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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爍:餘生 新刊

夏爍,女,1986年生於浙江西塘。2012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見於《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江南》《西湖》等刊物。

餘生

文|夏爍

余維喜歡這間茶室,廳里暗沉沉冷清清,自己坐的那塊地方又是明亮的。這裡是他找朋友推薦的。他對朋友說,我看了三個女孩子了,每個都談不成,談不成的地方我都不想再去了。朋友說你這樣是不是也算一種潔癖,茗堂你去過沒有,地方可以,消費高一點。高一點就高一點,他回答朋友說,我現在有錢了。自尊還是自嘲,講出來之後,他自己也辨不清了。他期待今天的這位女士能和他談下去,他還想再來這個茶室,也許和她一起。以後可以經常來。

這位莫女士比之前三位的年紀都要大。他跟介紹人說,不要再給我介紹小姑娘了。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都是過來隨便看看的,不看白不看,高高興興吃趟茶。莫女士三十四,比他小六歲。以前耽擱了,現在誠心想要找個人過日子。介紹人是這麼說的。幫他介紹這一個的時候,介紹人有點不耐煩。他心裡很抱歉,一開始是他自己跟她說,年輕點也沒問題。

人還沒來,他坐在燈光下,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鬍子,新長出來的胡茬稀疏而疲軟。他又用手指尖貼著腮幫子摸索了一遍,那些沒有長出鬍子的毛囊,它們大概是都死掉了。茶室里很安靜,余維感覺到這一次的自我厭惡來得很溫柔,他沒有一下子就去到斷絕氧氣和光的負面。一個多月前他去醫院植了絡腮鬍,是廣告做得最大,收費也相對要貴的那家醫院。這是他拿到遺產後暫時揮霍計劃的其中一部分。他一直以來都覺得留著絡腮鬍的自己會更好看。他的臉,他知道沒有什麼出挑的地方,但如果蓄起絡腮鬍,就會有型得多。下一步就是搭配好髮型和服裝,整個兒變成另外一種人,講究的、有個性的人。可已經一個多月了,理想中的絡腮鬍還沒有形成,徹底改變形象的計劃也要暫時放一放。

因此他還是穿著普通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和任何別的人都一樣。他指望著莫女士能夠體諒他。

莫女士被茶室的女服務員引過來。是戴眼鏡的。照片上是不戴的。普普通通,也算不上清秀,沒什麼驚喜,正好給余維一點信心。她坐下來,他們打了招呼點了茶。莫女士說她喜歡這間茶室,經常來。

余維注意到那位女服務員,她長得美,穿著暗紅色的長袖長裙,是改良過的漢服,很合體,斜綁著的髮辮漫不經心地搭在肩上。她的目光從不落定某處,像是為了避開旁人的眼光。他猜她是在這裡做兼職。

「這裡的服務員蠻優質的。大多是旁邊大學的學生。」莫女士微笑地看著他說。

余維尷尬地點點頭。

「余先生做環境保護的?」

「就在城西那個印染廠負責污水處理。」

「哦,那是個大公司啊。」

「嗯,算是。」余維覺得自己在事業上沒有什麼優勢,因此不想多提。

「你常來?」

「是啊,跟朋友聊聊天,或者自己來這邊坐坐看看書。」

余維有點害怕她問自己平時都幹嗎,雖然他好像對她也沒什麼感覺,第一眼就知道了。

「余先生平時都喜歡幹些什麼?」

「哦,我啊,健健身,打打遊戲。」

「哦??」

余維討厭這種感覺,莫名其妙好像低她一等了。這些自以為有追求的女人,覺得自己掌握了生活的真諦。她們不懂,打一場遊戲不比讀一本書更簡單,她們也不懂在一個遊戲里他會遇到的人比在這個茶室里跟她聊天的人,以及她本人要有趣得多。之前那三個女孩裡面倒是有一個玩遊戲的,但她說余維年紀這麼大還在打遊戲很奇怪。可是余維是想好了要打一輩子遊戲的。

