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同題作品之九 小說《十年》 文/蘭杉 009
「大雪封山」同題作品之九
小說《十年》
文/蘭杉
那段時光,封存在蕭然記憶最深處,始終不願想起。可是,在這個雨雪霏霏的深秋,突兀的又遇到了他。
蕭然失魂落魄的走在回鄉的路上,任憑秋風吹起單薄的外衣,任憑冰冷的雨雪打濕雙眼。這條冰封的路,她又回來了。
離婚後,蕭然離開了故鄉。這一次回鄉,不知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來到城門樓,在約定的地點等了兩個小時,天色漸漸變黑,身上已經濕透了。再打過去電話,一直都是佔線的忙音。蕭然雙手蒙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流出,冰冷的臉頰如破滅的希望。
蕭然抬起頭望著雨雪蒙蒙的天空,嘴角是微笑的樣子,原以為仰起頭,就可以忘記憂傷,可是眼淚毫無預兆的流著。
只有在這樣的天氣,蕭然才可以讓淚水盡情的流淌,因為只有在這樣的天氣,才分不清滾落臉頰的哪是雨水,哪是淚水。
「媽媽......媽媽......」甜甜的清脆的聲音在身後叫著。
要離開的腳猛然頓住,蕭然驀然回頭,在人群中尋找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幼小的身影。
是一個穿著粉色呢子衣服的小女孩,甜甜的叫著投入一個女子的懷裡,媽媽抱起她,爸爸給她撐起傘,一家人向著蕭然相反的方向去了。
蕭然失望的在人群中搜尋著,確定婆婆是不會帶女兒來見她了。她啞然苦笑了。離婚時,婆婆說要用女兒來折磨她一輩子,她怎麼會輕易就讓她見到女兒呢?
愛過,恨過,卻不放過。
蕭然神思有些恍惚,感覺渾身虛脫了一般,蹲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整理好失魂落魄的情緒,嘴角微揚,彎出一個很美的笑容。她記得奶奶曾說過:「人這一張臉,本就一個苦字,何苦還要皺起眉頭哭泣?」
笑容明媚起來,心裡卻苦苦的。
蕭然茫然的走著,城門樓前是一段粗糙的青色大理石台階,有些陡,雨夾雜著雪屑悄無聲息地飄落在上面,有些滑。
一整天奔波等待,令她心力疲憊,才下了幾個樓梯,腿一軟,腳下滑了一下,身體失去重心一頭就沖著底部栽了下去。
這麼陡的樓梯栽下去不死也會摔殘了吧。蕭然絕望地閉上眼睛。
預料中的疼痛沒有來,飄搖墜落的身體頓住了,感覺自己跌進了一個懷抱里,身體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抱住。
抱住她的人身子晃了晃,最終隨著她一同失去重心跌了下去,顯然是被她撞下去了。中途這一暫緩,兩個人跌落在樓梯上。
蕭然知道自己一米七五的個頭,雖然身材有些單薄,但是摔下去的力度還是挺大的。
睜開眼睛,頭還緊緊的貼在一件灰色的毛衣上。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救她的人長什麼樣子,就已經聽到有個女子驚呼:「世卿......世卿......」聲音里明顯的有關心和驚慌。
有力的臂膀鬆開了,她被人扶起來,慌亂的抬起頭,一個背影窈窕的女子背對著她,正給一個高個子男子整理衣服,她並不怕臟,用手拍去沾在男子衣服上的雨水。
顯然是他救了我。
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含著笑意看向蕭然,蕭然愣了一下,竟然是他!她嘴唇乾澀,沒有叫出他的名字。
十年未見,此時,她卻狼狽不堪的出現在他面前。蕭然倉惶低下頭,抿住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
