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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我們生活的那個年代

了解父輩們的經歷,

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他們的世界。

那個年代的所有種種,

不容易也好、遺憾也好、傷痛也好,

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逝去。

除了老人們記憶中的碎片,

唯一留下的只有泛黃的照片和經久不滅的文字了……

剪長辮子,進新式的學堂,倡導自由戀愛,遠赴美國留學,在戰爭中,顛沛流離中多年,無法與親人相見,後又舉家前往台灣,適應完全陌生的地方……梁實秋經歷的這些,後人也只能從他遺留的文字中找尋了。

第一次約會

丨梁實秋、程季淑青年時期

好不容易熬到會見的那一天!那是一個星期六午後,我只有在周末才能進城。在清華園坐人力車到西直門,約一小時,我特別感覺到那是漫漫的長途。到西直門換車進城。女子職業學校在宣武門外珠巢街,好荒涼而深長的一條巷子,好像是從北口可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門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找到了這條街上的學校。

看門的一個老頭兒引我進入一間小小的會客室。等了相當長久的時間,一陣唧唧噥噥的笑語聲中,兩位小姐推門而入。這兩位我都是初次見面。黃小姐的父親我是見過多次的,她的相貌很像她的父親,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黃小姐還是禮貌地給我們介紹了。

不大的工夫,黃小姐託故離去,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們兩個互相打量了一下,隨便扯了幾句淡話。季淑確是有一頭烏髮,如我大姐所說,髮髻貼在腦後,又圓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個鬆鬆泡泡的發篷覆在額前。我大姐不輕許人,她認為她的頭髮確實處理得好。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脂粉,完全本來面目,她若和一些濃妝艷抹的人出現在一起,會令人有異樣的感覺。我最不喜歡上帝給你一張臉而你自己另造一張。

季淑穿的是一件灰藍色的棉襖,一條黑裙子,長抵膝頭。我偷眼往桌下一看,發現她穿著一雙黑絨面的棉毛窩,上面鑿了許多孔,系著黑帶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樣子。衣服、裙子、毛窩,顯然全是自己縫製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個樸素的女學生。我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藍呢長袍,挽著袖口,胸前掛著清華的校徽,穿著一雙棕色皮鞋。好多年後季淑對我說,她喜歡我那一天的裝束,也因為那是普遍的學生樣子。

摘自梁實秋散文集

《花看半開 酒飲微醺》

這是梁實秋與妻子程季淑的第一次約會。雖然是別人介紹的,但兩人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自由戀愛才結婚的。梁實秋赴美留學期間,程季淑留在國內教書,兩人一直保持著書信通訊,差不多兩三天就可以收到對方的來信,每每都能看好半天。但可惜的是,這些信件,在梁實秋離開大陸前,付之一炬了,不然還可以一睹戀愛中的梁實秋呢。

顛沛流離過中年

丨民國時的長沙

南京在敵機空襲之下,人心浮動。我和努生都有報國有心、投效無門之感。我奔跑了一天,結果是教育部發給我二百元生活費和「岳陽丸」頭等船票一張,要我立即前往長沙候命。我沒有選擇,便和努生匆匆分手,登上了我們扣捕的日本商船「岳陽丸」。葉公超、楊金甫、俞珊、張彭春都在船上相遇。傷兵難民擠得船上甲板水泄不通,我的精神陷入極度苦痛。

到長沙後我和公超住在青年會,後移入韭菜園的一棟房子,是樊逵羽先生租下的北大辦事處。我們三個人是北平的大學教授南下的第一批。隨後張子纓也趕來。長沙勾留了近月,無事可做,心情苦悶,大家集議醵資推我北上接取數家的眷屬。我銜著使命,間道抵達青島,搭順天輪赴津,不幸到煙台時船上發現虎烈拉,船泊大沽口外,日軍不許進口,每日檢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餘日,食少衣單,狼狽不堪。登岸後投宿皇宮飯店,立即通電話給季淑,翌日由攜帶一包袱冬衣到津與我相會。亂離重逢,相擁而泣。翌日季淑返回北平。因樊逵羽先生正在趕來天津,我遂在津又有數日勾留。

後我返平省親,在平滯留三數月,欲舉家南下,而情況不許,尤其是我的岳母年事已高不堪跋涉。季淑與其老母相依為命,不可能棄置不顧,侍養之日誠恐不久,而我們夫妻好合則來日方長,於是我們決定仍是由我隻身返回後方。會徐州陷落,敵偽強迫懸旗志賀,我忍無可忍,遂即日動身。適國民參政會成立,我膺選為參政員,乃專程赴香港轉去漢口,從此進入四川,與季淑長期別離六年之久。