「這段時間我在遊戲裡面遇到一個人。說起來倒是蠻有意思的。」

莫女士表示願意洗耳恭聽。

「這個女的,她說她是女的,但我們都懷疑她要麼是偽娘,要麼是變性人。」

「偽娘?」

「就是異裝癖,男扮女裝。她說自己是中德混血,家裡土豪,開一輛卡宴,鋼琴英皇八級,明年就要去德國讀書了。」

「聽起來像是網路紅人。」

「她發給我們的自拍和車子的照片,我們都去查過,還真不是從網上扒下來的。不過我們要跟她視頻,她不願意,讓她說兩句話,她又說感冒了發不出聲音。」

「你們是誰?」

「我和打遊戲的朋友。」

「和你一樣大?」

「二十幾三十幾,都有。」

「這個人會不會是騙子?」

「她沒有騙過我錢,還送過遊戲裝備給我們。她說就是想讓我們陪她玩玩遊戲,過段時間她就要留學去了。不過我聽說她在別的區問別人借錢什麼的。」

「你有她的照片嗎?我幫你看看。」

余維沒有想到莫女士真的來了興趣。他手機相冊里存了這個「女生」的照片,但他還是打開聊天記錄,翻出了照片來遞給了莫女士。

「蠻漂亮的,」莫女士拿著照片端詳,「不過也蠻像你說的那種,偽娘,好像想像得出來她男裝的樣子。」

「對吧,我也有這種感覺。」余維拿回手機,「遊戲的圈子裡各種各樣的人都有,蠻有趣的。」

「嗯??倒是真的挺有趣的,像是手機推送的新聞里發生的事。」

她的善解人意應該不是裝的,但余維也能感覺到她的努力,她說出「偽娘」這個詞時因為生疏而顯得生硬,就像余維的媽媽在說網路用語,但目前為止,交流得總算是順利。他想起介紹人說的,她是有誠意的。

「你平時看點什麼書?」

「什麼都看,小說什麼的,最近又看了《巴黎聖母院》,年初剛去過,就把小說再看一遍。」

「好像小時候在電視裡面看過電影的。《鐘樓怪人》是吧?」

「嗯,你還記得電影的結尾嗎?小時候看卡西莫多抱著埃斯梅拉達覺得很感動,現在再讀一遍,心裡覺得很不舒服??」

他不希望這段話太長。小說,比遊戲更加不真實。女人真是奇怪,他猜她在生活中比自己要成熟和務實,才能一個人過得體體面面,又願意在相親中迎合他,但同時她又會對一個小說那麼認真。而他覺得自己作為男人是很現實的,但也沒現實出什麼東西來。這樣一來余維覺得自己確實配不上她。

「聽說你一個人過?」莫女士及時地結束了上一個話題。

「哦,是啊。之前是和外婆一起住,後來她去世了。」

「哦,介紹人跟我說了,老人家去世不久吧?」

余維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樣的反應,是假裝悲傷還是假裝輕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管什麼表現都像是在假裝。介紹人既然告訴了她這個,總也應該告訴了她,他因此拿到好幾處房產,總價值不菲;應該也告訴了她那是因為他照顧外婆多年,這算是他作為相親對象的兩個最大的優點。

「老人,摔過一跤,後來幾年生活質量是談不上了,也是解脫。」

這樣莫女士就不必表示悲痛和關心了。

「也是啊。你大概也是因為照顧她耽擱了吧。」

「那倒不是??我嘛,前幾年條件也不成熟,呵呵,這樣也算是吧。」

莫女士忍不住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哎,這樣的事??」她低頭端詳起茶盅里的水來。

起身結賬。付錢的時候余維感到一陣快意,他想要習慣這樣的消費。

他們一起出門時路過一面靠在角落裡的鏡子,在一張陳設茶具的古舊桌子後面。余維瘦,有種像是尚在青春期的頹然,勉強生出的那點鬍子,在臉頰上顯得有點滑稽;莫女士結實,端正,臉上泛光。余維覺得他們看樣子是不配的。

出了茶室,余維問莫女士去哪裡,又指了個相反的方向說要去辦點事情,就此道別。

這一次余維已經坦然了。見第一個相親對象之後,他還計算著不能太快見第二個,否則顯得太著急,沒誠意。現在他沒有那麼糾結了,特別是莫女士那樣的人,應該也是實際的。他想她應該完全可以理解他,就徑直去找顧琬了。

顧琬開的美甲店就在附近,他從她的朋友圈知道的。她家應該就在店鋪樓上,他以前送她回去過。自從偶然間加了微信開始,她的頭像就一直是彩色指甲的圖片,余維記憶裡面,還是她二十五六歲時的樣子。

店裡三個美甲師一字排開,戴著口罩低著頭,面前都坐著客人。余維站在店面門口的台階下,不知道哪個是顧琬。這幾節台階成了他的障礙,台階很高,他需要抬起腳來跨上去,每一步都含糊不得,因此,如果他一腳一腳地踏上去,店裡一定會有人抬起頭來看他。

他掉頭走了。一個短捲髮的女人從牆邊的沙發里站了起來,這讓他心跳加速。應該是顧琬的母親。他在逃跑,又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步伐和手臂的擺動,他感覺她正站在店門口審視著自己。

一陣疾走,等確定走出了顧琬母親的視線範圍後,他背上已經出了汗。

他攔下一輛計程車,坐了進去,努力調整正掃蕩周身的狼狽。這時他母親打來電話,他接起電話,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慌張的。

母親問他今天相親的事情。

「不行,沒感覺。」

「我就說歲數太小的不行。」

「這次這個歲數不小了。」

「那為什麼呀?」

「就是沒感覺,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這種怎麼說呢??哎。我跟你說,我和你叔叔今天去看房子了,看中一套。」

