,騎車回家,也不困,腦子裡還想著這晚上學的東西呢,就好像武俠小說里,男主角一夜之間突然學到了江湖絕學,就迫不及待地等著日後行俠仗義。南邊傳來朦朦朧朧的《東方紅》,一瞅表,七點整。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四九城老北京?那個時候北京城可安靜多了,哪有個動靜、放個炮、哪過個火車,全都能聽見。就是減速捏閘的時候,感覺手上怎麼這麼疼啊,一數,右手上最多,十一個泡。」

——「我想這一晚,真的改變了您的人生。」我羨慕地側望著司機師傅,他看到了我的敬意,笑了笑,極為自然地點了根煙,深吸了一口……

「沒錯,後來一想,在那一晚之前的人生,真不知道幹嘛去了。」

「後來我們小組成了先進,多難的活都能做,還能做精,趕上溫度控制得好,一點飛邊都沒有,還省料。在廠裡邊,能感覺到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別的組,也有不少老工人的,怎麼干就是干不過我們,沒別的,就為給我師父爭口氣,活幹得好,廠里老給獎勵,發下來,師父和我們一塊兒分。我們還去別的廠傳授經驗,神著呢……」

說罷,師傅又吸了一大口,把煙頭彈出車外,就這股子脆勁兒,是個麻利人。

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心中倒數一分鐘……

每年的這一天,如果我在外面,我就會靜心等待這一時刻,這次是在車上,機場高速出京方向。

這一天,北京時間清晨六點十九分整,整座城市的路燈又會準時地全部熄滅,黑暗再次籠罩人間,過一會,上面來的人說了,要有光!於是才漸漸亮了起來,天地還原真容。

面對陰陽交錯、如此悲壯的一幕,師傅視而不見地輕輕咳嗽了一下,接著又說了起來……

「九三年,師父退休,廠子搬到郊區,我幹上出租。有時候趕上客人去良鄉,就去師父家裡看一眼。一進門,師傅見我可高興了,扯著脖子就沖師母喊,『去,把我那好茶給沏上。』 聊起當年的事,聊起兄弟們,就剎不住車越聊越起勁,往往越是這時候,他越轟我走,怎麼說都不行。歲數大了,你看著糊塗其實他一點都不糊塗,知道我干這行,時間就是錢。」

「師母還給您做木須肉吃嗎?」 我笑著問,大清早肚子里一直咕嚕作響。

「可不止木須肉,每年初四,我們都在師父家聚齊兒,別看師母這麼大歲數,一個人還能做一大桌菜,根本不讓人插手,我們就負責陪師父喝酒,讓他和師母高興,師母也逗著呢,平時不怎麼愛說話,說句話能把師父噎個半死。」

想著這對絕配老兩口,還有那個年代師徒之間可能發生的多少事,說實話,心裡痒痒的,想厚臉皮申請蹭一回初四的聚會…… 憋在嘴裡實在說不出來,最後,也隨著煙灰從師傅那邊的窗戶飄走了。

早春漆黑的清晨,我慶幸自己能坐在溫暖的車裡聽到這段「一日為師」的故事,也慶幸被這位曾經的「八級工」拉我去機場,即便我們從安定門開始才正式認識。

接著,我們都安靜地坐在車裡,微笑著、回味著當年勇……

過了五環,東方升起了一道亮光,擦去了天幕下最後幾顆孤星。過一會兒,天空中取而代之的是閃爍的一盞盞航行燈和前起落架著陸燈,由遠而近,越來越大,然後飛機呼嘯著從車頂掠過…… 他們之中有的已經在零下六十度的平流層里飛過了超過八千里路的雲和月。

一日之計,生機初現。雄壯的航站樓前,忙碌的芸芸眾生,沒有人像我一樣,舉著相機,駐足,空腹,虔誠地等待下一個重要時刻:七點零三分。這一刻,造物主將以他的方式為我慶生。

《太陽照常升起》

3月1日,7:03 A.M 首都國際機場3號航站樓 6號門內

這個團的客人你們可要當心了,因為我有可能會隨時隨地,無緣無故地對你們好。(目的地:札幌新千歲機場,渡邊淳一故鄉,28人,全程7天。客人:IBM大中華區優秀經銷商)

任何時刻,都因你(妳)而有意義。

全文完,感謝閱讀!

作者:李凡 文藝旅行策劃人,環球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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