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奇特而矛盾的一生
公元1977年的冬天,中斷了10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復,中國重新迎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春天,成千上萬的人重新拿起書本,投入到求學大軍當中。
陝西涇陽,一位83歲高齡的老人正顫顫抖抖地在本子上寫字,他記了一輩子日記,如今一隻眼睛已看不見,但仍然堅持每天摸著寫一點,並誦讀幾句外文。妹妹與他閑聊,說有的學校還沒有開英語課。他著急地問:「為什麼?」妹妹回答:「因為沒有外語老師。」老人馬上提高了嗓門:「他們為什麼不來請我?我還可以講課……」
1978年1月14日,老人被送到當地駐軍513醫院。此時,他已經雙目失明,生命走到了盡頭。他神志昏迷,只是在一片黑暗中不停地低低地呼喊:「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
吳宓為一代名師,曾歷任東南大學、東北大學、清華大學、武漢大學、西南聯合大學、燕京大學、西南師範學院等校教授,為中國培育了無數的英才,錢鍾書、季羨林、李健吾、曹禺、呂叔湘、李賦寧等著名學者都是他的學生。這些學生無不認為吳宓是一位學識淵博、真誠率直的好老師。不過,他們也知道,他們的這位老師有點「奇」。
彷彿《紅樓夢》中人
吳宓,字雨僧,他的學生們習慣尊稱他為「雨僧先生」。對於「雨僧」二字,吳宓曾專門寫過一幅對聯:「一生長畏風雷雨,三寶皈依佛法僧」,他似乎曾有過出家為僧的念頭,並為此有過內心的矛盾,但他最終仍舊是一位人世的學者。
吳宓非常喜歡《紅樓夢》,有人隨意點出《紅樓夢》中的任一回目,吳宓都能背誦得一字不差,連標點符號也不會有任何差錯。他對《紅樓夢》的喜愛,還落實到自己的行動中。抗戰時期,擔任西南聯大教授的吳宓見到一家飯館的名字竟然與《紅樓夢》中的「瀟湘館」同名,這令他非常氣憤,馬上找到飯館老闆,要求對方更名。老闆當然不同意,但吳宓百般勸說,糾纏不去,老闆不勝其煩,最後只好改了名字。這樣的事情,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吳宓一人能做得出來。他之所以如此痴迷《紅樓夢》,與他的家庭以及幼年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繫。
1894年8月20日,陝西省涇陽縣安吳堡吳氏家族又添一個男孩,他就是吳宓。吳宓的生父是吳氏家族的長子,生母姓徐,身體向來虛弱。吳宓出生不到半年,生母便因病去世,吳宓也改由祖母和祖母身邊的僕人劉媽撫養。吳氏家族是當地最大的家族,分老支、新支,新支非常富厚,單是其東院吳式義堂,累世為鹽商,總號設於揚州,號稱「全省首富」,分號遍於漢口至上海沿長江各碼頭。其西院吳崇厚堂,則在涇陽縣有祥義和店,在三原縣有全盛益藥店、永興厚布莊,數代積累,其富貴如同《紅樓夢》中的賈府。吳宓就出生在吳崇厚堂,雖然他出生後6年便趕上庚子國變,家族的商號一一關閉,財力大減,但整個大家族仍然長尊有序地生活在大宅院內,府中有丫環、傭人,而吳宓的身份地位則極像賈寶玉,其祖母則是這一大家子的「老祖宗」。
與賈寶玉不同的是,吳宓有一個更為特殊的身世,就是他有兩個父親,三個母親。生母去世後,吳宓的父親吳建寅成為鰥夫,祖母憐愛吳宓,便命令把吳宓過繼給自己的次子吳建常,生父雖然極不情願,但祖母是一家之主,只好聽從。這樣,除生父外,吳宓的叔父和嬸嬸成為他的養父、養母。而等吳宓的生父後來又娶了妻子雷孺人後,雷孺人也成為吳宓的繼母。吳宓的兩父兩母以及祖母,都很疼愛吳宓,但疼愛的方式不同,有時甚至因此鬧矛盾,這對吳宓的性格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1904年的一個夜晚,10歲的吳宓背誦完《左傳》中的一篇文章後便睡覺了。