「好,我請你們吃飯吧。」

「哎用不著。你要是願意的話就來家裡吃飯?」

「今天不去了。」

在買房子這件事情上,母親完全沒有必要對他有所顧忌。她說這件事情時總帶著歉意。但他又需要這種感覺。它使他相信,母親是在乎他的。這是母親人生中第一個房子,她和那個他管他叫「叔叔」的人在一起已經十幾年了,也該有個自己的房子了。外婆走了,她再也不能提醒母親「小心被人騙了」,甚至在她快死的時候,用那缺乏生氣的、顫抖著的機械般的聲音,不斷地重複著,不辭辛勞地勸告她、審視她。

前幾天,母親曾問過他。她說:「我和你叔叔想去買個房子,也不用很大,夠住就好,給你留一個房間,偶爾來個人的話也能住下。房產證上的話,兩個人的名字都寫。現在就是想問問你,有什麼意見。」

「我有什麼意見,」怕母親誤會他的態度,他又說,「你覺得可以就行,我沒有意見。」

無非是對錢的意見。如果他細問,那大概是要跟她討論他們如何分擔買房費用云云。但是母親是從來不在乎吃點虧的,余維覺得她可能還有點樂於吃虧。

他們都得到了外婆留下來的錢。他得到了房產,兩處住房,兩處店鋪,比母親得到的多得多;母親只得到了存款。外婆在去公證處公證遺囑之前對他說:「你媽,我就把錢留給她,她要跟別人分,就分,我也沒辦法。但是你,你要有點腦子。你比你媽有腦子。結婚這種事,是不能隨隨便便的。」他現在應該要感謝外公外婆一輩子的精打細算。有錢了的滿足感到現在還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這當然不很光彩,但他抵抗不了。這些錢對於他來說是夠了,一輩子都夠了。他不需要更多。母親也不需要更多,她對於外婆的遺囑毫無意見,她從不指望從她那裡得到什麼。不甘心的應該只有外婆,一生經營,最後只能放手給兩個讓她失望的人,她的獨生女,和她獨生女的獨生子,但在她,到最後別無選擇。她常威脅他們要捐掉,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一句空話。

班還是照樣上;賣掉了一處住房。是外婆和他曾經住過的那套,他在裡面住了六年,外婆喊他去的,她說自己需要人照顧,養老送終,這些都是寫在遺囑里的;然後完成願望清單。余維目前是這麼打算的。他的清單很簡單,換個形象;買一隻大狗;買一批遊戲裝備;如果需要的話,就裝修他正在住的另一套房子,但目前並沒有必要。不急,如果他能活八十歲,那還有一半的人生呢。不包括旅行。他哪裡都不想去,他上一次坐飛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坐飛機,是去參加遠嫁的表姐的婚禮。整個旅途中他都感到鼻塞、頭暈,他不知道表姐怎麼能忍受這樣的折騰,這一生她還要多次上飛機、下飛機,適應三千米的海拔差距,這些事他光是想一想就感到疲倦。

又一次相親失敗,也說不出有多失望。但當上了樓走進這套他還不熟悉的房子里時,他感到格外的空空蕩蕩。

這套房子曾經租給一家四口,半年前他們買了自己的房子,搬了出去。他們是這裡最後的租客。

三室一廳,對他來說太大了,就算以後結婚也是足夠了。

防盜門內側貓眼的位置貼著一張明黃色的正方形便箋,寫著「水杯、眼鏡」,是大人的字體。之前住在這裡的那個男孩一定是很容易落下這兩樣東西,所以他的爸、媽或者奶奶寫了這張便條貼在門上,以便他每天去上學之前能看到。

他住進去一個月了,還沒有把那張紙撕掉。那男孩肯定住在朝北的房間里。牆上貼滿了《海賊王》的海報。余維試著撕了一下,發現是用雙面膠粘上去的,恐怕撕不幹凈,就隨它們留在那裡了,反正他也一直在追《海賊王》的。

他媽告訴他找到對象之後再添傢具,省的麻煩。客廳里現在只有簡單的一桌四椅。寒酸、冷寂,他站在進門的地方看著客廳,腳下踩著那家人留下的地墊。他剛搬進來的時候它還是乾淨的,現在顏色已經渾濁了。他走到桌子前,坐下來,剛才的那次逃跑讓他疲倦。

余維約了顧琬。相親結束,至少是暫告一個段落,他告訴介紹人自己想先緩一緩。介紹人說莫女士對他還是滿意的,請他再考慮考慮,而且雙方年紀都不小了,條件也都不錯,以後一起過日子,實實惠惠的。余維聽了之後有點慚愧。

顧琬一開始回應他店裡走不開。余維以為是託詞。但顧琬又告訴他她非周末才有時間。終於在恢復聯繫的第二個星期三,他們約好了出來。等待的日子裡,種植的鬍子也終於從毛囊里掙脫出來,長成密密匝匝的樣子,只是輪廓仍舊不大自然。因為設計得不夠寬,沒有他一開始設想的滄桑漢子的效果,反倒有點奶油小生的味道,但也只能這樣了。他給髮型師看吳秀波的照片,讓他照樣修剪他蓄了很久的頭髮,又換了一套護膚品,並且購置了幾套頗有設計感的衣服。有一家賣冷色調棉麻男裝的店他一星期去了兩次。他剋制住沒有買網上推薦的男士香水。那樣太暴露了,就過了。每天他看著鏡子,都勸說自己相信這才是真的他。

他翹班出來。主任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任對他的態度比以前好多了,有點平等待他的意思。是不是認為他既然那麼有錢了,工作上偷點懶也是正常的?

