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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范國強:讀方先忠的兩本書

范國強,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人,七十年代初始在報刊發表作品,各類散文雜文詩歌論文散見於全國大小報刊,並有多篇在不同層次獲獎。出版有個人作品集子八本,並主編《黃石雜文選》《黃石散文選》等數十部專著。系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黃石市散文學會主席、雜文學會主席。現於黃石市黃石港區政協主席任上退休。

讀方先忠的兩本書

方先忠的《尷尬人生》與《芸芸眾生》

方先忠生前寫過不少散文,他的遺著兩本書都是散文集,《尷尬人生》載散文102篇,《芸芸眾生》載散文77篇,合計179篇。共49·5萬字。

凡讀過方先忠這兩本書的人,幾乎眾口讚歎他的散文「有味道」。這「有味道」三字屬口頭語,含有「不落窠臼」「耐得咀嚼」等意思。方先忠散文的味道,使之在眾多同仁的散文中,即使不署名也能立刻「聞」出是他的作品。方先忠生前曾評論別人的文章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其實他自己也是這樣,越到老來文筆越成熟,終至於形成風格,釀成味道。只可惜他「老更成」的「老」還尚屬壯年,他走得實在太早,否則會給我們留下更多佳作。

方先忠的《尷尬人生》的自序是他採取楹聯的形式寫的:

請問你讀啥?大喜大悲大善大惡已閱,還得回生活中來。生活像戲又不像戲,不像戲處還偏有戲,就看你懂戲不懂戲。戲進去頗有聊,張家長李家短,王公是趙公非,風徐風疾雲舒雲卷,哎呀剪不斷理還亂!君或因其樂君或因其憂,樂罷憂罷,畢竟「干卿底事」,擲幾聲驚訝,還幾紋良心債。

別管我是誰。小瑜小瑕小賢小愚未忘,總想寫文章里去。文章似真也不似真,不似真處卻竟是真,全憑他認真不認真。真起來很無奈,東宅聚西宅散,南鄰笑北鄰顰,雨緩雨驟花開花落,嗚呼說還休罷不能。我亦為之歌我亦為之泣,歌畢泣畢,尚能「為我所用」,塗一紙唏噓,算一掬同情淚。

這篇自序可以看作是讀他這兩本書的總綱。

高爾基曾說過:文學就是人學。方先忠對這句話自有其獨到見解。他出生於湖北新洲,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畢業於湖北省廣播電視大專班新聞專業。當過農民、民辦教師、秘書、編輯。在他五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中,他長時間曾生活在農村,深諳人民群眾的思想脈搏,熟悉普通百姓的喜怒哀樂。「大喜大悲大善大惡已閱,小瑜小瑕小賢小愚未忘,」這無數閱歷的撞擊,油然激發起了他的創作靈感。他揣著一顆恤民之心,用他那枝斑斕之筆,寫了老老少少一百多號小人物,都是他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普通人,多數是早年與他曾朝夕相處過的農民。他筆下的這些小人物,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魯迅筆下的閏土,老舍筆下的駱駝祥子,巴爾扎克筆下的葛朗台,雨果筆下的冉阿讓。他描寫的那些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小人物形象,給我們展現的是那個特定年代形形色色的畸形人生。當年魯迅先生曾對他筆下的國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方先忠對自己筆下的小人物則坦言「我亦為之歌,我亦為之泣。」他是有心為這些小人物立傳,他在為小人物立傳的同時,也留下了那個年代的印記,和當時社會的縮影。

「為之歌」之類,如《景隊長辭職》中的景隊長,「哪裡的活兒最重最苦,他就汗流浹背干在哪兒。」這樣一個好乾部,卻處處受氣,硬是被一夥落後分子逼得辭了職;《王大夫》中的王大夫,他是自己要求下放農村的,「他這一來,簡直帶來了一個手術室,小小的公社衛生所也能動手術開膛破肚了」。這樣一個好醫生,卻蒙垢於流言蜚語的攻擊。《高主任》中的高主任,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雖然他不懂教育,卻懂得放手讓懂教育的人去做,可謂大智若愚,可愛之極;《泥鰍大叔》中的泥鰍大叔,作品借社員的話稱讚他「既是一桿好秤,又是一把好鎖。」還有《金水利》中的忍辱負重的金水利,《霍主任》中的正直、愛才的霍主任,《汪同志》中的重視抓革命不忘促生產的汪同志,《麻隊長》中的以實求實反被人欺的麻隊長,《羅程二先生》中的正直且有學問的羅程二先生,《北川》中的窮人家的爭氣孩子北川,等等。方先忠在寫到這些人物時,字裡行間洋溢著的都是對這些個人物正直善良聰慧勤勞的欣賞和喜愛。