在這六年之中,我固顛沛流離貧病交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養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艱苦之狀乃更有甚於我者。自我離家,大姐二姐相繼去世,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儘力相助,彌留之際僅有季淑與二姐之幼女在身邊陪伴。

我們的三個孩子在同仁醫院播種牛痘,不幸疫苗不合規格,注射後引起天花,勢甚嚴重,幾瀕於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結痂作癢,季淑為防其抓破成麻,握著她的雙手數夜未眠,由是體力耗損,漸感不支。維時敵偽物資漸缺,糧食供應困難,白米白面成為珍品,居恆以糠麩、花生皮屑羼入雜糧混合而成之物充饑,美其名曰「文化面」。兒輩羸瘦,呼母索食。季淑無以為應,肝腸為之寸斷。

她自己刻苦,但常給孩子雞蛋佐餐,孩子久而厭之。有時蒸制絲糕(即小米粉略加白面白糖蒸成之糕餅)作為充饑之物,亦難得引起大家的食慾。此際季淑年在四十以上,可能是由於憂鬱,更年期提早到來,百病叢生,以至於精神崩潰。不同情的人在一旁訕笑:「我看她沒有病,是愛花錢買葯吃」「我看她也沒有病,我看見她每飯照吃」「我看她也沒有病,絲糕一吃就是兩大塊」。她不顧一切,乞靈於協和醫院,醫囑住院,於是在院靜養兩星期,病勢略轉。

摘自梁實秋散文集

《花看半開 酒飲微醺》

那個年代,與家人分離,是比較普遍的命運。梁實秋和程季淑匆匆一別,就是六年,個中心酸,沒有經歷過的人怕是難以理解。母親過世後,程季淑攜三個小孩,南下尋夫。交通不方便,一路換了很多交通工具,火車、汽車、人力推車、步行,諸多波折後,一家人終於團圓。

台北師大宿舍憶往昔

丨梁實秋台北故居

麵包樹的蔭涼,在夏天給我們招來了好幾位朋友。孟瑤住在我們街口的一個「危樓」里,陳之藩、王節如也住在不遠的地方,走過來不需要五分鐘,每當晚飯後薄暮時分,這三位是我們的常客。我們沒有椅子可以讓客人坐,只能搬出洗衣服時用的小竹凳子和我們飯桌旁的三條腿的小圓木凳,比「班荊道故」的情形略勝一籌。來客在樹下怡然就座,不嫌簡慢。我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

我記得孟瑤講起她票戲的經驗,眉飛色舞;節如對於北平的掌故比我知道的還多;之藩說起他小時候寫春聯的故事,最是精彩動人。三位都是戲迷,逼我和季淑到永樂戲院去聽戲,之後談起顧正秋女士,談三天也談不完。

季淑每晚給我們張羅飲料,通常是香片茶,永遠是又釅又燙。有時候是冷飲,如果是酸梅湯,就會勾起節如對於北平信遠齋的回憶,季淑北平住家就在信遠齋附近,她便補充一些有關這一家名店的故事。坐久了,季淑捧出一盤盤的糯米藕,有關糯米藕的故事我可以講一小時,之藩聽得皺眉、嘆氣不已。季淑指著我說:「為了這幾片藕,幾乎把他饞死!」有時候她以冰涼的李子湯給我們解渴,抱憾地說:「可惜這裡沒有老虎眼大酸棗,否則還要可口些。」

到了夜深,往往大家不肯散,她就為我們準備消夜,有時候是新出屜的大饅頭,佐以殘羹剩餚。

之藩怕鬼,所以臨去之前我一定要講鬼故事,不待講完他就堵起耳朵。他不一定是真怕鬼,可能是故做怕鬼狀,以便引我說鬼,我知道他不怕鬼,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不怕鬼,彼此心照不宣,每晚閑聊常以鬼故事終場。事後季淑總是怪我:「人家怕鬼,你為什麼總是說鬼?」

摘自梁實秋散文集

《花看半開 酒飲微醺》

晚年,梁實秋夫婦與三五好友在台北的一個小院子里,回憶起北平的種種,卻只能遙望一水之隔的故土。從他們踏上南下輪船的那一刻起,相思便也成了他們此後的宿命了。

以上部分內容摘自梁實秋散文精選集《花看半開 酒飲微醺》,圖片來源於網路,轉載請註明來源《花看半開 酒飲微醺》。

微醺就是在清醒的時候,

獲得做夢的權利。

酒至微醺,正如半開半合的花。恰逢其時,可遇不可求。在進退之間,凝眸或轉身,那種美麗,「沒有喝過的人不會懂」。世界變得輕鬆可愛起來,像一塊方糖,化在周圍的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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