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報道:清白之後
編輯:曾鳴 撰文:於蒙 視覺:張楠
攝影:賈睿採訪:於蒙、范稚瑞
1997年,27歲的周遠因為「故意傷害」和「強制猥褻婦女」入獄。42歲時,他刑滿釋放,47歲,重獲清白。
清白來去間,彈指二十年。正義遲到的二十年里,這個家庭被沖刷得面目全非——
周遠曾是個年輕人,入獄前,長發飄飄,驕傲、有活力,他本應工作、娶妻、生子,結果在監獄裡被改造,成了一名合格、乃至優秀的服刑人員;
他的母親,在絕望里學習申訴,成為嫻熟的上訪專業戶、「中國第一的偉大母親」,最終兩次推動案件再審,幫助兒子重獲清白;
他的父親,在兒子服刑期間病逝,最終沒有等到摘掉「流氓父親」帽子的那天。
在周遠重獲清白以後,智族 GQ 編輯和這個家庭相處一個月,卻發現清白遠不是這個家庭所失去的全部,重獲清白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麻木、消沉的周遠,被時代拋離,在社會裡找不到自己位置,更失去了對生活的想像力;罹患肺癌的李璧貞,希望兒子振作卻不可得,進而不滿,母子二人常常迸發爭吵……這個家庭的幸福並未隨著清白的回歸而到來。
2017年11月30日,新疆高院伊犁州分院宣判周遠無罪。周遠站在被告席上,盯著庭長。他擬好了要說的,「 這不算什麼公正,我也不感謝你。這個案子是不是我做的,每個人心裡都很清楚。」 但沒說出口。他還想,如果有道歉,他會拒絕。但也沒有得到道歉。
李璧貞落了淚,但激動很快被憤怒淹沒。宣判結束後,她毫不避諱地沖庭長發火——
「就在這裡,我兒子被判過死緩、判過無期、改判過15年有期徒刑,現在又判無罪。你們把法律當什麼?擦屁股紙嗎?」
1997年5月17日,27歲的周遠在家中被捕。新疆伊寧市發生一系列女性被傷害下體事件,他被指控犯罪,入獄15年,罪名是「故意傷害」和「強制猥褻婦女」。
李璧貞為兒子上訪20年,在她的推動下,該案在終審後又經歷了兩次再審。2011年第一次再審由無期徒刑改判為15年,第二次再審宣判無罪。期間,丈夫去世,她得了肺癌。
宣判後的第9天,智族 GQ 編輯在伊寧見到李璧貞。言語中,她急需得到認可,反覆問我,「像我這樣的媽媽,在中國也可能是第一了。是不是啊?是不是啊?你說是不是啊?」
我們談話時,周遠一直在廚房和餐廳幹活,洗碗、擦桌子、收拾凳子。還給我倒了杯水,數次請我喝水、吃水果。有兩次,他坐在李璧貞旁邊聽她講話,但都不過一兩分鐘,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飯,李璧貞滔滔不絕講著上訪的艱辛。周遠一直沉默吃飯,幾次試圖打斷,終於說出一句,「冤不分大小,都冤,你要關心民間疾苦。」 後來還是被母親壓倒性的大嗓門和氣勢堵回去了。他臉色不郁,不滿意母親絮絮叨叨地「賣慘」。他對記者說,「中國的偉大母親太多了,這是種悲哀。」 李璧貞把這句話當成兒子不承認自己功勞的證據,「沒有我,你現在還是勞改犯!」
李璧貞的左小腿時常莫名疼痛——腿在上訪時曾摔斷過,一直沒好全。周遠說這是睡出來的,她氣不打一處來,「你就是希望我快點死,我算看出來了。」 「你現在倒成了我的男人,我的爹,我的公公!「
在母親的批判來臨前,周遠就已經端著碗到客廳沙發去吃,此時卻走了回來,在餐桌上放下碗,「你永遠都是強調自己對,別人錯!你就撒謊吧!撒謊!」
一句話,驟然引爆了李璧貞。她站起身,抄起面前的紙杯摜向周遠,仍嫌不足,又伸手夠到稍遠處的另一個紙杯,扔了出去。周遠沒躲,被兩杯水潑中,滿身茶葉和水漬。李璧貞喊道,「對!我就是撒謊!我去上訪也是撒謊,我的兒子本來就是個流氓!」 說著又把周遠的碗摔在他腳下。
我拉著李璧貞,周遠轉身走開,一會兒拿了抹布來擦桌子,一邊還固執地說,「就應該拿攝像機把你錄下來。摔碗對嗎?摔碗對嗎?」 李璧貞氣急了,還想再拿碗砸他,被我按住了。
周遠決定儘早離開李璧貞。他對我說,「我照顧她,她死了我也成老頭了我再出去干?這是互相耗嘛,必須犧牲一個,要不大家都是死路一條。必須認識到兩個人就是不能在一塊,必須分開。」
正說著,李璧貞從房間里出來,提起周遠說的那些混賬話——「我不會管你的」、「上訪有什麼苦的」。這次是周遠被引爆,「你這樣有意思嘛!你說完了我還要跟人家解釋,你到底想幹啥?你到底想幹啥?這個老東西就是啊,總是說過分的話,斷章取義!」 李璧貞被另一個記者拉回房間,周遠憤憤地轉身穿上鞋出去了。房間里不斷傳來李璧貞憤怒的聲音。過了兩分鐘周遠回來,一身煙味。
