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讓我們收穫心情的平靜——毛丹青
組織中國媒體團前後兩回去北海道採風,我選擇的都是冬季,而且是年底與年初,冰天雪地,寒氣空靈。第一回是2004年12月底,邀請了中國作家莫言與我們同行,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他寫的北海道也被廣為流傳,其中有關跨年倒計時的描寫後來還被引入到了他的長篇小說。第二回是2017年12月底,我作為上海《在日本》雜誌的主編邀請了中國年輕的媒體朋友參加,時隔13年,同樣的採風卻呈現出了不同的取向。與莫言的同行更多的是圍繞他的文學話題,因為我一直主張文學應該越境,所以從大自然與美麗景觀的角度把握了整體的行程,最終策划出版了圖文書《莫言 北海道走筆》,2006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發行了。
2004年其實是日本當時的小泉內閣宣布「觀光立國」的第二年,從2003年訪日的外國遊客520多萬人一直到2016年突破了2400萬人,這個大數據也許是讓我們採風的取向發生變化的原因之一,因為過去看的是「景」,而如今看的是「人」。除了大數據之外,這些年中國的訪日遊客出現了「散客」多於「團客」的現象〈見圖〉,換句話說,恰恰是因為散客的激增,所以會經常看到手拉很大旅行箱的中國遊客排隊等公交車,或者在便利店問路,甚至連東京商業大樓的門衛也說越來越多的中國遊客都來問路。當然,這一現象不僅僅是大都市特有的,包括這回我們在北海道就看到不少中國的散客,大家在住宿的旅館與日本服務員的筆談交流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謂「散客」,用日語說就是「個人旅行」,無論是行程安排,還是時間把握都比較鬆弛,與旅行團相比,跟普通日本人的交往自然會增加,於是從過去關注「景觀」到現在開始關注「人」的這一變化,也許就是日本旅遊深化的一個表現。這一點應該引起日本政府觀光部門的注意,尤其是制定inbound對策的時候。
以下的四個實例都是發生在這回北海道的旅途上,從苫小牧的北國馬場主題公園開始,到札幌啤酒博物館和西山制面,以及道東的十勝川、阿寒湖、摩周湖、知床FUREPE瀑布、網走監獄博物館等許多地方,一路下來,我們面對面採訪了許多日本人,事先沒有腳本,全是臨場的交談,很直接很細節,與周圍的景觀一體,令人難忘。
接受記者採訪的勝文子奈希(左)
1 北國馬場主題公園。
當天抵達新千歲機場後,我們是直接驅車而去的,快要到馬廄的時候,一名青年女子手牽一匹高頭大馬向我們走來,白雪與馬廄的屋頂紅凸顯她綠色的工作服,而接下來的場景讓我們的記者很感動,原來這頭馬的馬頭始終依偎在她的肩頭,輕步前行,猶如與她同時在歡迎我們一樣。這個場景出現的時間並不長,也許還不到1分鐘,但那種悠然與優雅一下子讓我們在旅途上的疲勞消解了,而且是無聲的,同時也是無語的。青年女子叫勝文子奈希,她從小就喜歡動物,如今能與這些馬在一起,相知相識覺得非常開心。她是我們這回採訪的第一個日本人,對她來說,這也許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片斷,但對我們而言,尤其是從急速成長的中國來看,她與馬的平實與沒有喧囂的瞬間恰恰是最有魅力的。在西山制麵廠。左側的年輕人是西山社長的兒子
2 西山制面。
這回採訪的目的之一是了解北海道人,為此選定了幾家企業,制面就是其中之一。一碗面用的全是北海道生產的麵粉,以雞蛋面為特色,除了在日本國內銷售,還積極發展到了歐美和東南亞,在我們聆聽了西山隆司社長的介紹以及參觀完了制面工廠之後,大家應邀到拉麵烹飪室品嘗拉麵,這時我們發現一個年輕人默默地為我們下面,不說話,每個動作很嫻熟很流暢,而且很精心。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西山社長的兒子,當記者問他未來的夢想是什麼的時候,他平淡地回答:「我去美國當西山拉麵的老闆,這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聽罷,記者十分感嘆,因為她採訪過很多日本年輕人,給人的印象總是沒什麼氣力,只是過好眼下的日子就好,看不出什麼進取心,而這位年輕的西山君從平淡中表達了他的堅定志向,幾乎是脫口而出的。阿依努族料理店「PORONNO」