他開著車從郊區的廠房返回城裡,覺得眼下這段公路便是美好生活的開始。

星期三下午,店裡沒有什麼人,顧琬主動聯繫了余維。這十幾年裡,顧琬不止一次地想到過他。如果誠實地說,是想到了很多次,多到數不清的次數。剛分開那幾年裡,她每天都會想到他,到後來明明沒有感情了,但還是會經常地突然想起這個人。再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只是偶爾想到了。她從沒想過他會再聯繫她,因為她從來不覺得他們倆之間有什麼深刻的聯結,他們之間沒有愛情,這個她是確定的,那麼,其實他們並沒有必要回過頭去接上斷掉的人生。

當余維聯繫她,並多次說,有時間出來坐坐的時候。她覺得毫無詢問他是否已婚的需要。他必然是還沒結婚,他是結不成婚的。不知道現在是山窮水盡了,還是難忘舊情。

她收拾好包,站起來,跟她媽媽說要出去一下,忍住沒照店裡的鏡子。

「跟朋友約了?」

「嗯。」

「約了誰啊?」

「你別管我。」

「是不是那個叫余維的?」

顧琬不知道她媽為什麼總能以最精準的角度激怒她。

「你翻我手機?」

「誰翻你手機,偶爾看見你們在聊天。」

「你別管我行不行?」

「我怎麼管你了,我又沒說讓你別去。」

顧琬體內的怨懟讓她無法再朝外面多走一步。

「我聽說他現在條件蠻好的,他外婆過世了,基本上都留給他了。」

「不去了。」顧琬把包重重地砸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她早就對她母親絕望了,到現在,她母親還是沒有一點當母親的長進,她不願為她用掉一點同情和智慧。她憤怒,又想哭。店裡雇的美甲師燕子抬起頭朝她倆瞥了眼,又低頭繼續玩手機。

「怎麼突然就不去了。」

「你存心的。」

「我存心什麼了,我就是隨便說說的。」

「你別想控制我,你要是覺得好我就不去了。」

「行了,我錯了。」

「你去調查的?」

「怎麼可能!這件事又不是只有我知道。他媽媽的小姐妹告訴我的。」

「我反正不能如你願的,你不要多想了。」

「我錯了,你的事情以後我絕不干涉。」

「你保證。」

「我保證!」

顧琬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還是坐著沒動。燕子走過來把包塞到她懷裡,拉扯她站起來。

「姐,有個客人微信我說馬上到了,就是老盯著你要折扣的那個,你趕緊走。」

顧琬媽別過頭去怒視著牆壁,不說話,這樣在她就算是認輸了。

顧琬背上包站起來,燕子幫她理了理風衣的系帶。

走出店門的那一刻,顧琬自己也覺得很滑稽。一次次這樣的賭氣、爭吵,再加上近四十歲仍未婚的代價,才有了現在這點自由和權利。她沒有變聰明多少,只是學會了硬碰硬。

她不知道余維怎麼想的。這是闊別後的再見,他們沒有多聊,只是他約她出來,她說好,彼此都像是心知肚明的樣子。她想他不會做什麼多餘的事,她想他不會變。她記得自己看不起他,在分開的時候。但她又喜歡他那樣的人,不會付出多少,不會索取多少,你總不需要為不堪的收場而擔心。他沒有結婚,頂多變得更陰鬱。但他現在有錢了,應該會開心一點。

要不是他站起來朝她揮手,她一定認不出他來的。說不出來的奇怪,似乎他整個人都是新的,但等到她坐到他對面的時候,又發現在一圈毛髮的包圍下,他臉上的神色依舊是那樣,習慣性的散漫的臉,努力地對她做出認真的表情,她一個恍神以為又在過去,每次見他之前都想像著他應該是鬱悶的,卻又看到他輕鬆的笑容。他長得不壞,皮膚細膩,沒有多大變化。她真想把鏡子從化妝包里掏出來,好確認現在與他相對的是不是一張寫著無情歲月的臉。

「你還是老樣子啊。一點都沒變。」

「怎麼可能??」

「真的。」

她搖搖頭,結束了這個話題。

他們中間浮現出十幾年的間隔來。她擔心他們都會在彼此臉上看到一些心虛,她尋思自己沒有經歷什麼不堪,但也無法完全理直氣壯。

「你的指甲是自己畫的嗎?」余維問她。

她半握著拳頭看自己的指甲,是黑色小貓的主題,背景是淺粉色的,每個指甲圖案都不一樣,是燕子幫她畫的。燕子的活做得很細,請來的兩個美甲師里,她只喜歡燕子,或者說只有燕子不讓她討厭。

