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世代更迭,不過是土地瞬息一夢
對於關注諾獎熱門作家作品的讀者而言,今天推薦的這部全新引進譯作自然不能錯過。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是波蘭家喻戶曉的女作家,繼《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大獲成功之後,她憑藉《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再次獲得波蘭最高文學獎「尼刻獎」的讀者選擇獎。讀者再次經歷了奇妙的精神漫遊,不時為作家豐富的想像力和吸引人的藝術魅力所傾倒。
小說講述了一個邊境小鎮,從第一位拓荒至此的制刀匠人在此安居,到女主人公與丈夫遷居這片鄉野,同一片土地在千年之間不同的歷史瞬間、不同的人生流徙。各種傳奇人物在此粉墨登場:長出鬍子的聖女、性別倒錯的修士……千年之間人世滄桑變換、起起落落,但對於土地而言,人的悲歡離合、人的世代更迭,不過是土地的瞬息一夢。
這是一部多種文體交雜、多條故事線相互穿插的奇妙小說,短篇小說、散文、民間故事、聖徒傳記,甚至菜譜、筆記,交錯呈現。在托卡爾丘克的小說中,日常生活獲得了少有的稠度,充滿了內在的複雜性、激烈的矛盾和衝突,以及耐人尋味的轉折和動蕩不安的戲劇性。
「若要思考就得吞下時間,把過去、現在、將來和它們持續不斷的變化化為內在的東西。時間在人的頭腦內部工作。人的頭腦之外任何地方都沒有時間」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共 84 個章節,每一個章節以「xxx的時間」命名,通過不同的視角講述了太古之中各種人物,甚至動物、植物和東西的故事:觸摸世界邊界的少女、沉迷解謎遊戲的地主、寂寞的家庭主婦、咒罵月亮的老太婆,乃至天使、水鬼、哈巴狗、菌絲、小咖啡磨……以三代人的人生故事,折射了波蘭二十世紀動蕩起伏的歷史命運。
譯序(節選)
易麗君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在自己的寫作中,運用精練巧妙的波蘭文字,在神話、現實和歷史的印跡中悠悠摸索。她善於將迄今看起來似乎是相互矛盾的東西聯在一起:將質樸和睿智聯繫在一起,將童話的天真和寓言的犀利聯繫在一起,將民間傳說、史詩、神話和現實生活聯繫在一起,其表現手法可以說是同時把現實與魔幻乃至怪誕糅合為一,文字在似真似幻中反映出一個具體而微妙的神秘世界。她的筆下涌動著不同尋常的事物,但她又將神奇性寓於日常生活之中。
她建立了這樣一種信念:文學作品可以是既易懂而同時又深刻的,它可以既簡樸而又飽含哲理,既意味深長而又不沉鬱。在她的小說中,日常生活獲得了少有的稠度,充滿了內在的複雜性、激烈的矛盾和衝突,以及耐人尋味的轉折和動蕩不安的戲劇性。
她善於藉助表面上似乎是微不足道的隱喻,以輕鬆的文筆書寫重大事件,寓重大性於平淡之中。或者說,她善於揭示隱藏在平淡之中的不同凡響的事物,在這一點上,她的小說與波蘭女詩人、諾貝爾獎得主辛波斯卡的詩歌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她的小說里,可以感受到辛波斯卡作品中那種特有的採用出人意料的比擬的超凡能力、超級的敏感和觀察世界的獨特方式。她倆都洞悉寫作之樂,她倆的作品都讀起來輕鬆,可是真正理解它們卻並非易事。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無疑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波蘭文學中的一部奇書。它是由數十個短小的特寫、故事、隨筆結集而成的一部多層次、多情節的小說,無怪乎有的波蘭評論家將其稱為用各色布片縫綴起來的百衲衣。與作家其他的小說相比,這部小說似乎最缺少內在的統一性。它是一部文學品種邊緣的小說,在這裡各種修辭風格相互混雜、滲透,是各種文體的雜交:自傳體、隨筆、敘事體、史詩風格甚至議論文體,應有盡有。