晚上吃飯時,母子倆又和好了。李璧貞聯繫了一個老家的女孩子,準備介紹給周遠。兩人頭碰頭,看她和女孩的聊天記錄。李璧貞難得低聲說話,「你看,你一對我態度好,我心裡馬上就暖了。恨是恨啊,你那樣對我。但你畢竟是我的兒子。」
2012年冬天,出獄半年的周遠去伊寧找一個女孩。十六年前,她曾提出要和他結婚。
去找她那天,周遠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包括對方已經成家。天氣晴冷,周遠憑著記憶尋到原來的地址,可是整個小區完全變了樣,他什麼也沒有找到。
周遠至今未婚。出獄5年來,親戚朋友介紹了五六個女孩。母親李璧貞的要求從單身無子,到「帶一個丫頭也行」;從身體健全,都「有點殘疾也沒關係」,卻都沒成。周遠的婚事成了李璧貞的心病。
2016年春節,李璧貞帶周遠回湖南老家相親。為了方便和女方聯繫,表姐給他買了智能手機。周遠不會用微信,表姐替他回復。一次參加流水席,周遠坐到相親對象旁邊,整頓飯下來沒說一句話,也不幫女方夾菜。臨走前,又漏接了幾個電話。女方反悔了。
李璧貞責備他不會與人溝通,他沒好氣,「我18歲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讓我找女朋友?現在成天催。」 一天晚飯,周遠和親戚喝了幾杯酒,李璧貞勸他戒煙戒酒,注意保養身體。周遠一下瞪起眼,轉頭對同桌吃飯的親戚說,「她管我抽煙,管我喝酒,我快50歲還沒日到逼,都是她害的。」
他至今記得當年遇到那個女孩的場景。1996年底,周遠去探視住院的大哥周嶷,在急診室遇到了她,正與一個男人吵架。男人走了,她站在角落,劃亮火柴,吹滅,扔在地上。周遠問,「幹什麼呢?」 女孩不說話。那時已經夜裡12點多了,他又問,「你家住哪兒?」 還是不說話。周遠和她閑聊起來,末了問,「到我們家去吧?」 女孩點頭。
她在周家住了三天。周遠讓女孩睡卧室,自己睡客廳。他帶她去旱冰場,兩人拉著手滑冰,這是他們最親密的時刻。女孩說,「我們結婚吧。」
晚上周遠又去醫院看大哥,再回來,女孩已經不見了。第二天,女孩的父母帶著她找回來,她母親說,「我們的女兒腦子有點傻。」 周遠說,「我覺得不傻,你們不要總罵她。」
沒過幾天,大哥去世。轉年開春,大姐周寧又患了癌症。其間,周遠幾次想去女孩家,但他待業在家,很久沒有收入,又擔心空手去不好,猶豫間幾次都沒成行。半年後,他被捕入獄。
2017年11月,母子二人回到伊寧接判決,借住在親戚家。家裡並不整潔,茶几上留著待客用過的果盤,裡面有一顆咬了一口的蘋果,沙發上扔著兩團揉皺的紙巾。之前每次來做客,李璧貞都幫忙打掃,這次卻完全騰不出時間。她住在緊挨大門的房間,每天起床後不久,就會接到記者的電話。她先打發周遠去樓下接,自己站在門口,等著記者上門。
我到的第四天,李璧貞把我堵在門口,」不歡迎不歡迎,出去出去。」我愣了,她邊往外推我邊說,「你們怎麼把娃娃教成這麼一個娃娃!」 我才反應過來,她在模仿當初去學校領導家打聽周遠被抓緣由時受到的待遇。 時隔多年,這句話仍然讓她情緒激動,「(當時)真的想死了。」
1997年5月17日晚上11點,警察把周遠從伊寧三中的家中拷走。李璧貞記得,周遠對她說,「老娘,我沒事。」 她還未緩過神,跑到窗口,看到兒子被警察押進一輛麵包車。車門關閉,開走了。
警察將周遠帶到警局的地下室。四天三夜後,他最終被迫承認自1991年起在伊寧市發生的38起傷害女生案件。
偵查階段,周遠被帶到案發現場進行指認,眼神猶疑。採訪期間,我見到其中一名辦案民警,他說,「我還覺得冤呢,都想開個新聞發布會。」 後來的簡訊中,他讓我注意看人的眼睛,「做賊心虛,眼神遊離就是最主要的表現」。
周遠被抓後,李璧貞找樓上的領導詢問情況。對方沒讓她進門,「你們兩個是怎麼教育娃娃的,怎麼教出這麼一個娃娃!我們學校就毀到你們兩口子手上。先進單位沒有了,生源也沒有了!好在我們是教育單位,如果是工人單位,早把你們家砸掉了!」
周遠的父親周佩是伊寧三中歷史老師,李璧貞在學校收發室工作。直到副校長告訴她,周遠捅了女孩的下體,李璧貞才知道兒子涉嫌的是什麼罪名。她很驚訝,不敢反駁,怕被人說包庇。丈夫說,「我們也有女兒,如果真是他乾的,打掉(槍斃)了我們也不收屍。」
周遠被押送到看守所時,正值飯點,有人挑兩個大桶經過,滿是臟乎乎的湯水,漂著菜葉。周遠想,大概是餵豬的。進了號子,門上的窗口打開,外面把他剛看到的「泔水」倒進來,這是他們的午飯。後來吃多了,他知道了這道菜的名字:「水上漂」。