他小的時候一直與祖母住在一個屋子,祖母對吳宓十分溺愛,幾乎一刻不離地撫養他達14年之久,而且從不打罵。可是,這一天深夜,祖母卻突然將吳宓按在炕鋪上痛打,不僅如此,祖母還命令僕人將吳宓送到井邊,讓吳宓投井自盡。事後,吳宓才知道,這件反常的事,其實是由於祖母與繼母雷孺人發生矛盾造成的。雷孺人曾帶吳宓參加宴席,並親手給吳宓夾一些菜,而吳宓見到不合自己胃口的菜,便會皺眉、搖頭,雷孺人認為吳宓的這些舉動很是無禮,是不尊重繼母的表現,回家後便告訴吳宓的祖母,祖母也只能點頭稱是。這些事在我們看來是多麼小的事情,可是在吳宓的祖母看來,這是兒媳婦在指責她平日過於溺愛吳宓。為此,吳宓的祖母心裡窩氣,隱忍多日後,突然便在這一個晚上爆發,痛打吳宓甚至逼令吳宓投井,這其實是對兒媳婦的反攻。吳宓深愛祖母,但認為祖母多年寡居持家,自律過嚴,心情過於緊張,以致於晚年不能自己找樂,對別人也習慣於計較和責難。這種性格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吳宓。
嚴格說來,吳宓的祖母與一樁人命案有關。這件事發生在祖母六十壽辰時,家中大宴賓客,每個人都在忙碌。吳宓突然大喊口渴,要喝水。廚房的人都很忙,過了很長時間,才有一個14歲的婢女端了一碗開水給吳宓。吳宓接過碗,說開水太熱,不能一氣喝下。這本來不算什麼事情,但祖母認為孫兒受了委屈,一下子變得非常憤怒,奪過水碗便向婢女頭上扔去,而且也不管婢女是否受傷,不讓婢女吃飯,宴席後又用盡全力地撕、擰婢女,使婢女大聲喊痛,備感恐懼,一年後便死去。這件事被吳宓寫在《吳宓自編年譜》中,並由此評論祖母:姑且不去討論「虐待婢女」的事情,就論祖母慶祝壽宴中無故發怒,即可看出她性情反常,之後她也不久於人世了。
幼年時所受的刺激往往能強烈地影響一個人的性格。吳宓雖然一生好學,勤苦善良,待人誠懇,事事為人師表,但他自己也承認,祖母對他的影響太大了,以至於他的一生凡事認真,甚至總是非常較真,常處在自我矛盾當中,感情很容易衝動,也很容易有過激的言行。
吳宓的兩位父親都曾在國民政府監察院任職,生父吳建寅向來嚴厲,養父吳建常卻非常可親。在吳宓的心目中,祖母去世後,養父對他影響最大。養父很是風流,曾是關中大儒劉古愚的學生,後來留學日本,辛亥革命後曾任國民革命軍駐陝總司令于右任的秘書長、國民政府監察委員等職。他博學多文,對吳宓無所不談,很早就與吳宓談論過《紅樓夢》《西廂記》等古典小說,使吳宓對文學產生濃厚的興趣。此外養父對吳宓還像母親一樣照顧,教他如何穿襪子、刷牙、整容,如何待人接物。唯一令吳宓遺憾的是,養父風流成性,很受女性歡迎,但他卻沒有把女子的心理以及戀愛技巧早點教給吳宓,致使吳宓成人後感情屢屢受挫。
讀書生涯
吳宓的學習成績向來優秀。他有過目不忘的天賦,7歲時便能背誦《史鑒節要便讀》《唐詩別賦》等書,10歲時除讀《春秋》《左傳》等中國傳統經典外,還常閱讀養父從上海寄來的《新民叢報》《新小說》《上海白話報》等報刊。12歲上中學後,他的國文、英文及數理化各科成績都是名列前茅。17歲時,吳宓在全國400多名考生中,以第二名的成績進入清華大學的前身清華學堂。
在清華,學習之餘,吳宓擔任過《益智雜誌》的英文部編輯,《清華周刊》編輯,並一度代理《清華周刊》總編輯。他寫過章回體小說,還發表過紀實小說、劇本、詩歌,展現出很好的國學和文學才華。1917年,清華選送學生到美國留學,吳宓人弗吉尼亞大學學習文學。選科的時候,他並沒有選擇文學,當時的中國正屢受列強欺辱,吳宓有著強烈的愛國心,認為文學不是當時中國所急需的,所以打算學習應用化學,後來又想學新聞。然而,當時的清華校長周詒春認為,吳宓的才性更適合文學,所以指定吳宓必須學習文學。
對於此事,《吳宓自編年譜》中有記載:「周校長謂:宓無交際及活動之才能,不諳習實際事務與社會人情,決不宜為報館訪員(記者)。統觀宓之才性,最適合於文學literature。故派定宓學習『文學』,即欲在雜誌、期刊中,以言論指導社會,亦必先在大學中,習『普通文科』liberal Arts。其中包括文學、歷史、政治、經濟、心理、社會學等課目,而仍以文學為首要,故所議者暫止於此。學校,則擬派宓赴美國弗吉尼亞省立大學。謂:該校雖在美國之南方,以『保守』Conservative著名,然該校之傳統、風氣及課程、教授,實皆甚好。且清華駐美學生監督黃佐廷先生(名鼎)即由該校畢業者。故該校曾一再表示:盼清華派學生前往肄業。故今選派宓往。實深資倚重。」這件事對吳宓一生影響重大。吳宓當時對校長的態度頗有意見,但晚年卻這樣評價:
據周校長對宓之評斷,可云:「校長實是宓之知己」。其處理亦未為錯誤。但在當時,以至1916年之許多年中,宓恆憾周校長(由其人於中國之舊文化、舊學術,所造甚淺)從不了解宓,不賞識宓,認宓為「無用」、「無前途」之人,因而輕視宓,且不悅於宓者――此實宓之大錯誤。晚年宓始自知誤也。
到美國後,吳宓先在弗吉尼亞大學學習一年。該校所在的弗吉尼亞州風景優美,人情敦厚,給吳宓留下美好的印象。而大學內道德風氣好,文學標準高,課程內容充實,教學方法精細,均使吳宓受益匪淺。其中《英國文學》課由副教授Herman Patriek講授,他教課時勤細懇摯,而吳宓學習時則如饑似渴,正課外還常於晚間前往老師住處請教,得益最多。吳宓自稱,自己的英國文學基礎知識,實際就是在這一學年中學到的,而回國後講授英國文學時,也總是用當時在弗吉尼亞大學的教科書。
1919年春季,吳宓因導師緣故,轉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跟隨白璧德等教授學習。與胡適的老師――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杜威側重教育改革的實驗主義哲學不同,吳宓的老師白璧德被視為新人文主義和古典主義的主要代表,他既重視西方古典文化傳統和東西方文化的比較研究,又對中國的孔子思想極為推崇。他認為儒家的人文傳統既是中國文化的精粹,也是謀求東西文化融合,建立世界性新文化的基礎。白璧德因此對吳宓等中國留學生寄予厚望,以為中國文化的復興與否,不僅關係到中國本身,且將影響世界文化的前途。吳宓接受了白璧德的教導並成為其高足,認識到中國文化「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並建立了強烈的文化使命感。在導師白璧德等人的指導下,吳宓學習「比較文學」、「近世文學批評」等課程,校課之外,他讀完白璧德的全部著作,自認這是留學美國四年中學業最有成績、學問最有進益的一學年。
這段時間,吳宓還與同在哈佛進修的湯用彤、俞大維、陳寅恪、梅光迪等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吳宓不喜遊樂,只喜讀書,對於他人學問的長處總能極力推崇並予以學習。在一個暑假,他曾請俞大維為他單獨講授《中國哲學史大綱》,又請湯用彤為他單獨講《印度哲學及佛教》,所教內容皆簡明精要,使吳宓受益很多。
1921年8月,吳宓獲得哈佛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後本來還可以進修一年,但他提前歸國,擔任南京東南大學英語系教授兼系主任,講授西方文學與世界文學,開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先河。他所開設的「中西詩之比較」課程,是中國比較文學的第一個講座。
辦《學衡》的艱難與悲欣
吳宓從哈佛大學畢業後回國,本來受聘於北京高等師範學校,但突然接到南京東南大學教授梅光迪的來信,請他到東南大學任教,以便共同創辦《學衡》雜誌。梅光迪的來信激情洋溢,認為只有把《學衡》辦起來,他們才可以很好地弘揚民族文化、溝通中西文明,實現他們在哈佛時就有的理想。梅光迪的話激起了吳宓的豪情,他不計後果,迅速辭掉北京高師的聘請,趕往南京,雷厲風行地與梅光迪、胡先、柳詒徵、湯用彤等人共同創辦了《學衡》雜誌。從此,吳宓成為《學衡》雜誌和「學衡派」的核心人物,捲入了一場曠日持久並影響至今的文化論戰。