女子轉過身,瞪著一雙大眼睛。是她,十年前,大家叫她蘇蘇。
蘇蘇好似沒有認出蕭然,狠狠剜了她一眼:「你怎麼搞的?走路不長眼睛嗎?」
他朝蕭然走過來,煙灰色的毛衣上有幾團水漬,唇角洋溢著溫潤如水的暖意,深秋的天氣似乎也變得溫暖了。
被他這樣看著,蕭然稍微平靜的心再一次慌亂起來,不敢看他,低垂眼帘目光無意識的盯著他毛衣上的水漬,手也不知該放在何處。
「我沒事兒。」他淡淡地說。
「從那麼高的樓梯被撞下來,怎麼可能沒事兒?」蘇蘇極力控制音高,帶著對蕭然的指責和對他的疼惜。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邊,斂起笑意,對瞪著眼睛怒氣未消的蘇蘇說:「蘇老師,我還有別的事兒。」
蘇蘇怔了一下,聽出了話中刻意的疏遠和隔膜,忽然意識到什麼,臉色和藹起來,大眼睛彎出一個月牙,溫柔說:「世卿,改天再聯繫,那我先走了。」說完,猶疑的看了幾眼蕭然,轉身離去。
「蕭然,你沒事吧?」他走過來,從頭到腳打量著蕭然,唇角微揚,暖洋洋的笑意一如十年前一般溫潤。手指拂過她的額頭,一縷散落在臉頰的頭髮順到耳後,「蕭然,怎麼會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為什麼如此狼狽?十年的困頓怎還能用語言訴說?蕭然低下頭,即使如春天一般的和煦也無法驅散眼底酸澀。
「把包給我。」他接過背在蕭然肩上沉重的旅行包,隨後聽到他溫和地說:「跟著我。」
聽到熟悉的話,神思被拉回到十年前。十年前,蕭然讀高三,他是她的語文老師周世卿。
那時候,每到周末,她都要幫奶奶背著沉甸甸的兩袋子山貨,去集市賣貨。有一次,正巧碰到周老師,他也是這樣接過她背在肩上的裝滿山貨的包,說:「跟著我。」
跟奶奶相依為命的日子,習慣了有什麼困難都自己擔,奶奶總會毅然拒絕別人的同情和憐憫,她不能例外。
「不用。」蕭然拽過袋子,背在自己肩上。
可能是她背著袋子的樣子狼狽可笑,也可能是她過度的倔強很逗人,周老師好看的丹鳳眼含著笑意,他站了一會兒,見她低頭一個勁兒的朝前走,轉身走了。
從未想到十年後還能再見到周老師,也從未料到,再見時她還是如十年前一般狼狽不堪。
十年前,唯一的親人奶奶還在身邊,可是現如今,奶奶去世了,而她想見一見世間唯一的親人女兒,竟是不能。
忽然感覺撞到了一個堅實的後背,原來就在蕭然神思恍惚中周老師已經拽著她來到就近一處商城電梯門口,而她未能及時剎住腳步,撞在了他後背上。
她慌亂的抬起頭,看到周老師微笑著,眼睛裡有溫潤,也有她看不透的凝重。
「蕭然,你到底經歷了什麼?」坐在商城休閑區的茶座,周老師問。
這十年,到底經歷了什麼?失去了最疼愛她的奶奶,經歷了一場一塌糊塗的婚姻,失去了女兒,如今的她,還有什麼?
心底有些苦澀,多麼不堪的往事,多麼落魄的十年,那些痛心疾首的日子,時時啃噬這她的靈魂,讓她不得安寧,讓她變得更加卑微慌亂。
她理理頭髮,對面是周老師,周老師後面的牆上裝飾著幾面小鏡子,鏡子里反射出她的臉,蒼白憔悴,一雙眼睛空洞無神,彷彿是一潭不見底的黑暗的深淵。
失魂落魄給誰看?蕭然眨了眨眼睛,臉上展現出一個從容的笑:「周老師,您還好嗎?剛才有沒有受傷?」
周老師狹長俊逸的丹鳳眼凝視著她,「蕭然,你還和十年前一樣倔強,哪怕在我面前,也不肯軟弱一次嗎?」
蕭然笑起來,「我沒事兒,天冷有點感冒,剛剛又受了點驚嚇,想不到救我的是您,我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嘴裡這樣說著,心卻微痛。曾有人多麼希望蕭然能軟弱,但是十年的時光讓她無法退縮。僅有的一次軟弱,讓她丟掉了女兒的撫養權和探視權。
周老師凝了凝眉,眼神深沉起來,嘴角輕揚,聲音有些飄渺:「但願是我看錯了,想錯了,剛才你凄然決絕的神情真讓我後悔,十年前沒有留下來。」