周遠很快接受了看守所里的規矩,他幫號長洗澡搓背,放風時給老犯捲煙、按摩,參與獄友們的牢騷。老犯在上鋪吃蠶豆,剝掉的皮遞下來,他接著解解饞。他仍挨打,不管幹得好壞,對方總有由頭。他從沒想過反抗,「你們愛咋樣咋樣吧,我進來也不是來喊冤的」。他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只要忍過這一陣,真兇抓住了,早晚能出去。
在看守所待了三個月,從春天到盛夏,他從地上換到了床上睡。按資歷,他有了當號長的資格,但拒絕了。給新犯過堂時,他先講道理,「給你升堂。也不是我要弄你,但該走的程序要走,沒辦法。」 然後讓新犯憋住氣,一拳打上去。
周遠被捕後兩個月,《伊犁日報》刊發報道,稱捅傷女性下體的惡性案件已破獲。周遠被描述成「校園幽靈」:「5月16日晚上,周遠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看電視,流氓的邪念又使他蠢蠢欲動了。次日凌晨4點左右,他閃入漆黑的雨夜裡開始實施罪惡計劃。」 流言不斷發酵,兇手從三中學生變成三中青年教師。還有人說周佩「背地搞化學藥品」——周遠把迷藥一灑,女生便失去知覺。周家大女婿聽信謠言,說,「流氓老爸生出流氓兒子。」
鄰居老鄉家的女兒常去周家,親密地叫李璧貞外婆。出事後,孩子還想去周家玩,她母親卻不讓了,「不許去!他們家有流氓。」
夫妻二人無從辯解。李璧貞躺在沙發上流淚,周佩默默陪著。李璧貞說,「老周,我們死吧。」 周佩回答,「行。」 技校的同學趙玉鋒上門來找周遠,兩口子不願多解釋,「沒有這個人了,你走吧。」
李璧貞年輕時要強。頭胎生了女兒,她暗暗發誓,「就算生到死也要生齣兒子來!」 二胎生了兒子,她讓丈夫對外聲稱仍是女兒。等到一次全體大會,李璧貞帶著未滿周歲的大兒子一起去,當眾給兒子把尿。周家生了兒子的消息傳開了,她感到揚眉吐氣。不久,她又生了周遠,兩個兒子還小,都在身邊,這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在二兒子成為「流氓」的半年前,大兒子剛剛去世。李璧貞咽不下這口氣。她要為兒子,也為夫妻倆爭取清白。
在看守所,聊起案子,有人說,「你這個是要被打掉的」,周遠不信。他認為辦案過程全是作假,一點也不怕。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懷疑到自己頭上,「我要是偷了三中一根針,這個案子我都認」。
1997年8月7日,預審時,周遠對檢察官說,所有事情我都沒幹過。11月27日,法官第一次提審,讓他講事情經過。回到號子,他突然感到委屈,夜裡默默掉眼淚。有人起夜發現了,勸他不要哭,「辦案就是那個樣子。」這是周遠唯一一次流淚。
與此同時,類似案件再次發生,每隔幾個月都出現新的受害者,三中老師逐漸意識到周遠可能是清白的。1998年8月,這些案件的真兇霍勇落網。李璧貞找到公安局,遞了個條子給辦案民警,「真兇抓到了,好好審霍勇。周遠和霍勇都是你辦。你要查清楚。」
回到家,李璧貞對周佩說,「霍勇抓住了,要是能把兒子放出來,道個歉我們就認了。」 她從小接受的教育是民不與官斗,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周佩頭一次反對李璧貞,「你就認了?我們兒子沒有犯罪,就是關一天都不行!」
半個月後,周遠被一審判處死緩。收到判決書,周遠看著安到自己頭上的7起案子,帶著笑對號子里的人說,「看上去像得很,像那麼回事」。
此後兩年,案件被兩次發回重審。第一次重審,周遠在法庭上喊冤,說自己受到刑訊逼供,法官宣布休庭調查。再開庭時,法官說,警察否認打人。周遠賭氣,不再開口。「反正我怎麼說你們也不信。」庭審後,他被判無期徒刑。
第二次重審時,李璧貞通過報紙聯繫到上海律師,律師找到周遠的一份不在場證明。
1995年10月18日,伊犁州下了第一場雪。一兩天之內,積雪超過10厘米,煤炭需求驟增。幾天後,周遠接到了朋友許勇軍的邀約,讓他到霍爾果斯幫忙卸煤、賣煤。直到1996年春節返回伊寧前,周遠都和許勇軍吃住在一起。
正是在此期間,1995年11月11日凌晨6點,伊寧三中女生宿舍又一次發生兇案,一張姓女生被刀刺傷。這起案子後來也算到了周遠的頭上。許勇軍寫了份書面材料,但未被法庭採納。周遠又從無期被改判死緩。