「為之泣」之類,如《名伶秀子》中的秀子,方先忠對這位一直仰慕的名角戲子,在其遭遇厄運時,卻奈何保護不了她,只能空自為她嘆息;《駱寶兒》中的駱寶兒,這個身體畸形發展的可憐人,不願意被隊里白養活,說是「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聽」,硬是自強自立,正兒八經開起了理髮店。駱寶兒死於心肌梗塞,死時僅二十七、八歲。儘管方先忠在文章中沒有對駱寶兒給予評論,敘述中卻充滿了惻隱之心;還有《傻六》中的逆來順受的傻六,《福兒》中的可憐巴巴的福兒,《豬二老爺》中的窮愁潦倒的豬二老爺,《張會計撤職》中的張會計,都是為之擊節三嘆;還有《吳嫂》中的吳嫂,《春嫂》中的春嫂,《寡婦常嫂》中的常嫂,對這幾個農村婦女的可憐命運,也都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尤其是那個喝農藥死的《丑妹子》中的丑妹子,更讓讀者看了以後心裡難受,黯然神傷。方先忠的恤民情懷,主要也體現在對這些善良但又可憐的小人物身上。

但這兩本書中的為數眾多的文章,則是對那些身上嚴重殘存著國民劣根性人物的嘲諷、揭露和鞭撻。如《細梅之死》中的張嬸,這是個人見人躲的狠角色,「做事不行罵人卻行,據說她罵人三天三夜不炒現飯」;《哈二》中的哈二,借賬不還,死皮賴臉,那就是個人渣。《丁細腳》中的丁細腳,更是將之刻畫得惟妙惟肖,「一天到晚好像總在生氣,不是打雞就是罵狗,至於周圍的人,就更是她的死對頭。她很少正眼看過人,好像這些人沒有一個她看得上,她要是正眼看你了,那準是與你吵上了。」「她要是不客氣了,上到你祖宗八代,下到你搖籃女娃,她都敢咒,都是惡毒而且淫穢之罵。她最厲害的一手是,無情無義揭你的瘡疤。」「甚至你死了男人,歿了兒子,也是她眼中的瘡疤。」像這樣的人物,還有誰能不厭惡?諸如此類的還有《大謊子》里的大謊子,《慳老四》中的慳老四,《胡大個兒》中的胡大個兒,《靳老大》里的靳老大,《忤逆》中的那個打老子的兒子,等等。

但不管怎樣看,同情無疑是方先忠全部人物散文的總的基調,「塗一紙唏噓,算一掬同情淚」。方先忠筆下的那些可愛可恨可憐可鄙的小人物,他都是懷著一顆愛著的心去寫的。他對這個龐大的底層弱勢群體,不願看到他們受苦、沉淪,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沉淪。對這些不同小人物的不同可憐命運,他出於大愛之心,都傾注了發自心底的同情。即使是針對他們身上存在的這樣那樣的毛病、缺點包括劣跡等國民劣根性,他也多是善意的嘲諷,即使在揭露和鞭撻之餘,更多的是啟發讀者反思,深層次地去尋找導致如此現象的社會根源。

這兩本書可以視為是兩本小人物傳記,是方先忠多年浸淫特意繪製的底層人物畫廊。方先忠筆下的小人物多「素描式」作品,所謂「素描」,聊取輪廓雛形耳。人生百態,光陰卻須臾,不容許他用冗長篇幅去細膩點染,或許他早就心存了日後得暇或老來退休再從事「大部頭」的打算。但這種「素描式」並不是粗糙的累積,他是在用精雕細鏤的精神去從事這種「人物素描」,力圖每篇都能寫出高品格。他自己也曾說過「寫出高品格非有大本領不行。」不管結果如何,他在有生之年是竭盡全力了。

這兩本書或可視為是散文式小說,因為書中充滿了故事性。方先忠本人就是一個天生會講故事說評書的能手,單是他參加了一段時間鄂西北公路建設就積累了不少故事素材。他將中國古典章回小說「閑話少敘,話休絮煩」的寫法學習運用得可謂爐火純青,這使他的散文平添了不少可聽性。對生活中了解不完整、不全面的地方,便借用了小說筆法。很明顯,方先忠在這方面作了大膽的探索,想像性補充很多,像愛倫堡說過的「經常用臆度揣測來填補空白」,這「臆度揣測」正是虛構之法。有些文章的情節都很完整,顯然都經過了他的加工。

這兩本書還可視為是散文化雜文,因為其中飽含著雜文味。雜文的特性本是針砭時弊,扶正祛邪。而這兩本書中的許多文章都是採用的雜文筆法,如《老鄉劉討債》就是針對某些法院不依法辦案的,《S城購物記》就是針對福建石獅不誠心經商的,《動手術》就是針對某些醫生喪失醫德的,《張姐患癌症》就是針對改制企業不顧職工死活的,《擦鞋糾紛》就是針對某些政府部門不關心百姓疾苦的,《辦公會》就是揭露某些政府領導班子懶政怠政的,《貓叔之死》就是針對社會冷暖世態炎涼的。像類似的文章還有許多。