蕭然記得,高三的下學期,周老師沒有來上班,同學們都說他調到外地去了。在周老師調走後不久,奶奶病重不起,她也輟學了。
就在服務生送上茶水的時候,蕭然的手機響起來。瞥了一眼屏幕,是宋堯。
按掉電話,來電鈴聲又執著的響起來,接通電話,「蕭然,你還是個女人嗎?到底要怎樣才行?你以後還想不想見女兒?你終於後悔當初的選擇了嗎?約好了要在城門樓見,你人在哪兒?」
謾罵從手機飄出,對面的周老師眉頭微蹙,顯然已經聽得十分清楚。
「宋堯,你永遠都是這樣,只相信一面之詞,卻不肯相信我。」蕭然抱歉的對著周老師笑了笑,降低聲音對著手機解釋了一句。
愛你的時候缺點也是優點,不愛的時候,就可以隨意謾罵,這就是當初自己要嫁的人。
當初,當初,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為了錢可以拋棄孩子,蕭然,你夠狠。如果以後還想見女兒,立刻把當初帶走的錢送過來,否則,想見她,這輩子,你想都別想!」電話里飄出一串威脅的話語,「給不給隨你便。」有恃無恐的聲音繼續往外飄。
掛掉電話,抬起頭,對面的周老師輕輕轉動著手裡的水杯,靜靜地看著她。
不知道是謾罵的聲音惹得他反感,還是嫌棄當年的學生會淪落到被人索要金錢的庸俗境地,蕭然覺得他嘴角的笑意淡了,他淡淡說:「蕭然,我也有事兒,那就先走吧!」
對面的小鏡子里反射出蕭然凌亂的頭髮,被雨淋過之後皺巴的衣服。在蕭然的印象里,周老師服飾總是整潔考究,她的樣子一定令他覺得難堪。果然是辜負了老師的教誨,否則十年未見,怎麼會即刻就要走呢?
商城外,不知何時,雨已經變成落雪,飛入朦朧的夜色中。
「周老師......」蕭然張了張嘴想解釋,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知該從何說起。
周老師站在台階上,微微揚起嘴角,狹長的丹鳳眼閃過一絲神采,溫潤的笑起來:「蕭然,懂你的人不用解釋,不懂的人解釋也是多餘。不管經歷過什麼,隨心就好。」笑容溫暖的漾在他的唇邊,彷彿她要說什麼,他都知道。
周老師輕咳一聲,淡淡說:「手機給我。」手機遞過去,再遞過來時,通訊錄里多了他的聯繫電話。
隨心就好......
商城外正對著觀景河,河兩岸燈火璀璨。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舞得越發妖嬈。雪的來臨擋不住生活的熱情,有戀人在傘下手挽著手漫步,熱衷於養生的人也在華燈下冒雪健步而行。
背上的旅行包沉甸甸的,心也沉甸甸的。蕭然站在河邊,陷入回憶。
初見宋堯,是她輟學之後。那時候她已經不用背貨,有了一輛三輪車,去集市賣貨的路上,被兩個小流氓圍堵,是路過的宋堯趕走了小流氓。從那以後,蕭然的身邊多了一張俊美的臉,多了一雙含著笑意的歡快的桃花眼。
山貨也越來越緊俏,生意十分紅火。宋堯和她一起做生意,他們從山貨小販做到供貨商,有了自己的門面和公司,買了房子,車子。
婚後婆婆對蕭然也是體貼入微,經常做了飯送到公司。奶奶去世後,宋堯和她家人的出現,讓蕭然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
如果蕭然沒有去醫院看望朋友,或許一切都會按著幸福的軌道繼續。偏偏那天,她在醫院裡看到了宋堯陪著一個小腹微隆的女孩子走進婦產科。
「孩子和公司她只能選一個!宋堯,你問她,她要哪一個?」蕭然閉上眼睛,腦海里再一次響起離婚時婆婆的話語。
曾經說要拿她當女兒疼愛的婆婆,曾經約定要相守白頭的愛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都變了,變得猙獰可憎。出生不到兩歲的女兒,也變成了他們折磨她的工具。
最親之人,傷你最痛。
她痛心之下,變賣了公司,遠走他鄉。
從此,昔日同甘共苦的愛人,化成兩座冰山,相恨相殺。
你有沒有愛過,你有沒有恨過?