「我自己沒有本事給自己畫。」

「挺好看的。我以為美甲就是大紅大綠,再貼點鑽。那種丑。」

「我們店裡主要是畫圖案,我自己也不喜歡貼鑽,幹活不方便。」

「畫圖案要更費時間吧?收費也更貴吧?」

顧琬想了想,覺得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於是說:「說說都麻煩,你不會感興趣的。」

她看見余維愣了一下,然後笑著低下頭喝飲料,努力在理應短暫的沉默中尋找新的話題。顧琬意識到自己在逼他。她禁止他做顧左右而言他的嘗試,她期待著他直奔主題。這種不咸不淡的你問我答,這些年儘是這些。

「這麼多年,我們都還是一個人。」余維微笑著對她說,似乎這個共同點中足見他們之間的緣分。

她脫口而出:「我爸媽那樣的人,你也知道的。」

她沒有辦法,就算會被余維認為是怨天尤人,她也急於把單身的責任推掉。我是個正常人,甚至是個不錯的人。她憤恨於別人不這麼想。她母親的那些朋友來店裡閑聊,常常在旁邊偷看她,觀察她。偶爾有跟她相談甚歡的,竟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你姐姐現在好嗎?」

「離婚了,能好到哪裡去。」

每一開口就更加不安,她分不清面前的這個人與她究竟有幾分熟悉幾分陌生,只好再加以解釋。

「我姐夫是脾氣好,也做好了做上門女婿的準備的。但是像我姐那樣的人,哪裡會珍惜。生了孩子之後沒幾個月就離婚了,我姐沒要孩子,覺得吃虧。離了婚之後我媽天天拉著她算,把結婚時候記的賬全翻了出來。算來算去就是吃虧。倒也好,不用愁再婚的事情了。」

「你還和他們住在一起?」

「還是那棟樓,現在我自己有一小套,在頂樓。美甲店就是底樓臨街的店鋪。」她還想盡量解釋清楚,又說:「一開始算是我和我媽合開的。現在生意可以。我每年付她一點房租,這店是我自己的。」

「哦??這樣很好。」

「嗯,自己養活自己。」

「哦,我有天路過,看到生意好像不錯。」

「你去過我店裡?」

「嗯,有一天路過,你在忙,我就沒有進去。」

他看見她了?那天她是什麼樣子?顧琬直視著余維看著她的眼睛,他對她說每一句話是,臉上都是近乎求饒的溫柔。

「你呢,你怎麼樣?」

「我嗎?還是那樣。」

「你媽她們好嗎?」

「我媽??這陣忙著找房子結婚。」

「她要結婚了?和我見過的那個嗎?」

「你見過的那一個?那是哪一個?」

余維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一邊笑了,顧琬也跟著他笑了出來。

「開玩笑的,就是那一個。他們兩個很穩定的,從那個時候到現在了。」他聽起來很欣慰,又說:「以前她也都是遇人不淑。」

以前他是不會這樣維護他母親的,說起來多有怨氣,遇到事情——比如到了適婚年齡卻沒車沒房這種事情,總是怪母親沒腦子,從不經營,他自己也是從小跟著母親受了影響,而他沒有什麼印象的生父是個癟三,可她母親後來偏偏又只遇得到癟三。他怎麼評價他母親現在的伴侶的,顧琬記不清楚了,總之也沒什麼好話;又怪他外婆死摳到底,守著大筆的錢就是不願意幫他一點。

每次說起這些事情,他表現出來的悲觀近乎無賴,她覺得他是不適合跟任何人結婚的。

她害怕他的怨氣,對此記得最清楚。她自己也怨,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總不免陰沉下去,不是好的選擇。分開的時候他們倆都說分開吧,也是理智的。他竟然會對自己說那些話,顧琬覺得不可想像,因為當時還年輕嗎?他們正式約會也只是幾個月,也許是同病相憐吧。

現在又都正常地坐在這裡,顧琬想,他的表現比我好,我到現在都不能說出「以前她也都是遇人不淑」這樣懂事的話來,好像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外婆走了。」他說。

「什麼時候的事?節哀。」

「兩三個月前。」

「哎,節哀。」顧琬總不免要聯想到那幾套房子,她感到不好意思,儘管她並不在乎,她知道他,十幾年了,他這時候重新出現在她面前,他也會為此感到羞愧。她低頭舀了一塊余維給她點的香草冰淇淋。

「我有時候會想,我怎麼從來沒有遇到過你。這麼多年,在同一個地方。」她聽到余維這樣對她說,剛才吃進去的那點冰落在她心上,不是通常的涼意,是她勉強能默然禁受的刺痛,她又聽到他繼續說:「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是為什麼,說散就散了。」一直是稀疏的、蒼白的,日與夜,沒有說過放棄,卻也不再努力了,但現在有人在她對面這樣對她說,每個字都帶來痛感,同時也有驚喜。