2000年底,終審改判周遠無期徒刑。他也無所謂了。12月5日,號子門開了,遞進來一個袋子,上面印著「三監」。周遠竟然感到高興,和大家握手告別,「監獄起碼人多些」。
李璧貞和周遠在烏魯木齊租住的房子朝向西北,只傍晚時有昏黃的陽光。四盆一米高的綠葉植物,葉尖枯黃打卷,枯葉吊在莖幹上,但還頑強地活著。2016年4月,申訴近19年後,李璧貞被確診肺癌。前後化療7次,身體大不如前。
做完腫瘤切除手術後,李璧貞住院輸液,周遠在旁照顧。有一會兒葯不往下滴了,按鈴也沒人來,李璧貞便叫周遠去找護士。他不願麻煩別人,說出口的話卻生硬難聽,「我去找誰啊,我去把國家領導人叫來吧,你也要看到人家的難處,人家也不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的!」
李璧貞罵周遠是「牲口」。她對記者說,「我下半輩子什麼也沒吃上,什麼也沒享受,就為這一件事活著。兒子多活一天,我就少活一天。他的生命是用我的生命壘起來的。」
兒子被困監獄15年,李璧貞卻說,「我這個勞改院,不比他住的那個輕鬆。」
李璧貞所指的勞改院,是她的上訪之路。周遠的命運,本該隨著2000年的終審而塵埃落定,但隨著母親不斷上訪,又一點點迎來轉機。李璧貞記得上訪的種種細節,彷彿一直生活在那裡。
2003年,李璧貞第一次去北京,借住在小兒子周敬的同學家。她去了最高人民法院,又聽人說上訪要去人大,直接找去人民大會堂。武警攔下她,告訴她不在這裡,她出來見人就問,「我家有冤案,我要上訪到哪裡去?」
後來她去國家信訪局,有人告訴她,「要是有人問你去哪兒,你就說回家。」李璧貞穿過一條衚衕,兩邊停著很多車,三三兩兩的人站在路邊抽煙、擦鞋。果然有人問她去哪兒,她故作鎮定,說回家,快步走過。進入大廳,排在新疆窗口,她看到有人被拖走,喊救命。身後排隊的人突然問她,「你是哪裡來的?」 她本能地回答,「伊犁來的。」 後來她想起來就後怕,「也許那人只是不抓伊犁來的吧,新疆那麼大。」 回到周敬的同學家,她看到樓下有公安局的車,還是很緊張,問,「是不是抓我來的?」
她時刻擔心自己行蹤暴露、受人迫害。直至無罪判決後,她仍不肯回伊寧市長住,怕「被他們整治」。她去法院催問國家賠償的進展,沒見到人。回來便心神不寧,懷疑他們看到媒體報道,生了自己的氣,故意躲著不見。她還特意囑咐我,不要寫周遠對未來的安排,她擔心政府知道了,不給他分配工作。
為了得到最高法院院長的親自接訪,她從前一天中午就在法院門口等,夜裡睡在地上,第二天終於獲得了面見的機會。她訴說時,後面排隊的人紛紛催促。李璧貞不得不提高聲音、加快語速。「我從伊犁州來,是伊寧市人。我的兒子叫周遠,他被冤枉判了無期徒刑,真正的犯人被抓到後都招供了,他們不願承認自己判了冤假錯案就草草把那人槍斃了……」 這樣的訴說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她的大嗓門就這麼練出來了。
為了提高效率,李璧貞把申訴材料裝訂成冊,取名《新疆周遠、霍勇真假兇案》,三百多頁。她對每一頁了如指掌,判決書上的文件字型大小,她能脫口而出。
上訪的人中,李璧貞年紀較長,案子又大,大家都服她。他們也認為李璧貞最冤枉,給出主意,勸她到法院門口跪下來伸冤。她不肯,「要跪也是他們給我跪,我怎麼能跪他們!」 李璧貞到信訪窗口排隊,去得頻了,接訪的小姑娘沒好氣,「你怎麼又來了啊?」 她陪笑臉,「對不起啊,打擾你了。」
申訴結果久等不來,李璧貞開始尋求媒體的報道。她是「上訪戶」中與眾不同的那個,一位接訪過李璧貞的記者寫道,「老太太們爭先恐後地給我遞材料又介紹情況,架勢已經非常流利嫻熟,只有李璧貞站在一旁說,等她們講完我再講。」
在早期的分工里,丈夫在家負責理論研究,把一本《刑事訴訟法》翻爛。孫女樂樂在旁聽多了,剛會說話時嘴裡就念叨,「刑訴法、刑訴法」。2006年,丈夫去世,李璧貞開始獨自上訪。
有次,她感到走投無路,坐在路邊,放聲大哭。路人問怎麼了,她沒力氣回答,把案卷材料遞給陌生人,轉身走了。事後,小兒子心疼她,說,「媽媽你不要管了。」 李璧貞說,「你還是不懂媽媽啊,我必須要管。不管的話,我到你爸爸那裡沒辦法交代。」 又落下淚來。
李璧貞胼手胝足,辛苦終於沒有白費。2008年,她寄往政法委的信得到領導批示,轉到新疆高院,促成了2011年的再審,撤銷了原無期徒刑的判決,改判15年有期徒刑。