書中沒有一個貫串始終的單線條的故事情節發展,而是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有如電影分鏡似的紛至沓來。因此乍一看,似乎找不到富有內聚力的結構。各種不同的事件在各個時間層面上進行,從遠古時代到中世紀、十八世紀直至現代。在這些時間層面上,一個個時而輕鬆、時而沉重憂傷、時而殘酷、時而激起人們的憤怒和憎恨的故事情節幾乎是隨意出現,隨意自由馳騁。作家運用表面上彼此毫不相干的插曲,猶如運用拋散的七巧板隨意組成的一幅幅令人驚詫而又費解的畫面。活躍在以無定形的因果關係相互連在一起的各種插曲中的人物,構成一條用五色寶石串聯起來的項鏈。就這樣,使這七巧板式的拼圖最終形成一個富有凝聚力的整體。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亦是1990年代波蘭文學中最耐人尋味的一部小說。小說中將四個層面的人和事精確地編織在一起,既斷裂又連貫,始終保持著流暢的風格。作家在處理現實層面——習俗描寫層面時,總帶點嘲諷的口吻;第二個層面——分裂成片段、散布在全書中的有關夢的哲學思考的層面,作家在這兒總給讀者留下一個廣闊的回味空間;第三個層面——隱藏的歷史訊息的層面,它總是帶著一個尋根的願望和一個戲弄歷史的惡魔;第四個層面——傳記層面,包括第一人稱的敘事者的自傳成分和充滿了神話韻味的中世紀聖女庫梅爾尼斯的傳記。將傳記變成神話是托卡爾丘克創作的一大特色,好像沒有神話便既不能存在藝術,也不能存在藝術家。圍繞這四個層面出現了大量插入的故事,它們構成了一個稠密的情節網。
書中出現夢的情節並非偶然,而是反映了作家的哲學思想: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夢加強了「自敘體」的敘事形式,使小說的敘事高度主觀化。以自傳體為基礎的小說敘事中融入了大量的虛構的夢的情節,人在「敘述的我」與「被敘述的我」之間、在「夢」與「醒」之間騰挪,大大強化了小說的藝術效果,使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呈現為高度親歷性的體驗,女性隱秘幽深的內心世界通過夢敞現於讀者面前。這也是小說為讀者所喜愛並得以暢銷的原因所在。
如此這般
選自 |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波蘭]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著,易麗君、袁漢鎔/譯,四川人民出版社·後浪出版公司2017年12月版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們的鄰居「如此這般」,總是在電視快訊之後立即就來了。R把酒加熱,往酒里撒些桂皮再投入一些干石竹花蕾。如此這般每天晚上講的都是冬天,因為冬天必須講完,夏天才會到來。整個時間他講的都是同一個故事——講的是馬雷克·馬雷克是如何弔死的。
這個故事我們已從別人那裡聽說過了,而昨天和前天我們又從如此這般口中聽了一遍。可是他記不得自己曾經講過這個故事,於是又一切從頭開始:他以問我們為何沒有來參加葬禮為引子開始了自己的故事。我們沒能來,因為葬禮是在一月舉行的。我們沒能結伴一起來,是由於下雪,小汽車點不著火,蓄電池吱吱響,耶德利納外面的道路堆滿了積雪,公共汽車堵在一起絕望地站著一動不動。
馬雷克·馬雷克住在洋鐵皮蓋頂的小房子里。去年秋天他的母馬闖進了我家的菜園,吃光了掉落的蘋果。它從有點腐爛的樹葉下邊扒出果實。它漠然地望著我們,R甚至說,它是嘲諷地望著。
如此這般是在下午天快落黑時從魯達回來的。他看到馬雷克·馬雷克房子的門虛掩著,像早晨一樣半開半閉,他把自行車靠在牆邊,從窗口朝屋內張望。他立刻就看到了馬雷克。他既不是吊著,也不是平躺著,而是扭著身子歪靠在門邊,並且毫無疑問已經死了。如此這般手搭涼棚遮著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點。馬雷克·馬雷克那張黝黑的面孔發青,舌頭伸了出來。他的眼睛注視著高處的某個地方。「唉,這個笨蛋!」如此這般自言自語道,「連上吊都不會!」