顧琬讓余維把自己送到離家不遠的街口,分別之後她一個人踱著步走回去。她想著他的話,心裡泛起一種甜蜜的感覺,並不輕鬆,她想那是屬於他們這樣不再年少的人的甜蜜,沒有辦法雀躍起來,卻似乎能中和掉一些她體內的孤獨陰暗的苦。

一直到前幾年,母親都還會逼她去相親。她自己不稱心,也不願意讓母親稱心。如果母親跟她哭鬧,她也可以比母親更激烈的。她摸摸自己的手腕,那道疤早已看不出來了。當時也就是很淺地划了一下,做做樣子的。她還是擔心被余維發現了。他那樣盯著她的手腕看。如果換做是她自己,也是不願意跟要死要活的人結婚的。

他總不至於只是找我出來吃點東西。他畢竟說了那樣的話。

接下來怕是等待、拉鋸與輾轉反側,但也不用煩惱。他們都不再年輕了,她很在意這一點。可既然不再年輕了,就不必太多擔心,得意一下也無妨的,最差不過是像現在這樣。他一定是變了,至少變得能幹起來。還有他的鬍子,他怎麼想起來要去留這樣的鬍子。

只當它是一場空,也不要緊的。

她痴痴地走進店裡,懶得掩飾自己心裡的震蕩。母親不在,大概是去做飯了。燕子抬頭跟她打了個招呼。她看了看戴著口罩的她。又在鏡子里看看自己,她問自己,如果要余維在燕子和她之間選一個,他會選誰呢?燕子低著頭,絲絲縷縷的長髮統一被縛到腦後,形成一個鬆散的丸子,露出寬大的腦門和被粉底染白的髮際線。她比她小,比她高大,也看不出比她年輕多少,況且是外地的,在這裡無依無靠。但她人很能幹,通情達理,討人喜歡。她對自己皺皺眉,這無邊際的遐想,竟認真地考慮起她們倆孰優孰劣來了,剛才自己口中是禍害的父母倒成了自己的優勢。她發現自己正坐在店內的沙發上,有點慌張,似乎只要她一不留意,另一種生活的可能就會在外面啪啪關上門窗。

余維覺得顧琬沒有變,她還是穿著正好遮住膝蓋的裙子,那裙子本來應該看起來再短一點的吧,但顧琬是個小個子,穿上就變成了中裙,這一點,余維還是這次看見她才發現的。她長胖了一些,還是和以前一樣齊肩的頭髮,有時從白凈又豐腴的手腕上擼下一個帶有蝴蝶結的發圈綁住,辮子只是一小揪。她固然是和他一樣,也一天天地過了這麼多年,但這次見面除了話比以前少之外,也沒有別的什麼明顯的變化。他喜歡她那樣的女性,不僅僅指她,而是她這一類型的,這個他也是這幾年才發現的。

「我呢,就是一隻被關在籠子里的小鳥。」他想起她曾經對他這麼說。有一次他們正在打電話,她姐姐為了找樣東西突然闖進她的房間。從電話里傳來兇悍的質問,余維無法理解。外婆和他母親說話,只是一貫的陰陽怪氣,而他和母親之間最多是互相變得歇斯底里。他想像顧琬兩手撐在床沿上,其中一隻手掌下壓著手機,眼神因姐姐的闖入而驚恐。

顧琬是他的高中同學介紹他認識的,所謂介紹就是給他一個遊戲賬號,不管是一起打遊戲還是接觸著談戀愛,總之沒什麼不恰當的。余維沒有問她還在不在打遊戲。他擔心這個話題進行下去的話,他會不小心泄露這幾年自己談的那些半吊子戀愛。他說不出準確的數字,這些女孩來自祖國的五湖四海。有一個差點來找他。是個東北的小個子姑娘,和他一樣從小跟著母親,這幾年一個人寄居在舅舅家。照片上的她雖然畫著濃妝,但還是看得出有雙大眼睛,面容可愛。他們一起打遊戲,平時也打電話發微信,這樣談了快一年。有一次他還應她的要求把她的照片貼在朋友圈,加上說明「女朋友」。他母親什麼都沒說,他知道她看見了的,他知道其他親戚也都看見了,但只有表姐發了個偷笑的表情評論說:哪個網紅哦?關於他結婚的事情,既然幫不上忙,大家就都裝作沒這回事。這也沒關係,他自己都沒什麼辦法,比如說開源節流,或者結一個不需要房子和車子的婚,他不是那樣的人,也沒有喜歡過那樣的人,連認都不曾認識過這樣女孩子。

那女孩說要過來,他說好啊。那女孩說在看機票了,他說好啊。後來就誰都不提了。她大概換了個區,也不再見到了。

他希望顧琬知道他這次是想要結婚的,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不結婚。他還希望她沒有過慣一個人的日子。