隨心就好......心裡塞多了愛恨怨憎,如何就好?
「媽媽,快看,河邊有個雪人哎!媽媽,我要和雪人玩。」一聲稚嫩的童聲打斷蕭然的回憶,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在雪地里跑著,看到渾身是雪一動不動的蕭然,跑過來抱住她。
身上的雪簌簌落地,蕭然身子僵硬,被小男孩當雪人一抱,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上,小男孩也隨之滑倒,哈哈笑起來:「真好玩兒,雪人是假的!」
孩子的爸爸媽媽緊跟著跑過來,扶起小男孩,對著蕭然連聲致歉後安慰兒子:「兒子,走,爸爸給你堆個真的。」
蕭然坐在雪地上,看著一家三口,爸爸牽著兒子的手,兒子又牽著媽媽的手,到一邊的雪地上堆起雪人。
她從小沒有離開過故鄉,當女兒出生時,她也曾夢想有一天牽著女兒的手,去塞外草原看游雲夕陽;曾夢想有一天一家人去海邊踩沙弄帆;她曾想春天裡為女兒種下一株桃花,冬天裡和女兒雪後歡歌......
當有一日,她離開故鄉,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漂泊的時候,當她赤著腳在海邊發獃的時候,當她看著夕陽落下西山的時候,當她躺在帆船上看天的時候,她的心裡卻沒有快樂。
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回來了。
第二天,雪停了。蕭然坐上進山的長途汽車,大山深處,是奶奶長眠之地,也是她經常去收山貨的地方。奶奶生前常對她說:「生活在這裡的人,雲心水性,奶奶有一天能葬在這裡就是福氣了。」
車裡水汽蒙蒙,窗戶上糊著水汽,車窗外什麼都看不到。
因為要進山,蕭然穿的很厚,戴了帽子和口罩,整個人像是裝在了套子里。座位不是很寬敞,身邊靠窗的座位上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山裡女人,蕭然怕擠著旁邊的娘倆兒,挪著身子坐在最邊緣,給娘倆騰出最大的空間。
一路上蕭然閉目小睡,而旁邊的女人有時不停的在和襁褓里的孩子說著話,有時又是唱著不著調的搖籃曲,呱呱噪噪,還不時把臉貼在包裹孩子的小棉被上,痴痴的笑著,精神極不正常的樣子。
車子起初開得很慢,後來開始提速。可能是路面的雪都化了。
車子有節奏的搖晃,車上的人都昏昏欲睡。蕭然也迷迷糊糊的睡著,甚至都沒有聽到耳邊女子呱噪的聲音。
再後來,車上的人被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驚醒,車子也左搖右晃,一車人彷彿身處掛在樹上的搖籃之中。
蕭然驚出了一身冷汗,身側的女子卻摟著襁褓痴痴笑著:「地震啦,地震啦,妞妞不要怕,有娘在,妞妞不要怕......」
蕭然從車裡跳下的時候,看著變形的山川路面,看著差一點被塌方的山體埋沒的汽車,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恍惚。
掏出手機,信號沒了。
路沒有了,枯黃的樹木雜草凌亂不堪入目,而天,灰濛濛的可怕,狂風一陣陣席捲過來。慶幸他們行駛的地方略顯平坦,掉入山溝車毀人亡的災難因此而倖免。
雪又下起來了,天地間一片蒼白。狂風卷積著恐懼襲來,彷彿大地隨時就要張開巨口,隨時就會把遺落在荒山中的人吞噬乾淨。
有人已經開始嗚嗚的哭泣、埋怨,有人離開汽車,試圖翻過荒山逃生。蕭然看到傻女人抱著襁褓坐在一棵倒地的樹榦上,任雪花落在頭上身上,痴痴的唱著兒歌:「搖啊搖,震啊震,我的妞妞睡著啦......」
蕭然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的泄了出來。抱著孩子的傻女子此時那麼的幸福,那麼美,那麼令人羨慕,至少災難襲來的時候她和自己的孩子還在一起。
她爬上汽車,打開碩大沉重的旅行包,從裡面取出一件羽絨衣,披在傻女子的身上,然後抱著旅行包坐在傻女子身邊,靜靜的望著慌亂的人群。