這場論戰早在吳宓留學美國時就已經開始,一些留美學生以對中西方文化的不同認識,以及對文言文、白話文的意見分歧為主要內容,形成兩個爭鋒相對的派別。一派以胡適為代表,他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以及一直沿用的文言文都沒有多大用處了,主張全盤西化,全面推行老百姓熟知的白話文;另一派則以梅光迪、胡先騙、吳宓等人為代表,他反對打倒文言文,認為只有找出中國傳統文化中普遍有效的精華,才能重建我們民族的尊嚴。兩派各持己見,互不相讓,但很明顯,在1919年前後,當陳獨秀、胡適等人掀起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以後,他們便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由於在論戰中,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化派總是佔據上峰,這使得吳宓備感壓力,時常悶悶不樂,有時鬱結於心,無法宣洩,便在日記中罵胡適等人「豺狼當道」,粗陋不堪。在吳宓的心目中,胡適等人不只是模仿西方的糟粕,而且在毀掉中國的文化。但這樣的觀點,在當時的中國少有知音,「學衡派」甚至被作為譏笑的對象。
奇特的師長風采
吳宓先生走路直挺挺的,
拿根手杖,捧幾本書,
穿過聯大校園,神態自若;
一如他講浪漫詩,柏拉圖,
講海倫故事;寫他的舊體詩。
這首詩是吳宓在西南聯大的學生趙瑞蕻所寫。西南聯大是在抗戰時期,由北大、清華、南開在昆明合辦的聯合大學,聚集了當時中國最多的名師,吳宓是其中之一。在西南聯大學生的記憶中,吳宓先生的形象永遠生動鮮明、在矛盾中獨具奇特的風采。
一方面,吳宓教學做事一板一眼,非常認真,近於古板,有時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他對自己要求極嚴,每次上課鈴聲一響,他就走進教室,非常準時;有時,學生還沒有到齊,他早已捧著一包書站在教室門口,所拿的教科書里則夾著很多寫得密密麻麻、端端正正的紙條,這是他對教科書的修訂和補充。無論寫日記、寫文章乃至上課在黑板上寫字,吳宓總是寫得端莊中正,一絲不苟。這樣的嚴格要求,他堅持了一輩子。他對周圍的人也很嚴格,有一次,一位老師不知把教科書放哪兒了,到處尋找,吳宓知道了,非常生氣,也不管這位老師是何許人,一頓斥責。到晚上大家都睡覺了,吳宓還到這位老師的門口,詢問有沒有找到教科書。為了避免「糾纏」,這位老師只好撒謊,說已經找到了。正因為如此,吳宓素以性格嚴峻著稱。
可是,另一方面,吳宓又非常可親可愛,且常有出人意料的。他對學生非常和藹,只要學生提出合理的要求,他總會真誠而盡全力地去實施去幫忙。尤其對他看重的好苗子,他簡直恨不得這樣的好苗子馬上能超越自己,並將學生寫的好文章趕緊推薦給報刊。他的講課也獨具風采,趙瑞蕻回憶:吳宓先生在西南聯大講授歐洲文學史時,除繼續採用原清華大學西語系教授翟孟生編著的教科書外,主要根據他自己多年的研究和獨到的見解,把這門功課講得非常生動有趣,娓娓道來,十分吸引學生,每堂課都濟濟一堂,擠滿了本系和外系的同學。這是當時文學院最「叫座」的課程之一。吳先生風趣幽默,記得當時一起上課的有一個二年級女學生叫金麗珠,很漂亮,吳先生點名時,一點到「金麗珠」,便說:「這名字多美!Verv beautiful,veryromnantie,isn』t it?」他笑了,同學們也都笑了。那個女同學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這正是吳宓率真、真誠、多情、浪漫的另一種表現。