2016年底,最高院發布再審決定書,督促新疆高院再審。案件到了這一步,只差一個觸發再審的條件:新證據。李璧貞委託的律師調查到,終審及第一次再審判決認定的「小白樓案」,指控周遠通過陽台進入女生宿舍。但事實上小白樓從未有過陽台。這次再審,法庭認定周遠無罪,周遠終於重獲清白。
此後,李璧貞仍舊不肯罷休,要追究辦案人員的責任。接到判決後,李璧貞努力說服記者去公安局、檢察院採訪,幫她施壓,推進追責的流程。
最初幾天的採訪中,她數十次提到《財新》記者王和岩是個好孩子,「小王是雪中送炭啊!」 2014年,王和岩為周遠和李璧貞寫了第一篇深度報道。無罪判決後,她也去了公檢法調查。李璧貞單獨提到小王的時候,特指王和岩,似乎別的記者都只是錦上添花。另外一位《三聯》的記者也姓王,這個小王在她的喜愛列表裡排第二,「膽子很大的,昨天就去了公安局。」
她對沒來新疆的記者不滿意,「都是找當事人說兩句,其他新聞裡面找兩句,就成了自己的稿子,沒有深度,沒人看的!」 周遠陪同一位小王記者去200公里外的新源縣採訪獄友熱依木,一來一回要兩天。李璧貞得知後,生了小王記者的氣,「有時間去那麼遠的地方,沒時間去公安局嘛!給他(熱依木)打個電話採訪就行了嘛!就是想遊山玩水來了!」
連帶著又想起周遠的不是——周遠還在監獄時,曾勸李璧貞,不要上訪了,沒有用。李璧貞火氣立時升起來,隔著接見室的玻璃喊,「沒有用也要告,為什麼不告!為什麼不告!」 李璧貞指責周遠不懂她的付出,又在意他還說過「你去北京上訪也不是走路去,是坐火車去的嘛」,認為更令人心寒。
李璧貞回憶這些時,周遠坐在對面小板凳上,一直低頭玩手機,聽到這裡突然抬起頭,說,「她就是想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她說的這些,我不反駁,就等於承認。我要反駁,就是讓你們(記者)參觀兩個傻逼吵架。一個老傻逼,一個小傻逼。」 他起身回房間了。
後來,我問周遠是不是真的覺得母親不辛苦,周遠說不是,「我能獲得自由,都是母親的功勞。」 事實上,周遠對不同的記者多次承認過母親的偉大。他轉發過一條朋友圈,《14億中國人都要致敬的偉大母親璧貞:為兒子伸冤昭雪20年矢志不渝》,半個月後,他還特意告訴我,這篇文章被刪了。
周遠想用國家賠償金和獄友熱依木一起做生意,李璧貞堅決反對。她決定為兒子爭取一份穩定的工作,有社保,再找個老婆生孩子。周遠不屑,說那是「可憐巴巴、偷偷地、悄悄地活著」。我問他,那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他沉默了幾秒鐘,站了起來,口氣輕快,「創自己的業唄。」
我問他具體想做什麼,他在狹小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具體幹什麼我不知道。等手上有錢了看嘛,幹什麼都可以嘛。」
但李璧貞不許他做生意,我問他以後怎麼打算。他坐在板凳上,用手裡的紙巾擦桌子,又把手機放到桌角,一遍遍側頭確認是否對齊,似乎在維持什麼秩序。他始終沒有抬眼看我,「那就做好繼續打工的準備唄。干就干吧,死了算吧。」
現在與未來令他緊張又焦慮。周遠每和我聊半個小時,就要出去抽一根煙,再眉頭緊鎖著回來。反而,講述牢獄生活讓他輕鬆得多,他時而走到門邊比劃牢房送飯的窗口大小,時而起身模仿看守所里新犯過堂的動作。他從不講自己挨了打有多疼。
李璧貞教過周遠訴苦的方法——要痛哭喊冤,「你有一點疼,說成特別疼也沒關係。」 周遠分外反感,「事情要被你搞壞的。」
在看守所,他曾被關過一個星期禁閉。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個報紙大小的天窗,余徒四壁。他被三條皮帶綁在床上,戴著腳鐐,最多只能半側身。床板上有洞,大小便解到地上,屋內臭氣熏天。周遠覺得時間過得真慢,每天睡睡醒醒,無事可做,只能盯著那塊報紙大小的天空。他也不記得當時想了什麼,只記得井蛙觀天這個成語,以及下雨時,會有人爬上屋頂,往天窗蓋上毛氈。隔壁也關著人,偶爾喊,「你怎麼樣?沒事吧?」 周遠喊,「沒事!」
後來周遠轉去監獄服刑。他所在的新疆三監是重刑犯監獄,大部分犯人都是死緩、無期,罪行有盜竊、搶劫、販毒、殺人、強姦。有一次,周遠和一個殺人犯起了衝突,對方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按在桌子上,周遠瘦弱,掙脫不開。獄友張威看到了,大喝「幹什麼呢!」 對方才放開。