顧琬回到自己的房間,接到了余維打來的電話。余維問她在幹嗎,問她在哪裡。

她回答說自己一個人,在房間里。

「這幾年,我一直在照顧外婆。」余維急不可耐地說,剛脫口,自己就被感動了。我不是要感動。他為此而懊惱,他希望她能懂。

「哦,很辛苦吧?」顧琬喉嚨發緊。

「也不辛苦,一開始那幾年,家裡不用做飯,因為外婆她總是擔心煤氣泄漏。家務活,也沒有多少。她只是怕萬一哪天她起不來了,沒有人管她。

「葯是一直吃著,但總是喊這裡那裡不好的,後來,摔了一跤,不敢做手術,就躺著了,嗯,兩年多吧。

「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叫過幾個護工,她不信任人家,沒有一個做得長的。」余維在這裡停下了,他期待顧琬能說些什麼,以免他在回憶的途中一路上走向最黑暗的部分。顧琬感覺到了他的期待,但不知道怎樣幫他:「照顧病人,真的不簡單的。我爸生病那段時間,我是很怕去醫院的。」

「家裡比醫院更可怕。」余維的臉頰貼著手機屏幕,有些發汗,他感受到手機的輻射正在侵害他的大腦,他甚至可以想像大腦中一個肉眼還無法發現的腫瘤正在慢慢地形成。他把手機移開一點,想想還是不大放心,就讓顧琬稍等,順手把枕頭旁邊的耳機拿來戴上。耳朵里重新傳來顧琬那邊空氣浮動的聲音,他突然被自己所驚悚,這怕死的謹慎,他是什麼時候繼承的呢?

「更可怕,」他接著前面的話說,眼前出現他下班回到那套房子時,那拉著窗帘的黑洞洞的房間,似乎也聞到殘留的消毒水和沒有來得及處理的屎尿的味道,還有一種充滿消沉的等待。但他不知道怎麼描述給別人聽,「回到家,就我和外婆,這麼兩年。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常常一邊嘆氣一邊說,人啊,都是空的。每次她這麼說,我心裡也全是怨氣。」

顧琬漸漸掂出這個電話的分量,同時也有些害怕。

「你媽也會幫幫忙的吧。」

「她們兩個處不好,來了之後互相要說難聽的話,還不如不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才叫她來。」

還有,母親已經不指望她了。母親不指望外婆的錢,她寧願輕輕鬆鬆地過不夠體面的生活,青春期的叛逆,後來一直在。然而他不一樣,他還是要苦熬。他沒有別的辦法。他也看不起他自己的。

幸虧這一切都結束了。余維和顧琬同時想到。顧琬跟自己講,就聽他說說好了,反正她不用去面對這些事的。余維覺得只要他不再去想,不再去說,那結束就是結束了。

「接下來,想要好好地過日子。」余維發願道。

「那你真的也是辛苦了。」顧琬還是接著之前的話說。

掛掉電話的時候,天已經完全地黑了下來。余維躺在床上,並沒有想像中的釋然,儘管他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不全然為了療愈,還有提醒她,他現在的條件已經成熟了,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吧。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仍是酸的,因為長期浸潤在封閉和不滿里,但他誰也不怪,母親也好,外婆也好,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那現在躺在床上為自己而委屈幾乎是完全無法避免的。但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他躺在自己的房間里,想著他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總共的面積,還有每個月門面的租金,怎樣都夠了。它們讓他覺得安全。六年,如果光是上班的話,是肯定得不到這些的。也許還要跟母親翻臉,深究她的荒唐和疏忽,把責任都推到她的身上,也許還要想到自己還沒出生時就進了監牢的父親,何必呢,幾年的忍耐,換來他現在對誰都不恨。要恨只恨他自己。他攤開四肢睡在床上,只脫了鞋,沒有拉窗帘,他住進這套房子之後,很少拉上窗帘。有銀色的光照在他身上,管它是什麼光,他把它想成是月光,他的孤獨暴露在月光里,打了電話又怎麼樣呢,他仍舊是孤獨的,原來是為了不孤獨啊,暈頭轉向地見了那麼多人??他想起表姐有一年過年回家時問他,要是世界末日了,我們家只有你有一張船票,你會怎麼辦。他說,要是你們都死了,我一個人多沒意思,我才不費那麼大勁去登船呢。這是真話。他的回答讓表姐有些驚訝。不顧一切去登船求生,她這樣狠心遠走他鄉的人才會這樣選擇。