他推著自行車,走了。
夜裡他感到有些不由自在。他思索,馬雷克·馬雷克的靈魂是去了天堂,還是去了地獄,還是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如果他有別的什麼地方可去的話。
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那時天已蒙蒙亮,他看到馬雷克·馬雷克站立在爐子近旁,望著他。如此這般煩躁起來:「我懇請你,離開這裡。這是我的房子。你有你自己的房子。」幻影一動不動,徑直望著他,但幻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射到另一面,他驚詫不已。
「馬雷克,我請求你,離開這兒吧!」如此這般重複了一遍,但馬雷克,或者說,現在不管他是誰,沒有做出反應。如此這般克服了對一切都不想動一動身子的懶勁,從床上跳了起來,順手抓起了膠鞋。如此武裝起來之後,他朝著爐子的方向走去。幻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眨了眨眼,回到了溫暖的睡熟了的被窩裡。
清晨,當他去拉木材的時候,又從窗口朝馬雷克的房子里瞥了一眼。一切都沒有變,屍體仍然以同樣的姿勢歪靠著,但那張面孔今天看起來更黑了。如此這般一整天都在用他自己去年砍的荊條把木材從山上拖下來。他把小樺樹運到房子前面,小樺樹他自己能砍。他還把砍倒的雲杉和山毛櫸的粗大樹榦運了回來。他把這些樹榦堆放在棚子里,準備砍成小一點的木頭。然後他拚命往爐子里鼓搗、加柴,直到爐灶的鐵蓋板發紅。他快速為自己和幾隻狗熬好了馬鈴薯湯,打開了黑白電視機,一邊吃飯一邊觀看閃爍不定的畫面。他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上床睡覺時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這也許是他自打舉行堅振禮領聖膏,或是自打他舉行婚禮以來幾十年破天荒第一次。這個早已被他遺忘了的動作使他產生了一個想法:是否應該就這件事去見神父。翌日,他膽怯地繞著神父的住宅轉過來又轉過去。他遇到了神父,對方正繞過融雪留下的積水快步朝教堂走去。如此這般不是個傻瓜,他沒有直截了當說出一切。「如果神父您碰見了鬼魂,神父您會怎麼辦?」那一位驚詫地沖他瞥了一眼,他的目光立刻落到了教堂的屋頂——那兒一直未修繕完工。「我會命令他離開。」「可要是那鬼魂很固執,不肯離開,神父您又將怎麼辦呢?」「幹什麼事都應堅決果敢。」神父意味深長地回答,靈巧地避開了如此這般的問題。
一切又和頭天夜裡一模一樣。如此這般突然驚醒,彷彿有誰在喊他似的。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看到了站立在爐子近旁的馬雷克·馬雷克。「從這裡滾出去!」他吼叫了一聲。幻影一動不動,如此這般甚至覺得在它那張浮腫的黑色臉上能看到一絲嘲諷的笑意。「見你的鬼去吧,幹嗎不讓我睡覺?你給我滾!」如此這般說。他拿起了那雙膠鞋,武裝起來朝爐子的方向走去。「請你給我從這裡出去!」他叫喊道,鬼魂消失了。
第三天夜裡幻影沒有來,第四天馬雷克·馬雷克的姐姐發現了屍體,大喊大叫起來。警察立刻就到了,用黑塑料布裹起馬雷克帶走了。警察一再詢問如此這般,問他到過哪裡,做過些什麼。他說,他不曾注意到發生任何怪異的事。他還說,誰要像馬雷克·馬雷克那樣酗酒,或遲或早都會有如此的結果。他們贊同他的看法,走了。
如此這般推著自行車,慢慢朝魯達走去。在「利多」餐館他要了一大杯啤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著。在他感覺到的所有滋味中,最明顯最清晰的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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