一張依然俊美的臉,一雙含著煩躁的桃花眼進入蕭然的視線。當年她是多麼喜歡這雙曾經充滿快樂和活力的眼睛,經歷了離婚紛爭,他的眼睛卻讓她不寒而慄。
他看過來,他的桃花眼與熱戀時的美好一般無二,除了些許的煩躁,看她的眼神和看別人並無不同,純凈清澈,彷彿她和他之間的一切過往都不曾經過。蕭然不著痕迹的錯開他的目光,她知道,他沒有認出她來。她裹緊棉衣,拉了拉帽子,把自己遮得更嚴實了。
一個小腹微隆的年輕女孩子,彷徨的跟在他身邊。
夜來了,又去了。
雪還是不住的下著,恐懼分分秒秒侵襲著意志,人不再是天地間偉大的創造者,而如一粒荒野中的塵沙,彷彿再來一陣風就會消逝。
飢餓、寒冷威脅著每一個人。傻女子一天一夜沒有進食,懷裡的孩子吸幹了母親的乳汁開始哭泣。
困了一天一夜的人有些焦躁了,有人開始下了車,在雪地里尋了柴草點燃後取暖。蕭然不敢下車去,因為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包裡帶著給奶奶祭奠的祭品,有點心,有水果,還有肉食和酒,但是她不敢取出來。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有些嘶聲力竭,車上的幾個人不勝其煩,互相埋怨,下車去圍著火堆取暖。
蕭然悄悄摸出三塊點心,一塊偷偷塞進嘴裡,兩塊塞到傻女子手裡。
天又黑了一次,亮了一次,雪也停了。有些人已經餓昏在火堆旁,還有些人走到車門口,再也沒力氣爬上來,倒了下去。
雪地里的宋堯塞了一把雪到嘴裡,咽下後又往嘴裡塞了一把雪,捏了兩個雪團掙扎著爬上車來。
蕭然從帽子和口罩的縫隙間看著他,他虛弱的經過蕭然座位時,忽然停下來,扒開襁褓看到睡夢中孩子甜甜的笑容,他的桃花眼祈求的看著傻女子和蕭然,指了指懷孕的女孩兒的肚子。
車裡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恐懼和焦慮,早就應該注意到傻女子懷裡的孩子很少哭鬧了,蕭然心怦怦直跳,包里還有幾個雞腿和水果,天冷沒有發出香味,否則早就藏不住了。
最終還是被宋堯覺察到了什麼。
傻女子早就沒力氣呱噪了,嘴唇乾裂,雙眼疲憊的緊閉著,襁褓依然緊緊的摟在懷中。
看著那雙祈求的眼睛,蕭然忽地動了隱惻之心,如果當年他能如現在一般對著她祈求一次,軟弱一次,她或許就不會走的那般決絕。
三天後,蕭然虛弱到了極點,幾天來,她往嘴裡只塞了兩塊點心,但是包里已經空了,只有一小瓶白酒。
車上的座位都空了,還有力氣掙扎著下車吃雪的人,都倒在了車下。
她再也不用顧慮什麼,取出僅存的一小瓶白酒,摘下口罩喝了一小口,酒瓶小心放在座位上。她扶著座位站起來時,眼前眩暈,下車時,一頭從車門栽倒在了雪地里。
她暈暈乎乎從雪地醒來時,只見宋堯跪在地上,雙手揣在心口,暖化了雪水喂她。
「宋堯,如果還能活著,我可以見見女兒嗎?」蕭然動著嘴角,想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宋堯狠狠的點著頭,一向強勢的他,原來也有流淚的時候。
「宋堯,好好活下去,別再造孽了,好好待她.....其實......其實......」蕭然想告訴他,其實她早就不恨了。
可是蕭然再也沒有力氣說話了,她可以堅強的面對薄涼冷漠,面對曾經的溫情致愛時卻如此軟弱。
你們都還活著,真好。
愛走了,往事被風吹散了,該放下了。
唯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兩個月後,蕭然出院了。由於川南一次大地震波及,他們被困在大山深處。周老師聯繫不到她,料定她是去拜祭奶奶途中遇難,和救援隊一起在第五天清晨找到了她和遇難的人。
那時,傻女子懷裡的孩子睡得正甜,而她的媽媽再也不能唱歌哄她睡覺了。
周老師在她的懷裡找到了還沒吃完的半個雞腿和蘋果,上面留著手指摳過的一個個印記,而幾塊細碎的雞肉和蘋果肉還含在孩子的嘴中。
大山深處奶奶的身旁,添了一座新墳,裡面是那個呱噪的傻女子。有她陪著奶奶,奶奶會少許多寂寞。