在師生們眼中,吳宓是一位非常簡單真誠,又非常複雜矛盾的先生。正如季羨林所寫:「雨僧先生是一個奇特的人,身上也有不少的矛盾。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裡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文,寫新詩;他偏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他反對白話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所以矛盾。他看似嚴肅、古板,但又頗有一些戀愛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學生來往,但又凜然、儼然,所以矛盾。總之,他是一個既奇特又有矛盾的人。」不過,吳宓的奇特與矛盾,並沒有絲毫影響學生們對他的敬意。所以季羨林緊接著寫道:「我這樣說,不但絲毫沒有貶意,而且是充滿了敬意。雨僧先生在舊社會是一個不同流合污、特立獨行的奇人,是一個真正的人。」
捉摸不透的感情世界
吳宓還是一位感情飽滿的詩人,這不只是因為他出版過《吳宓詩集》,更重要的是曾幾何時,「吳宓苦戀毛彥文,三洲人士共知聞」傳遍了學界內外。
往事要回溯到吳宓還在清華學校當學生之時。當時,吳宓有一非常好的同桌叫朱君毅,兩人交情莫逆,彼此事事公開。朱君毅有一表妹叫毛彥文,二人青梅竹馬,彼此通信達五六年之久。毛彥文的每一封來信,朱君毅讀後都給吳宓看。吳宓私下很是羨慕朱君毅有這麼一位表妹。吳宓在哈佛留學時,朱君毅也在美國留學。有一天,吳宓便寫信給朱君毅,請他寫信給毛彥文,由毛彥文代他相親。原來,吳宓在清華求學時常在《清華月刊》發表文章或詩詞,一位同學的姐姐叫陳心一,畢業於省立杭州女子師範本科,常讀吳宓的作品,對吳宓十分欽慕。陳心一的弟弟知道這件事後,就把姐姐介紹給吳宓。吳宓見有女子這麼欽慕自己,很是歡喜,但自己身在美國,而陳心一卻在杭州,無法見面。於是,吳宓便想到了正在浙江讀書的毛彥文。
毛彥文代吳宓相親後,在信中對陳心一盡量做了客觀的評價,認為陳心一是舊式女子,皮膚稍黑,但不難看,中文精通,西文從未學過,性情似很溫柔。如果吳宓想娶一位能治家的賢內助,陳女士很適當;如果想娶善交際、會英語的時髦女子,則應另行選擇。吳宓顯然非常信任毛彥文,看信後便作出重要選擇,與陳心一越洋訂婚,回國後立即與陳心一結婚。結婚這年是1920年。
陳心一正是毛彥文所說的賢妻良母,吳宓有一些舊文人的習氣,有時會發不合理的脾氣,陳心一往往逆來順受,不予計較。婚後的最初幾年,二人婚姻生活正常,彼此平靜無事。然而,到1928年的時候,吳宓卻鐵了心要與陳心一離婚。
吳宓離婚這件事,不僅他的長輩反對,朋友們也多不贊同,甚至整個學界的矛頭都指向吳宓。在大家看來,平時一直提倡傳統道德的吳宓一旦離婚,其行為與他的學說背道而馳,不啻於自己向自己捅了一刀,也向學衡派乃至他們所提倡的新人文主義捅了一刀,所以朋友們都極力勸阻。
好友吳芳吉寫信勸阻吳宓:「離婚今世常有,並不足怪。只是嫂子並沒有做什麼失德不道的事情,怎麼就有這樣的遭遇!《學衡》數十期中所提倡的是何事?!兄長您以至誠之德,大聲疾呼,還害怕不容易打動人心。現在你自己卻有其言而無其行,言行不一,又怎麼能得到世人的信任呢?!」
另一位好友,正在美國留學的郭斌和更是寫長信力勸吳宓:「吳宓你就是為《學衡》計,為人文主義計,為白璧德恩師計,為我們的理想道德事業計,都應該與心一複合。」
就連吳宓最知心的好友陳寅恪也多次規勸、告誡他,無論如何對正式之妻不能脫離背棄或有絲毫蔑視,應嚴持道德,懸崖勒馬,勿存他想。吳宓向來聽從陳寅恪的意見,但這一次決心已下,無論如何要離婚,並且認為:「我之所以這麼做,是本於真道德真感情,真符合人文主義。」陳寅恪最終尊重了吳宓的個人決定。 吳宓離婚的事,引起了很大的風波。而吳宓苦追毛彥文的故事,直到現在仍廣為人知。
毛彥文本來於1917年與朱君毅正式訂婚,但在1924年,朱君毅移情別戀,向毛彥文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吳宓曾一度從中調解,但最終失敗。而過了一段時間後,吳宓早已潛藏著的對毛彥文的愛戀之情,便越來越強烈了,也許,這正是導致吳宓離婚的最重要的因素。