口語化是這兩本書的特色,方先忠散文的味道首推口語化。他寫文章從來不喜歡堆砌華麗辭藻,他是農民出身,可能他在潛意識裡認為,那些華麗辭藻就好比華麗外衣,不是他這個農民穿的。他的散文幾乎篇篇都是大白話,連生僻字都很少見到。他用大白話寫散文是那樣自然,信手拈來,信馬由韁。輕鬆開頭,隨意煞尾。似乎想到哪裡鍵就敲到哪裡,就像在與人閑侃聊天,話匣子一打開,便滔滔不絕起來。當然方先忠的大白話決不是索然無味的白開水,這裡面也可反映出他「為誰寫作」和「文章主要寫給誰看」的可貴的大眾意識和農民情結。

地方腔是這兩本書尤應稱道的特點,這也是方先忠散文的味道所在。他的散文里充滿著新洲的俚語方言,帶有很鮮明的地方色彩。令人叫絕的是這些俚語方言幾乎篇篇都有,卻沒有重複。可想而知在他腦海里肯定早年就建起了一個儲存俚語方言之類的倉庫。像只有新洲獨有的歇後語「公孫豹的頭——搞反了。」「秋後的茄子——沒個看相」,「叫化子吃剩粥——自討的」,「螞蝗搭上鷺鷥的腳——甩也甩不脫」,「稻草包鱔魚——溜了」,「三個錢一個湯圓——捨得做」,「完全是個鴨子骨頭——輕」等等,似乎手到拈來,一點也不做作。

用字精闢也是這兩本書的突出特點,有的甚至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如寫潘老師「把眼睛睨著,透出無窮的煩惱。」這「睨」字,我是寫不出;寫何誠安的女人:「顯然被歲月和辛酸剝老了些,」這「剝」字何等傳神;寫城管「狠狠拿眼睛剜他」,這「剜」字何等驚心動魄!寫何誠安:「黧黑的臉嵌著憂鬱的眼,在那兒飄飄忽忽忙進忙出。」這「嵌」字又是多麼恰到好處;寫李老師「理一個淺平頭,頭髮直刷刷衝天;一部硬茬茬的絡腮鬍呢,直如劍叢一般,更教人不寒而慄。」宋人尤袤說過「百鍊為字,千煉為句」,方先忠用字可謂千錘百鍊到家了。

文章題目的簡明質樸也堪稱這兩本書的特色,與前述的口語化和地方腔恰相得益彰。寫特定人物的一般都是直呼其諢名,如《金水利》《汪同志》《劉極右》《吳當權》《艾副科》《趙凶神》《未發明》《黃老半》《劉榜樣》《高竿兒》,這些標題帶有時代特點和地方色彩,既幽默風趣又生動形象;寫特定事件的一般也是直接點明,如《買肉》《賣豬》《賣甘蔗》《拉磚》《看戲》《閱卷》《看相》,直接進入故事章回,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在這方面,很明顯方先忠受現代文學流派「山藥蛋」派的影響很深,其散文的文氣明顯帶有趙樹理文章的痕迹。

讀方先忠的這兩本書,我並非是一氣呵成讀完的,中途我常常掩卷沉思。老實說,方先忠的散文不是那種慷慨激昂充滿激情,卻能引起讀者深思回味,有時還會抑鬱不安,為文章里的主人公牽腸掛肚。方先忠是真正在寫人學,寫人性。方先忠一輩子喜歡看戲,凡京戲楚戲漢戲地方戲,他都看之如醉如痴,談之眉飛色舞。他的散文里也總是說到戲,看戲伴隨他度過了童年青年到壯年。在他的眼中,社會就是戲台,芸芸眾生都是演員,「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所不同的,只是演員和觀眾角色有時互換而已。

我對有些同志持方先忠正直人生也尷尬一說並不認同,料想方先忠本人也不會認同的。如果說他在主持東楚晚報初創時局面未盡如人意的話,那也只是個改革試驗的問題,談不上尷尬;如果說有個別人在工作中對他發難,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也談不上尷尬。我認為,方先忠定第一本書名為《尷尬人生》,是個針對芸芸眾生的大概念,不是針對的他個人和某個人。這「尷尬」一言以蔽之,是那個時代的尷尬,是整個社會的尷尬,理應作如是觀。方先忠分明是在通過他的散文,提出了一個如何在精神上救助和改造社會底層人們的嚴肅命題。

或許方先忠是想告訴讀者:他筆下的這些「芸芸眾生」,他們不是在體面地「生活」,而僅僅是在消極的「活著」。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活得那樣艱難、屈辱和無奈,他們的人生不能不「尷尬」。

或許方先忠是想告誡「芸芸眾生」:再不能那樣活!那樣活著無異於行屍走肉,對個人和社會既無價值也無意義。作為新社會的公民,要活得有信仰有素質有尊嚴有底氣,那才是真正的「大寫的人」。

或許方先忠更是想提醒我們的各級執政者:要關心「芸芸眾生」!要體察他們的疾苦,要真正實踐毛澤東所倡導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宗旨。唯有做到這樣,才不致於使他們充滿希望的人生變成「尷尬」人生!

(2017年11月10日初稿——2018年1月20日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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