兩個月後,城門樓上,蕭然慢慢跨上台階,她抬頭看看天空,冬日陽光晃得她一陣恍惚,十年的時光一一閃過,思緒停在了高三的校園。
周老師針對高三畢業生的寫作課吸引著眾多師生。一次蕭然和同桌蘇蘇一起去聽周老師講課,聽課專註的她記完筆記抬起頭來,周老師笑意盈盈的看過來,蕭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坐在旁邊的蘇蘇一雙杏眼如一汪秋水,含情脈脈的看著周老師。
發現了不該發現的秘密,蕭然迅速低下頭,耳朵燒的十分厲害,執筆的手微微顫抖。
蘇蘇是高二下學期轉來的女生,一頭飄飄長發,皮膚白的猶如最潤澤的玉石,經常穿著不同款式的連衣裙,走起路來聘婷有致,淑女十足,特別吸睛。
蘇蘇轉來不久就與蕭然成了同桌,蕭然以為她是最了解蘇蘇的人,她什麼時候有了秘密?
蘇蘇這樣的女孩子在學校本就出眾,沒來多久,男生的信如落花一般繽紛而至。藝術節那天,蕭然班的節目是蘇蘇的孔雀獨舞,驚鴻一舞,俘獲了多少愛慕之心啊!
那天,蕭然記得,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周老師,他在台下靜靜的看著節目,眼底唇邊漾著溫潤淺笑。
低著頭思索,就是那一天,周老師開始喜歡蘇蘇了?蕭然在筆記本上胡亂的留下一些不知所以然的印記,心裡忽喜忽悲。
蕭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感,又有一種深深的羨慕湧上心頭,像周老師這麼優秀的人,也只有蘇蘇這樣的女孩子才有資格站在他身旁。
為什麼會難受,為什麼要拿自己和蘇蘇比?那時候,她單純的以為自己就是自卑。
再後來,每天都能看到身旁蘇蘇如水的杏眼默默的注視著周老師,而周老師也會眼底溫潤,笑意盈盈的看過來,目光落在身旁。
蕭然停下腳步,飛遠的思緒也被拉了回來。台階有些陡,身體雖然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是最讓她欣慰的是宋堯終於同意女兒由她撫養。
她喘了幾口氣,抬頭望去,城門樓上,淺灰色大衣的人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含著溫潤的笑意,靜靜的看著她。
「蕭然,當初走的那麼決絕,告訴我,這次為什麼決定要留下來?」周老師迎著她從台階上走下來,停在身邊,問得十分溫潤。
「隨心而留。」蕭然理了理飄在耳邊的頭髮,輕輕笑了。
「周老師,十年了,為什麼還要回來?」蕭然問。
「隨心而來。」周老師舉起手遮在眉頭,抬頭看看天,隨之丹鳳眼輕輕一眨,向遠遠的天際看去。
蕭然順著他的目光回過頭,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冬日陽光暖暖的照著,晃得她眼睛眯在一起。
蕭然轉過身,揉揉眼睛,淡然一笑,說:「周老師,記得十年前你就是這樣看蘇蘇的。」
周老師丹鳳眼凝了凝,唇邊揚起淡淡的弧度:「蕭然,十年了,眼神依舊不怎麼好。十年前入我眼的至始至終都不是蘇蘇。」
「那是誰?」蕭然抬頭看看陽光,她想,眼神不好可能是因為喜歡看陽光的緣故。
一隻手伸過來,手指拂過她的額頭,一縷散落在臉頰的頭髮順到耳後,之後蕭然的手被握在他溫暖有力的手心裡,「我以為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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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蘭杉,枉入紅塵若許年,才疏學淺不堪言。筆墨紙硯常拋擲,且把閑情抱醉眠。
※「大雪封山」 同題作品之十四 今夜,等一場雪來 文/觀海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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