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家贊為「天下雕工第一」的燈掛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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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桂湖
來源丨《中國古典傢具》2018年01月刊
明 黃花梨透雕馬紋燈掛椅製作精美,靠背雕繢滿眼,在燈掛椅中難得一見,陳夢家自稱「天下雕工第一」,頗自珍愛。它見證了才子陳夢家的心路,也見證了他與王世襄之間的友情,著錄於王世襄《明式傢具珍賞》。
椅子分有靠背椅、扶手椅、交椅和圈椅四類。靠背椅是其中最基本形式,簡單的一張方凳,上面再接一個靠背,便是靠背椅了。在靠背椅中,又有種常見形式,其搭腦出頭且常向上彎曲翹起,可以順手把油燈掛在上面,所以名為「燈掛椅」。
王世襄《明式傢具珍賞》中有一張樣子十分獨特的燈掛椅,是學者、詩人陳夢家的舊藏,因為椅背上雕滿各式各樣的花紋和圖案,所以陳夢家特別珍愛,稱為「天下雕工第一」。
王世襄《明式傢具珍賞》收錄的陳夢家舊藏黃花梨馬紋透雕燈掛椅,椅背雕工繁麗。
這把燈掛椅現藏上海博物館,它見證了才子陳夢家的心路,也見證了他與王世襄之間的友情,所以特別值得一說——中國文化觀物本是如此,游於物象,重在人心。
陳夢家與王世襄都是近代中國最先「開眼看傢具」的人,因為學養所致,故慧眼識珠,所藏傢具皆屬精品。陳夢家成名很早,他16歲開始寫詩,與聞一多、徐志摩齊名,被稱為新月詩的代表詩人,其詩清新婉約,有靈性之美。
王世襄比陳夢家小3歲,兩人當年是燕京大學校友,陳夢家研究古文字學,王世襄則在國文系就讀。後來陳夢家娶了燕大校花、神學院院長的女兒趙蘿蕤為妻,婚後的家,就安在王世襄隔壁的一座位於燕大旁的大園子里。兩位學人因此晨夕相處,便日漸熟絡,成為一生亦師亦友的知己。
當時陳夢家治學生活中還有位重要人物值得一提,便是著名史學家錢穆。錢穆1930年起因發表《劉向歆父子年譜》成名,被顧頡剛推薦到燕京大學任講師,而陳夢家便是最喜選他的課的學生之一。後來也正因為陳夢家的數度建議,錢穆才終於著手寫他那部石破天驚的著作——《國史大綱》。
錢穆80歲後曾出過一本情致款款的書,叫《師友雜憶》,回憶自己一生的親人和友人。書中憶及燕大歲月,他寫道:「有同事陳夢家,先以新文學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課,夢家亦來選課,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龜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遂賦歸與。」
可見當年陳夢家果真是位風度翩翩、風華正茂的才子。
1947年,36歲的陳夢家從美回國,任教清華大學中文系。那時他已有《夢家詩集》《西周年代考》《老子今釋》等著作問世,而大約也從那時起,他花大量物力和精力收藏明式傢具。彼時正值動蕩歲月,國民黨政權風雨飄搖,許多達官貴人撤離北京,紛紛拋售古董和傢具,為陳夢家的收藏創造了極好條件。
這段時間他一直同還在美國的趙蘿蕤通信,信中多次提及他與朱自清、吳晗等同事到北京琉璃廠、魯班館等地選購古董。許多精美傢具就這樣被陳夢家「收入囊中」,直到1952年搬到位於錢糧衚衕的王世襄舅舅、畫家金城的一座四合院內居住時,他已是「傢具滿堂」,並且很多都是成堂成套收來的傢具,其中,自然包括這件「天下雕工第一」的燈掛椅。
名人交往多有雅趣。王世襄曾說他與陳夢家之間是「平易率真,彼此見性情」,兩人君子之交淡如水,雖然都雅好古物,又能於物中見人情。
1991年,他執筆《懷念夢家》一文,回憶與陳夢家的傢具收藏趣事。文中特別描寫了他們圍繞這件燈掛椅的往事,王世襄說:
「一件黃花梨馬紋透雕靠背椅他更認為是天下雕工第一。我指出是用大杌凳及鏡架拼湊而成的,還硬說在未裝上靠背之前就曾見過這具杌凳,言之鑿鑿,真使他著了急。事後我又向他坦白交代我在說瞎話,『不過存心逗你』而已。」
王世襄常故意與陳夢家無拘無束地嬉笑玩鬧,對他的傢具「挑毛病」,爭論各自傢具短長,還常要求陳夢家把所藏傢具讓給自己。
南宋 劉松年《笙樂圖》中的燈掛椅(圖片提供:北京保利)
乍看之下,陳夢家的這件燈掛椅的確很像拼湊而成的椅子。因為椅子靠背雕飾繁縟、製作極精,而底座卻宛如一件大方凳,是四面平式、完全光素的極簡風格,不免使人疑惑兩者是否同屬一器。此外,椅子靠背看起來單薄而底座碩大,從比例上看也不大協調。但話雖如此,這也並不影響人們對它的尊重與欣賞,何況王世襄也已「坦白交代」,自己只是在說瞎話而已。
收藏趣味不僅在器物擁有上,更在收藏過程中。文人收藏,留下許多趣話,他們幾乎是鬥智斗勇,或「坑蒙拐騙」或「巧取豪奪」,呈現一種獨特的愉悅與天真。
歷史上有名的收藏趣事中有「蕭翼賺蘭亭」的故事或可堪一閱。
當年唐太宗酷愛王羲之書法,最遺憾的便是手中沒有《蘭亭序》,於是讓人明察暗訪。後來聽說此貼在紹興永欣寺僧人辯才手中,便高價索要,可辯才也知《蘭亭序》珍貴無比,所以無論如何不肯承認。唐太宗無奈,就聽從房玄齡的建議,派精通書畫的監察御史蕭翼前去「智取」。
南宋 佚名《羅漢圖》中的燈掛椅(日本靜嘉堂文庫藏)
於是蕭翼便拿著王羲之的其他字帖,著便服、飾書生,每日到永欣寺中觀賞壁畫,引起辯才注意。之後兩人彼此寒暄交談,也彼此欣賞,漸漸開始縱論書畫。蕭翼拿出身上攜帶的王羲之字帖「顯擺」,辯才說,這些雖是真跡,但還不是最好的王羲之作品,最好的是《蘭亭序》。蕭翼喟然長嘆,說,是啊,可惜《蘭亭序》已失傳,再也看不到了。辯才為了安慰知己,就拿出所藏的《蘭亭序》,說,你看,《蘭亭序》在我這呢。這樣一來,辯才再也沒理由隱瞞,只好乖乖把《蘭亭序》「進貢」給唐玄宗了。
可嘆這辯才,正如憨厚的才子陳夢家一般委屈,受盡了王世襄的「哄騙」與「刁難」。
燈掛椅是歷史悠久的一種椅子,據朱家溍先生考證,它的出現只稍後於交椅。
交椅從胡床(即馬扎)來,胡床東漢時就有,而交椅出現是在唐宋時期,燈掛椅也大約類似。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中可見燈掛椅,一人正斜倚在一張燈掛椅上怡然觀舞。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宋高宗皇后像》中,趙構的皇后所坐的一具也是典型的燈掛椅。南宋佚名所畫《羅漢圖》中的羅漢,也常是坐在燈掛椅上面。南宋劉松年《笙樂圖》中,一位文士也是側身倚靠在正中擺放的燈掛椅上觀舞聽曲。
《宋高宗皇后像》 宋朝皇帝與皇后肖像畫之一。皇后所坐的,就是一把燈掛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應該說,燈掛椅在古人意象中是最接近「倚」字本意的椅子。其他傢具如圈椅和交椅之類,多有一種迫使人「正襟危坐」的感覺,惟燈掛椅最輕靈簡便,所以適宜側身倚靠。身體側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掛在搭腦上,自有一幅怡然自得的模樣。
燈掛椅輕靈小巧,所以平易近人,它易於搬移,也最容易和其他几案搭配。在一座院子當中,如果只放著一張圈椅或交椅,就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但如果擺著的是一張燈掛椅,不僅不單調,反而有一種詩意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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