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看詩經|衡門之下,隱者無敵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詩經.陳風.衡門》
《空谷幽蘭》是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寫的一本著名的「尋隱之旅」。這本書白描寫實,幽默風趣。記錄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在終南山的遊歷,尋訪當時中國「當代隱士」的過程。據說這本書的出版,也引起了一陣海外研習中國文化的小浪潮。
這個大鬍子紅臉蛋的米國大叔,還翻譯佛學經典,《寒山詩集》,《石屋山居詩集》,《菩提達摩禪法》。他像一座會行走的橋,在他感興趣的東方國度邊看邊記,把這裡的風土人物、叢林深山、隱士的慈悲自在,打包寄給世界另一端。
這本書和他另一本《禪的行囊》,站在我的原木書架上。每次目光觸及,想起他說,「道德和政治之間的矛盾是隱士傳統的核心」,「只要你不受慾望的困擾,只要你的心不受妄想左右,那麼你是出家人還是在家人,根本沒有什麼區別」。
我也想起去終南山樓觀台老子祠偶遇的那位道長。
冬季的終南,叢林蒼蒼,空山人寂。在樓觀台的參天古木中拾級而上,陽光絲縷灑下,感覺時空沒有流動感。一位老道在石階的角落面門打坐,眯縫著眼睛。沒有去打擾。
空氣里暗香浮動,還有遠遠的古琴音樂,不知不覺像沿著一條淙淙泉水尋聲而訪。信步走到斗姆宮,就看見兩株臘梅盛開。樹下的石磚洒掃潔凈,一個青衣道人,坐在古老的殿前飛檐下,自斟自飲。
他看見我們,招呼坐下,斟茶待客。聊了一會天,也不談加電話做功德抽籤打卦,講的都是平常小事。坐了一會,不知不覺天色暗下來,我們告辭,他就起身揮手相送。
奇怪的是,已經不記得他的樣子,也不太記得他說了什麼。但總記得那杯茶的味道,平平淡淡,和他待客的過程一樣行雲流水,自然安靜。
當然山中不止是松果梅花棋子和茶,還有大雪封山的日子,吃自己種的芋頭和白菜,晚上不一定有電,手機可能沒信號,修個什麼木棚子要自己拔草清石頭,運點建築材料上去搞不好要先整理一條小路……
我是個過客,品品茶聞聞花香就好。
隱士們生活的艱苦,非個中人沒有體會。但是,樂在其中的人,自然有他堅持的理由。冷暖自知,多言無益。
但有一點確實,就是精神負擔越少,對外在的依賴也就越少。為道日損,損之又損,斷舍離越多,精神自由度也就越高。
簡直像一個肉眼可見肉體可感的天平。此消彼長,彼長此消。
陶淵明的桃花源,也是一個精神寓言。桃源何處?可遇不可求。漁(愚)人再想追尋,杳不知所蹤。因為這顆熱衷追逐,輾轉反側的焦灼之心,本身就是通往自在桃源的千山萬壑,放下即抵達。
狂心頓歇,歇即菩提。
看詩經這一篇《衡門》。
衡門是什麼門?宋《營造法式》說,就是普通民居的門。橫一木做門,其上無屋。如果是樓房,談不上橫門。
門裡的人在幹嘛?棲遲。「燕居」。「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他喝啥?水。「泌之洋洋,可以樂飢」,泌通密,就是泉水。
吃啥?普通飯。不是黃河肥美的大鯉魚或鯿魚(魴)。
和誰做伴?普通人。不是齊姜宋子那樣的,手如柔荑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的美女。
但衡門之下的這個「某者」,還從簞食瓢飲的日子裡咂摸出梅妻鶴子的快樂,唱起歌來。
當然物質追求並不是錯,也可以說遠方不止有詩,有星空,還有狂風沙,沒水洗澡和大蚊子。
沒人逼著你打個包,流浪流浪。北漂南漂東西漂就是個經歷,又不是值得炫耀的資歷。
也沒人逼著你「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好像不儒一點雅一點,就不能扭扭捏捏走走「終南捷徑」。
更沒人逼著你「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好像非得在悠閑的時候,拐彎抹角表示一下,嗯你們看我奮鬥過了,我夠了,所以要追求與眾不同了。
這些並不是快樂的必要條件。
只要自己心裡有序而安頓,哪裡都是終南山。
誰規定喝碗雞湯你就懶癌?哪怕吃青菜,頭扎奮鬥巾,天天對著鏡子微笑,該拖延的事情,也少不了。
你不想上當,誰來也騙不了。你稀里糊塗,到處都是坑。
「你」只是個代稱,它也可以是「我」。語法轉換而已。
人的記憶是有自我欺騙性的。天天有鄉愁的人,不會真的呆在早就放棄了的故鄉多住幾天。天天回憶青春的人,不見得真的願意回到一無所有隻有夢想和無盡的錯誤,糾結,憤怒的那個年代。因為人喜歡葉公好龍,永遠對當下不滿,捏造一個扭曲的記憶或展望自我安慰。
實際上,真的是如坐針氈,那麼多愁緒,早就會想辦法改變了。
行動沒有那麼難。
也可能是在積累,或者拔高一點韜光養晦。也可能是真想明白了,什麼節奏適合自己。
誰說也不管用。自己願意的,才是動力。
不用自己的眼光評判別人,這是少年青年的功課。到了一定年齡,學會不用別人的眼光綁架自己,才是真正的自由和底氣。
我活著,不是為了誰的肯定和讚美,對誰也不想著急證明。
快樂,和這些沒有關係 。
當然人是需要正向回饋的,否則就失去現實感,造成意識倒退了。
當我自己做主可以么?可以。只要不挑戰法律又不挑戰公德良序。只要不做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還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多麼獨特。
那麼,自在一點,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