周遠始終覺得這些人「平平常常,不是我們想像的青面獠牙」。他認為人不分好壞,只分抓和沒抓。有天中飯,周遠帶我和張威見面,聊起獄中的事情,他說,「裡面也不是人間地獄嘛!」 張威氣道,「你難道覺得那裡面是人間天堂嗎?」
周遠聽說了張輝張高平叔侄的冤案,張高平在監獄裡拒絕勞動、整天喊冤。周遠不屑,「那是勺子(傻子)乾的事情」。他在獄中,只在新獄友問起時才說自己的冤枉。偶爾勞動時不由自主地想起來,他會立即停下手裡的活,提醒自己,不要想,不要想。
最初幾年,監獄組織給家人寫信。幹部給出模板,周遠老老實實地抄寫,「一定積極改造,爭取早日出獄」。後來有了親情幫教活動,周遠和母親坐在一張桌上吃飯,聽監獄領導講話。他囑咐母親,「如果一會兒讓你上台講話,你就說讓兒子積極改造。」 漸漸大家知道他有文化,思想彙報都找他幫忙寫,給幾根煙。
2007年5月16日,三監搬遷,周遠又見到了外面的世界。高樓大廈他在電視里看過,但一座又一座的高架橋讓他驚訝。我問他有沒有想過逃跑,他感到不可思議,「怎麼可能那麼想!」
他想起,曾經有個負責燒鍋爐的犯人,藏在一卡車爐灰裡面企圖逃跑,幾天後被發現死在灰堆里。監獄組織圖片展,周遠看到了他被爐灰熏黑的肺。他還想起另一件事。自己被抓後一年,三中家屬樓里曾發生一樁年輕女性被殺害的命案。他覺得逃過一劫:幸好已經被關起來,否則殺人的罪也栽到自己頭上,就真的要掉腦袋了。
他曾在搬生產原料時被砸到手指,縫了兩針,由於安全事故扣掉2分。那半年他沒評上勞改積極分子,無緣減刑。還有一次,他被鐵銷劃破腳腕,流血不止。他不想張揚,把煙灰彈到傷口上試圖止血,止不住,只能告訴幹部。送去醫院,縫了三針,幸虧沒扣分。上廁所也必須時刻互相監督。周遠偶爾獨自去廁所,一路溜邊快走,左右張望,卻仍被發現過一次,扣掉3分。
新監舍里,周遠住在門口靠牆的下鋪。那是監控的死角,周遠得以擁有私人空間,偶爾悄悄在床邊抽煙。每天早上9點半,他和獄友排隊唱著出工歌去幹活,晚上7點排隊唱著收工歌回到生活區。他是鉗工,每天裝配、過扣、修毛刺、上螺絲。一年四季對他來說沒什麼區別。
但秋天比較值得期待。工房後面是一片菜地,種著西紅柿、黃瓜、葡萄、李子。每到收穫時,周遠混在干農活的隊伍里,偷幾個瓜果,藏到工房柜子里。那是難得的美食。周遠還用自己隊里種的菜,和其他隊換來食鹽,另有人負責把青西紅柿、黃瓜、包菜腌成鹹菜。工房運輸原料的司機也是關鍵人物,周遠總是幫他跑腿、留意清點貨物。2010年一天,司機給周遠帶來一隻燒雞,他悄悄和獄友分吃了。?一切都在暗地裡進行。
服刑的最後幾年,周遠不再做鉗工。因為他機械識圖學得好,頭腦清楚,幹部安排他當」二調度「,負責寫流程、看圖紙、派任務,有自己的一間辦公室。獄友把零件做廢了,給他送煙,求他幫忙找料重做,他能幫就幫。他還要記考勤,但有人不來他也不宣揚,私下裡問。
周遠「從來沒讓他們(獄警)操過心」。到後來,幹部信任他,減刑需要的材料,說一下就給。在監獄11年半,周遠一共減刑三次,第一次從無期徒刑減到有期徒刑19年,第二、第三次各減了1年10個月。 出獄那年,他即將第四次減刑。
出獄前,周遠把自己訂閱的數十本《象棋研究》、《棋藝》雜誌交給工廠的工人馬師傅偷偷帶回家,約好出獄後去取回。他在監獄裡的愛好只有象棋。樓道里、籃球場,他一有空就鋪開棋盤,搬著小板凳和人對戰。他數次拿過全監象棋比賽的第一、第二名。象棋比賽一般在春節期間舉辦,採用淘汰制,周遠每年都是最晚回來的那個。有一年當眾頒獎,周遠被喊到名字,上去領了第一名的獎品——一副象棋。獄中有位上海的陳老師,曾一直是冠軍,對周遠說「你的棋不行」,周遠不願爭辯,敷衍兩句,之後比賽便贏了他。「原來那些第一名都被我擠下去了,很不情願。」 周遠難得露出驕傲的神態。
回到家後,他常常在附近的象棋攤耗一整天。剛開始是看,漸漸有機會下上幾盤。一次棋逢對手,他和棋友下到夜深。圍觀的人散了,李璧貞多次打來電話催,周遠都搪塞過去。不知不覺天亮了,圍觀的人又聚集過來。
年輕時他偏愛「當頭炮」,現在卻喜歡「仙人指路」(第一步走卒/兵),他說是進攻性弱了。他又很快學會了用手機下象棋,李璧貞總能聽到周遠房間里傳出的「紅方!黑方!」 他的收藏夾里全是象棋視頻。
他還去新華書店,買來棋譜、殘局書籍研究。這次去伊寧接判決,他順手把外甥的一本《2007年全國象棋個人賽對局評選》帶回來了,「反正他也不看,這是一本奇書。」 他把棋書整齊地收在幾個盒子里,每次看完,再仔細放回去。
那本三百頁的《新疆周遠、霍勇真假兇案》,周遠卻從來不看。「我的案子我還不知道嘛!案卷里的都是假的!」 唯一一次和母親去北京上訪,在律師家住了一個月,他仍是出去閑逛,整天整天地在小區里下棋。