3 阿寒湖溫泉。
當天我們是在一家阿依努族料理店吃的午飯,店名叫 「PORONNO」,女主人叫鄉右近富貴子,是一位阿依努族音樂的演奏家,牆上掛著她年輕時的大海報,當我們問這海報上的人是不是她時,她說:「是我,我也有那個時候。」說完,輕聲地笑起來,笑得很溫暖。這個溫暖讓人了解她對阿依努音樂的熱愛,室外零下12度,白雪皚皚,店內有一個火爐子,熱氣盈滿室內,等我們離開時,她告訴我們:「現在到這裡來的中國遊客越來越多了,很多人不僅喜歡這裡的風景,而且還開始喜歡上了我的音樂,這真的讓我很開心。」店內傳出她的音樂,很柔潤很治癒。我們的女記者當場買了她的CD,跟她說:「認識你真高興,我回中國後會認真聽你的音樂,讓自己心靜。」4 札幌鬧市薄野。
他是一位中年日本人,我是在一家小酒館跟他認識的,當時外面的氣溫還是零下12度,中年人說他冬季沒什麼事情干,打算到暖和點兒的東京闖闖看。我問他;「有沒有什麼家業?」他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我可不想繼承我父親的那個行當,整天給馬裝馬蹄。」裝馬蹄,實際上是一門深奧的學問,當然,這樣的話題是不用我提醒的,中年人從小看著他父親為馬裝馬蹄,嘴上說不願意,但話一說多,保險他還會流露出對父親的羨慕,北海道牧場的男人很多都像他這樣的性格,嘴上埋怨,但心是暖暖的。為馬裝馬蹄最重要的是把握住馬蹄邊兒的位置,因為馬蹄是用金屬做的,必須用釘子釘進去,一旦釘進去的角度發生了偏差,那就很容易釘到馬蹄的神經上,馬會受傷。中年人告訴我他的父親為了把握住馬蹄邊兒的位置,經常抱一床被子住到馬棚里,有時還跟馬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他跟馬都說了些什麼。到了第二天清晨,馬要裝馬蹄了,按理說,這要靠人用力攏住馬腿,叫它動彈不得,然後安靜地裝上馬蹄。可到了他父親這裡,沒等馬蹄拿過來,那匹馬就慢悠悠地走過來了,對著他的父親鞠躬,把馬蹄亮出來,表現出十分親昵的樣子,然後,他父親一個人就把馬蹄給它裝上了。我問中年人;「這麼神奇呀,難道你不喜歡馬么?」中年人嘆了一口氣,抽了一口煙,聲音低沉地說;「倒也不是,我父親給馬裝了一輩子馬蹄,可由他裝的馬從來就沒贏過一場賽馬,老跑老輸,有人懷疑他老是想著馬怎麼舒服怎麼裝,根本就沒想過贏。」「能有這樣的事兒?」聽了他的話,我多少有些懷疑。中年人不說話了,一直到我要離開小酒館的時候,他忽然說;「我這人雖然不跟馬打什麼交道,但我兒子發誓要繼承他爺爺的事業,他上了小學6年級,到了夏天,天天跟他爺爺睡馬棚!」說完,中年人坐回到座位上繼續喝他的酒,而我,一個人推開小酒館的門走回了飯店。上述的四個實例也許是我們了解北海道人的一個過程,其中沒有什麼波瀾,都是些平平淡淡的事情,這讓我想起小說《火花》的作者,芥川文學獎得主又吉直樹。《火花》的中文版是我翻譯的,為此跟他2017年6月一起訪問了上海,途中他告訴我當他寫第二本小說《劇場》寫不下去時,他一個人去了北海道,直覺那裡的體感不同,很靜很順,想寫的東西一氣呵成。
這話說起來也怪,但不知為何,我對北海道的印象跟又吉直樹是完全一樣的。通過人與人的了解,找到相互之間的共同感應,也許正是我們這個時代賦予我們最豐富的內容之一。
標題圖片:媒體團一行在北海道阿寒湖
圖片提供:毛丹青
本文轉載自日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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