事實上,已婚的吳宓曾強烈壓制自己對毛彥文的感情,但最終無法控制。等他離婚後,更是大張旗鼓地追求毛彥文。毛彥文起初根本不同意,因為她最不願意聽到與朱君毅有關的事情,而吳宓幾乎每次寫信,都要敘述從某年起,從朱君毅處讀到毛彥文的信便漸萌幻想,這使得毛彥文無法忍受,斷然拒絕吳宓的追求。可是吳宓絲毫不受影響,曠日持久地痴心追求毛彥文,甚至讓天下人都要知道。「吳宓苦戀毛彥文,三洲人士共知聞」,正是吳宓自己寫的詩句。他很真誠地將自己的感情公諸於世。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等毛彥文最終鬆口時,吳宓卻又止步了,這件事令毛彥文很受打擊。1935年,已經33歲的毛彥文與66歲的熊希齡在上海結婚。吳宓得知消息,深為傷感,好多天都不露面。
對於吳宓複雜而矛盾的感情世界,世人始終充滿好奇,卻又捉摸不透。
也許,毛彥文最能解開其中謎團。1970年代,居住台灣的毛彥文在《往事》一書中這樣說:「吳腦中似乎有一幻想的女子,這個女子要像他一樣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學造詣,能與他唱和詩詞,還要善於詞令,能在他的朋友、同事間周旋,能在他們當中談古論今,這些都不是陳女士所專長,所以他們的婚姻終於破裂。」又說:「上文曾提及吳心目中有一不可捉摸的理想女子,不幸他離婚後將這種理想錯放在海倫(毛彥文英文名海倫)身上,想系他往時看過太多海倫少時與朱君毅的信,以致發生憧憬。其實吳並不了解海倫,他們二人性格完全不同。海倫平凡而有個性,對於中英文一無根基,且嘗過失戀苦果,對於男人失去信心,縱令吳與海倫勉強結合,也許不會幸福,說不定再鬧仳離。」
後來,吳宓在1953年與重慶大學法律系畢業生鄒蘭芳結婚,沒想到鄒蘭芳重病纏身,結婚三年後就去世了,她的一家子都由吳宓長期供養。而吳宓雖然早與第一位妻子陳心一離婚,但離婚後吳宓每發工資,第一件事就是把工資的大部分拿到陳心一處,見了陳心一也不說話,把錢一給,頭一扭,就走了。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晚年。
最強烈的信仰
1949年全國解放前夕,吳宓婉拒了赴美國講學的機會,辭去了台灣方面對他的聘請,也放棄了到香港東亞書院任教的機會,最終選擇留在重慶,此後長期在西南師範學院任教,先後任外語系、歷史系、中文系教授。無論形勢如何變化,他對中國文化充滿信心,並堅守自己的文化觀。
1952年,西南師範學院開展教師「思想改造運動」,吳宓則在《改造思想,站穩立場,勉為人民教師》的長文中曲折地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中國文化是好的,古今政治是壞的。我們的責任,是在任何階級統治、任何情況之下,去努力保存並發展中國文化之好的部分,好的方面……中國即使亡於日本或任何國家,都不足憂,二三百年後中華民族一定可以恢復獨立,驅除異族的統治,但若中國文化滅亡或損失了,那真是萬劫不復,不管這滅亡或損失是外國人或中國人所造成的。」
1956年,吳宓將珍藏多年的數百冊中外文珍貴圖書從北京運到重慶,全部捐贈給西南師範學院圖書館。當全國高校進行工資普調與教授定級時,吳宓被評定為一級教師,但吳宓堅辭,只要三級,最後學院將他定為二級教授。從1950年代起到1964年,吳宓結合教學,先後編寫過《外國文學講義》《外國文學名著選讀》《中國文學史大綱》《中國漢字字形、字音沿革(發展變化)簡表》《世界通史》《簡明英文文法》《法文文法》《拉丁文文法》等多種講義、教材,但均在「文革」中散佚。
「文革」中,吳宓被打成「牛鬼蛇神」,大量日記、文稿、藏書被洗劫一空,自己也被關進「牛棚」批鬥。但即便如此,吳宓仍然堅持寫日記,並且在1967年的日記中寫下「叫中學生造反,等於拿小刀給孩子玩,沒有不傷手的」以及「姚文元在江青的卵翼之下」等文字,這些文字自然給吳宓惹來禍害。