回到伊寧,他去西大橋下尋找曾經全市最熱鬧的棋攤子。十幾張桌子擺在路邊,給攤主老漢幾毛錢、一塊錢,就能下一天。年輕時,周遠幾乎天天去。現在棋攤子沒了,周遠猜測攤主「人都死掉了」。 他又去農四師附近找,剛坐下來沒多久,有人喊他「三三!」 周遠沒認出來,「你是誰?」 原來是他一同長大的發小,胖了許多。周遠卻沒怎麼變,入獄時60公斤,現在還是。發小不知道他的案子,只以為他出了遠門。周遠一直沒告訴他。
他也在棋攤認識新的人,聊熟了便問他們有沒有活干。2012年6月,他聊來了伊寧蓋房子的工作,下半年,在烏魯木齊的棋攤認識了建廠房的工頭和安裝天然氣的老闆。他棋下得好,不悔棋、不發脾氣,對方願意給他機會。2014年,他跟著一個棋友去石河子打工,做建築地基的鋼筋籠。
2016年,周遠去南疆打工。他用角磨機切割水渠的管壁,角度沒掌握好,角磨機失去控制飛出,刀片擦到他的右臉頰。四五厘米的傷口血流不止。休息一個星期後他照常幹活,右臉留下一道明顯的傷疤。工友攛掇他去跟老闆要補償,他要了2000塊錢,不再追究。
戈壁灘上有玉石。活不忙的時候,周遠跟著工友一起去找玉。無垠的荒野,除了胡楊和沙柳,寸草不生,地下卻有寶藏。踢開地面的砂礫,周遠發現一塊巴掌大、半月形的石頭,一面隱隱透著綠色。拂去浮土,用手機的手電筒照,通透性好,是玉石。拿回宿舍,放在床下。他已攢了不少。其中有一塊近黑色的石頭,似乎是墨玉,但太大了,帶不走。有工友回家,床下留著大大小小的石堆,周遠去「撿漏」,沒看到入眼的。最終他和大多數工友一樣,捨棄了床下的那堆「寶藏」,只帶了半月形的玉回家。他沒打算賣,偶爾拿出來摩挲,似是懷念那段充滿希望的日子。
出獄第二天,周遠去打公用電話聯繫獄友,在路上碰到比他早出獄半年的張威。張威很高興,給他接風,把他帶到商場,試衣服、照鏡子,還買了手機。又叫了幾個朋友,帶他去吃飯、唱KTV。周遠第一次進KTV,默默坐著,不說話也不唱歌。朋友悄悄問張威,「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勺?」
另一個和周遠密切的獄友熱依木也已出獄,住在距離伊寧200公里的新源縣,周遠去找過他。熱依木比周遠大三歲,出獄後很快結婚生子,縣政府給他安排了保安的工作,他家還有草場可以牧牛羊。熱依木同情周遠,卻不知怎麼安慰。「我確實做過壞事,坐牢是應該的,心情調節得比較好。他沒做過,卻平白坐了這麼多年牢。要是我也受不了。」 兩人沉默地喝酒、抽煙。
平反以後,高中同學李宏帶周遠和我去伊寧特色民族街區吃飯。周遠鬆弛了許多,聊天,大笑,談起伊寧的歷史如數家珍,「林則徐就是流放到伊寧,現在伊寧還有林則徐紀念館。」到伊寧的漢人街吃飯,我看到街邊標牌上的維吾爾語,認為是由阿拉伯語演變而來。周遠立刻糾正說,是突厥語演變的。這些都是他在獄中文化課上學到的知識。一本《新疆的歷史與發展白皮書》,他能全部背下來。
他知道王蒙曾在伊寧勞改,也了解村上春樹總沒得上諾獎;提到新聞的標題黨現象,他心領神會地發笑;批評國產電影難看,他補充道「電視劇更差」。
然而回到現實生活中,他仍是缺乏基本技能的「落後分子」。李宏操著熟練的新疆口音漢語,和維族人寒暄、說笑,他熟悉每一條街道、每一家老店。周遠沉默地跟在後面,像第一次來的遊客。漢人街對他來說,還是二十幾年前那個露天的大集市;在公安局附近的六車道大街上,他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偶爾試著接觸新東西。手機里裝了一款「約會吧」應用,有三條新消息提醒。周遠向我展示,一個名叫「隨便看看」的女孩發來消息:「你喜歡裸睡嗎?」周遠可以選擇喜歡或不喜歡。他解釋,「這都是格式化的消息。」 他點了喜歡。過了很久對方回復想和他聊聊,他點「獲取聯繫方式」,進入了付費界面。周遠沒再繼續了。
最近一年,周遠每個月都要去醫院給媽媽開藥。2017年12月的一天,他走進住院部醫生辦公室,沿牆一圈辦公桌,醫生都在對著電腦忙。沒人問他,他也不說話。突然,像想到什麼似的,他從包里掏出一沓單據,走到一張空桌子前翻找病歷。旁邊坐著的醫生抬頭瞥了他一眼。找到後,他快速翻看,隨即仰頭看天花板。他把病歷放下,掏出醫保卡和就診卡,翻來覆去地看。可惜上面沒寫著該找誰、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旁邊的醫生又瞄了他一眼。他進來5分鐘了,始終沒有開口。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醫生,周遠迎上去說要開肺癌的葯,但說不清楚母親吃什麼葯,吃了多久,只是雙手遞上就診卡,「這裡都有。」 醫生在電腦上操作,給他開處方。
