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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夜故事:窩囊

天總是被蒙了一層翳,讓清晨黃昏沒有分別。

祖祖輩輩生活在下岩村的人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陰天,出太陽倒還是有點稀罕,尤其是在冬月間(陰曆十一月)。

下岩村在這個交通不發達的年代,就是一座孤島,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

一個人從落地到入土,就圈在地裡屋里,他們早就成了下岩村的一方石、一棵樹,對他們來說最大的日常娛樂就是坐在一起聊天磨牙。

像這個下午,幾個沒事做的男人,就坐在狗子屋門前的壩子里擺閑白(聊天),鄔大建正唾沫橫飛地擺自己上次進城的見聞:「…狗日,城頭那些右客(女人),才講究…」

突然坐在他旁邊的張繼軍踢了他腳一下,然後張繼軍頭微微一偏,眼睛往左邊一瞥,一見張繼軍的示意,鄔大建剩的半截話就哽在喉頭裡了。

幾個人都順著張繼軍的眼風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身高1.6米左右的男人,穿著那身大家都看習慣,最開始是藍現在已經是灰色,到處打著補疤的衣褲,挑著兩個空糞桶往這裡慢吞吞地過來。

他老遠就看到鄔大建這一群人的注目,他不僅沒跟老鄰居打招呼,反而將頭埋得更下去些,背彎得像李子樹的椏,然後一抬腳,轉進了旁邊的一條路,那條路回他家要遠一些。

見他這慫包做法,鄔大建喉頭一滾,鼻子一抽動,「啪」一口濃釅釅的黃痰就出現在他腳邊。

他將自己的草鞋踩上去,來回擦動,將痰揉進泥土裡:「看民那副窩囊樣哦!老子要是活成他那龜兒樣,老子還不如一根索索弔死!」

下岩村的人都知道,李良民是個窩囊的男人。

走得不遠的李良民是聽到鄔大建的話,還有那群人的哄然大笑和滿滿小下去的談笑聲。

李良民的心裡堵得很,就像肚子里裝著一堆石子,硌得慌。儘管這樣的場景已經司空見慣,但他木訥的外表下還是有一顆在不停跳動的心,汩汩流動的血液,這讓他沒有辦法對這些鋒利露骨的傷害無動於衷。

生活的底層,沒有人們想像的溫情,淳樸,或者有,也是看對象。像李良民這樣老實的性子,又沒有兄弟幫手,村裡人不會欣賞這種老實的美德。

一把菜,一包肥,一溜地界,甚至是……

而他除了埋著頭,咬著牙,感受惡意深沉的重量,騎在他的頭上肆無忌憚地對他一壓再壓外,沒別的辦法。

也許是今天的低氣壓,讓他隱隱有些煩躁。

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李良民,老遠就聽到「…嘚…嘚…嘚…」有節奏的聲音,只聽這熟悉的節奏,他就知道是媳婦夏秀在剁豬草,這聲音讓他心裡更是煩。

果然,還沒進門,就看見夏秀坐在那截已經被屁股磨得發亮的樹墩子上,手裡操著刀在剁豬草。

夏秀只聽腳步聲就知道是李良民澆糞回來了,她眼皮都沒有抬,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早就熟悉得麻木了。

李良民也沒和她說話,他走進豬圈屋擱下糞桶,又走到水桶旁從里舀出一瓢水,嘩啦啦洗手,搓了搓那充滿老繭、黑黃裂口,常年做農活做得厚礪的手。

「娃幾個這幾天不在屋,今天晚上隨便吃點嘛,我身上不舒服,你下點面嘛」,夏秀一邊剁豬草一邊說,李良民沒有回答,但他知道夏秀身上不舒服就是,她又到女人那幾天了。

李良民走到廚房,舀一瓢水傾在黑鍋里,然後坐在灶門口開始燒火。

「噠…嗒…噠…嗒…」一聽這熟悉的腳步聲,夏秀一下子就咬緊了唇,按著刀的手停住,剁豬草的聲音凝滯了。

李良民被這突如其來的靜引得伸長了脖頸,這下他聽到「吱…嘎…」木門被推開的聲音,以及門口那低沉沙啞的說話聲飄了進來:「老李啊,我給你們帶了點肉。」

接著那人壓低了聲音,不過李良民還是聽清楚了他後面那句話:「秀,這是給你買的膠鞋。」

夏秀沒有接腔。

李良民用力將手裡的樹枝往中間一掰,「啪」樹枝斷成兩截,然後李良民用力將樹枝插進灶里,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灶里,那橙色跳躍的火焰映紅了他的眸子。