吳宓一生,從少年時就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寫日記。早在1951年,關心他的朋友便多次勸他焚燒以前的日記,以免招禍。吳宓深感朋友們的好意,但他不僅沒有焚燒,而且繼續堅持寫日記,並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此日記既難割愛焚毀,且仍須續寫。理由有三:(1)日記所載,皆宓內心之感想,皆宓自言自語、自為問答之詞。日記只供宓自讀自閱,從未示人,更無意刊布。而宓所以必作此日記者,以宓為內向之人,處境孤獨,愁苦煩郁至深且重,非書寫出之,以代傾訴,以資宣洩,則我實不能自聊,無以自慰也。(2)宓只有感想而無行動。日記所述皆宓之真實見解及感觸,然卻無任何行事之計劃及作用。日記之性質,無殊歷史與小說而已。夫宓苟有實際作為之意,則當早往美國,至遲1949年秋冬間應飛往台灣或香港。而宓乃拒絕昀、穆之招,甘願留渝,且不赴京、滬、粵等地,足證宓已死心塌地、甘為人民政府之順民,早同吳梅村之心情,而異顧亭林之志業矣。又似蘇格拉底之願死於雅典,而不效但丁之終身出亡、淪落異域者矣。是則宓可稱為頑固落後,而非反動與特務,其事昭昭甚明。且特務行事務為詭秘,豈有若宓之大書特書,將一己之所思所言所行所遇,不憚詳悉,明白寫出,以供定讞之材料,又靳靳保留為搜查之罪證書哉!……」顯然,吳宓並不是不知道日記在政治運動中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危害,所以他故意在日記中寫下這些文字,以備日後保護自己,這顯然是他的一廂情願,造反派找「罪證」時怎麼可能看這些文字。
吳宓堅持留下並繼續寫日記的深層原因,還是他深入骨髓的文化信仰。正如他在1951年4月15日的日記中所寫:「宓乃一極悲觀之人,然宓自有其信仰,如儒教、佛教、希臘哲學人文主義,以及耶教之本旨是。又宓寶愛西洋及中國古來之學術文物禮俗德教,此不容諱,似亦非罪惡。」1961年,吳宓長途跋涉去廣州探望好友陳寅恪,然後在日記中留下這樣的文字:「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於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
吳宓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最強烈的信仰,即便遭受任何苦痛仍不能使他動搖。1969年,吳宓被造反派批鬥,推倒在地,左腿受重傷,胯關節、膝關節脫臼,多日尿血,全身疼痛,幾乎喪命時,仍在交待中表明:「我的罪行的實質,是認為中國文化是極有價值,應當保存,且發揚光大――在任何政治統治與社會制度之下,都能盡量多地保存。」而在1974年,吳宓又成為當時全國公開反對「批孔」的三教授之一,他堅持認為:「沒有孔子,中國還在混沌之中。」
這就是一個真實的吳宓,有人甚至覺得吳宓在那場著名的文化浩劫中被批鬥,是他自己爭來的。他的學生季羨林就說:「在10年浩劫中,他自然不會倖免。我對此絲毫也不感到奇怪。以他那種奇特的特立獨行的性格,他決不會投機說謊,決不會媚俗取巧,受到折磨,倒是合乎規律的。」可是,也正因此,他給世人留下了無可替代的人格魅力。
1977年1月,吳宓被胞妹吳須曼由重慶接回陝西涇陽原籍照顧。1978年1月17日凌晨3時,吳宓病逝,終年83歲。
當年12月,在全國「外國文學研究規劃會議」召開期間,馮至、朱光潛、梁宗岱、楊憲益、李賦寧等30位專家教授聯名上書中共中央統戰部,要求為吳宓徹底平反昭雪。次年7月18日,西南師範學院召開全校師生大會,公開宣布《中共西南師範學院委員會關於為吳宓教授平反的決定》,稱:「文化大革命中,在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影響下,把吳宓教授打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現行反革命分子』,純屬冤案,應予平反昭雪。林彪、『四人幫』強加給吳宓教授的一切污衊不實之詞,應統統推倒,吳宓教授的政治名譽,應予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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