到繳費處,五六條隊伍讓他犯了難。他走到最裡面,又走出來。好容易排到了,卡里餘額只夠開一種葯。周遠打電話給李璧貞,皺著眉一個勁兒說「不行!不行!」 排在後面的幾個人盯著他看,嘖嘖表示不滿。掛了電話他很生氣,撂下一句「不給她搞了」,快步走到大廳門口。想了想,又折回去,念叨著先開便宜的那種葯。但看到要重新排隊,他放棄了。在醫院附近吃過午飯,周遠還是決定回去。排了20分鐘,交完錢,取到葯,他的表情終於輕鬆下來。
那天之後,烏魯木齊接連下了幾場雪,雪停時霾就籠上來,終日不見陽光。李璧貞閑了下來,整日躺在客廳的床上看手機。我去了十幾次,起初她還坐起來迎接,後來乾脆躺著和我打招呼、聊天。
周遠把我迎進門,徑直回房間,隨後屋內傳出象棋解說視頻的聲音。他有時特意出來問我某些手機功能如何使用,李璧貞在旁眯著眼睛諷刺,「你看他智商低的呀,手機玩得還不如我。」
2006年7月6日,周佩突發急症,上午送進醫院,下午就不行了。不知病因,李璧貞認為他是被周遠的案子「氣死的」。僅僅停靈一天,李璧貞把丈夫安葬,又去了北京。「他們把我們弄得家破人亡,我就算拼上命也要把案子翻過來。」
李璧貞一直崇拜丈夫。她小學只上了三個學期,識字讀書大都是受了周佩的影響。剛來新疆時,她總坐在教室聽他講高中歷史,或翻看他的備課材料。
結婚前,母親對李璧貞說,你沒文化,周佩是站講台的,你在家要勤快一點。婚後,周佩連衣服都沒讓她洗過。
李璧貞出去上訪,周佩還會打水給她泡腳。每天她出門前,他都囑咐,外面找廁所不方便,先解個手再走吧。上訪回來,她都要對老周念叨去了哪裡、發生什麼,說著就能安穩睡著。丈夫去世後,她睡前還要自言自語念叨幾句,好像老周還在身邊。
她身邊極少有人知道周佩去世的消息。她說,她不要沒有作用的同情。有親戚問,老周現在退休金多少?她按原來的數字加上每年增長,說三千多。她甚至沒有跟兒子說。直到出獄回到家中,李璧貞說,去看看你爸爸,周遠走進卧室看到遺像,才知道爹不在了。
周遠對父親的記憶不多。周家蓋房子,周佩帶著幾個兒子打土塊。周佩鏟土,和上水和粗鹽,拌勻成泥。周遠幫著把泥填進模具,用鐵絲拉平,拍實。之後從模具里扣出來,晒乾。周佩藉機教育兒子們,」要好好學習,要不就是干力氣活,累得很。考上大學,就能舒舒服服做個好工作。」
父親愛帶全家拍照,周遠看到合影,總把照片里的自己剪出來,藏在床褥下面。所有照片都收在三中家屬樓的地下室。李璧貞外出上訪後,地下室遭賊,都沒了。
周遠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獄中。2006年6月,探監時,李璧貞講申訴的進展,周佩在旁叮囑兒子,注意身體。周遠記得父親腿腳不便,蹣跚走了。之後再會面,都是母親一個人來,總是哭。
2012年5月22日上午,周遠接到通知,時間到了。他脫下穿了15年的「勞改皮」,換上母親送來的襯衫、牛仔褲。褲子的質地有些硬、略緊身,他穿慣了纖維質地的寬鬆勞改服,感到很彆扭。出獄前一天晚上,周遠和獄友聊到兩三點鐘,獄友拿出可樂和零食給他吃,他拒絕了,「我現在吃這些都是浪費,你們留著吃吧。」 他把自己的被褥、囚服、鞋襪、臉盆……所有他在監獄中「擁有」的東西分給獄友。
出獄時,周遠兩手空空,「一片紙也沒帶出去」。幾個獄友的電話,他硬記在腦子裡。送他出獄的幹部和他閑聊,說,「你媽真夠厲害的。」 監獄大門打開,母親向他招手,「兒子,走吧。」 周遠跟上,沒有回頭。李璧貞緩緩講著她來探監時迷路的經歷。在戈壁灘的某處,她坐過了站,找不到路,站在渺無人煙的荒野里哭,「老周啊,璧貞走不出去了,你怎麼不來幫幫我啊。」
那是一條筆直的石子路,筆直生長的楊樹分列兩側。周遠直起身來望向遠處,左右都是看不到邊的戈壁,路向前延伸,似乎沒有盡頭。曾經止於高牆的視線,終於開闊了。母子二人並肩走了半個多小時。周遠一言不發。
編輯:曾鳴 撰文:於蒙
視覺:張楠
攝影:賈睿
採訪:於蒙、范稚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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