又來了。

每年一雙鞋,偶爾一點豬下水,王大海帶著這些東西,堂而皇之地闖進他的生活,將屈辱像屎一樣,糊了他一頭一臉,讓他每次出門都恨不得將臉插在褲襠里。

雖然李良民心裡滿是怒火,但那老實的臉還是跟平日一樣,看不出情緒。

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給王大海下了一碗面,三個人埋頭坐在一起吃飯,除了「呋…呋…呋…」吃麵條的聲音,一時無話。

腰圓膀粗的王大海將碗一放,用袖子抹抹油膩的嘴,對著李良民自然地吩咐道:「老李,你去把碗洗了。」

一邊說,右手一邊去抓夏秀。

夏秀一看王大海的手,就往邊上躲。

王大海把頭轉向夏秀,兩隻微凸的圓眼盯著夏秀。夏秀被他這樣一盯,整個人就像被釘住了,然後王大海往前一撲,抓住夏秀的手腕,整個人站起來就像一座鐵塔,擋住了油燈微弱的光線。

夏秀每到這樣的場景,就忍不住跟二十年前那次一樣,身子像抖糠一樣顫動著。

王大海冷著臉,像抓一隻兔子一樣,拉起僵硬的夏秀就往卧室走,夏秀忍不住告饒:「莫嘛,今天我身上來了,真的不舒服,今天就算了嘛。」

王大海不搭腔,也不回頭,仍舊把夏秀往卧室拖。

一直坐在桌子邊,看著他們的的李良民,拳頭攥得死死的,他全身的肌肉都綳得緊緊的,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湯濺了一桌:「你放開她!」

吼完這句話,李良民就上前去,想分開兩人。

對這樣場景王大海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李良民是個啥東西,王大海經過這二十年早就看明白了,那就是個窩囊廢。

王大海二十年前強了夏秀,李良民知道後,見到他趕緊埋下了頭,他那隱隱的擔憂就抹了,他換了很多方式試探李良民的底線。

他發現就算他們三人睡一床,他當著李良民的面欺負他媳婦,他只是側過身子,轉過頭,屁都不敢放。

對李良民這軟蛋慫包,他算是看得清了。

還沒等李良民近前來,王大海一抬腳,就把李良民那瘦弱的身軀蹬了出去,王大海拖著夏秀就進了卧室,狠狠將夏秀摜在床上。

李良民重重撞在牆上,又滾落到地上,夏秀剁了還沒有收拾的豬草,沾了他一頭一臉,他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疼。

他的手摸到一個木柄,他抓起那木柄,抬起臉上沒有那一貫的木訥樣,而是一副從來沒有在這臉上出現的猙獰。

他感覺灶膛里的火跑進了身子里,他單薄的身子從來沒有像這樣充滿力量,他一躍而起,衝到王大海背後,揮著手裡的鐮刀就照王大海背頸砍過去。

王大海哼都沒哼一聲,那騎李良民脖子上二十多年的巨大身軀,像被砍倒的一棵樹直直地栽倒在地,李良民眼裡跳動著火焰,他繼續照他身上不停地砍,像是要把這二十多年積聚的不滿,全部發泄出來。

王大海忘了,就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是人。

作者的話:

多年前的老案子了,這件案子的法官很難忘,第一是下岩村的封閉和窮,第二是王大海的惡,第三是李良民的本分和善良。

李良民的家是真的窮,家徒四壁的窮,一種無法用語言表述的窮。

跟李良民接觸的人,都很難將他跟殺人犯這三個字聯繫起來,但正是這樣一個所有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人,犯了殺人的重罪。

這樣的事,不會絕,希望所有人都能對他人懷有一絲尊重和畏懼,一定不要做那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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