顧琬無法入睡,因為自己沒有回報給余維等量的真心。她又打回去,劈頭蓋臉地問:「要是你外婆不許諾給你那些房子,你會照顧她嗎?」

他遲疑了一會兒,顧琬在電話另一頭戰慄。

他說會,因為老了,又一個人,很可憐的。顧琬信了他。她又問他,要是沒有拿到錢,你會來找我嗎?他說不會,沒錢結什麼婚啊。顧琬被他感動了。

余維裝修房子的同時,他母親也開始裝修自己的房子。他陪她去看裝修的進程,母親對他說:「這個房子我可以住到老。」

她邀請余維來同住在正租著的房子里,說反正也沒有多少時間,將就一下好了。

自己的那套房子,拿主意的是顧琬,具體由他來落實,他認可這樣的分工,他對房子裝修成什麼樣沒有想法。顧琬的父母遭遇過大女兒的離婚後,對上門女婿這件事倒也沒有那麼執著了。他們對余維現在的經濟狀況有所了解,兩個人私下裡也說余維挺老實,不煙不酒不出去玩,想必也是節省的,說起這一點時,他們一面覺得慶幸,一面又有點不屑:大概是他外婆教他的,算計得很。為了重塑形象,他們很長時間裡都沒有跟女兒和毛腳女婿談錢的事情,最後見女兒也不跟他們談,就問了句,怎麼來往。女兒回了句不來不往。他們想了想,覺得並不吃虧,說:「反正我們這裡,以後也都是你們的。」

顧琬去余維母親家裡吃飯,餐桌上,「叔叔」對余維說:「努力努力還可以做爸爸,你媽還可以做奶奶。」

先是一陣沉默,個人只聽得到自己的咀嚼聲。後來余維的母親開口:「這種事不需要你說。」又改口道,「這種事不需要我們來管。他們自己會有打算。他們也是大人了。」

余維就此判斷母親是不希望他生孩子的。也許她自己在親子關係里沒有得到什麼安慰,那他也能理解她。

他看看顧琬,她神色無異。他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不想要,顧琬也說好,他覺得她沒有當媽媽的樣子,應該也是真心的。晚飯過後下了暴雨,余維的母親挽留顧琬,沒想到顧琬就真的留了下來。她故意不知會自己的媽媽,暗暗感覺到報復的快感。

余維想他大概是愛著顧琬的。他覺得他是憐憫地抱著她的,同樣也憐憫地抱著自己。他覺得這應該就是愛情。

顧琬在這幾年還是喜歡過幾個人的。有一個是街對面連鎖水果店的老闆,聽媽媽說他生意做得很大。他偶爾來給店關門。顧琬也關門。他過來跟她聊天,說店鋪的行情,問她要了電話號碼,她心裡就動了一下。你來我去地發了幾個簡訊。好像有一些希望。然後有一天他問她交過幾個男朋友,都交往到什麼程度。她說,也就這樣,沒怎麼深入地接觸。等回答完,她才發現人家是什麼意思。再看自己的回答,她覺得怎麼那麼猥瑣。但他好像對這樣的答案很滿意。顧琬想著他為什麼還要希望我這樣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是處女,這太自私了。自己竟然跟他進行了這樣的對話。從那一條開始,顧琬不再回他的微信。然後她才發現自己也根本談不上喜歡他。輕飄飄地,就沒有了。他還是偶爾晚上來關店,就在對面,兩個人裝作不認識一樣,心裡也不覺得怎麼彆扭。又是一次不深入的接觸。

現在她被他抱著,並不舒服,但骨骼與骨骼之間遷就地碰撞在一起,她想她還是沒有愛上他,他太弱了,但她願意和他共度餘生。也許他會改變,他也可憐,等到他們一起生活之後,他也許會變好,她也會變好。也許她後來會愛上他,有這種可能性的。

太晚了,她突然感覺到。她想起小時候養過一隻青蛙,被她放到罐子里,過了大半天,她才想起來不應該蓋上蓋子的。她一直不打開,一直不打開,後來索性連罐子一起扔掉,這樣就不用去面對裡面那隻已經腐爛的青蛙了。不結婚就不會覺得晚,一旦要結婚了,就這麼清楚地意識到,太晚了。

她應該離開這裡的。離開父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定可以活下去。或者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結婚,那樣就不會感到生命被浪費。但一切都太晚了。她感到憤怒。她要直面這遲來的人生,被逼迫著。她用盡全力去抱緊余維,剋制著哭泣。

對了我打算養條狗。余維對她說。

她沒有心思去回應。

我喜歡大狗。

他說的時候帶著嚮往,他也讓她感到憤怒。

不要,我怕狗。她說。

好吧。余維說。有些遺憾,但放棄好像也並不難,他想自己是要結婚了的,總要做出一些努力。

那天晚上,顧琬夢見余維的外婆躺在床上,死了,而余維懷抱著一隻潔白蓬鬆的枕頭,臉上是她所熟悉的,無可奈何的頹然。醒來時,她分不清這是夢,還是余維在他倆半夢半醒間告訴她的。但就算這不是夢,她也要幫他保守這個秘密。

余維在婚姻登記處暗自觀察其他新人。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著低調,但正在寫字檯填寫單子的一對璧人仍舊掩飾不了滿臉的神采,那麼年輕,他猜想優越感使他們對婚姻有了更大的信心。這麼想著,他也幻想別人會怎麼來揣測他。他確信自己現在越來越有型了,蓄了鬍子,又留了頭髮,也有過被人誤以為是「搞藝術的」的經歷。他可以憑這點來為他那明顯偏大的年齡做無聲解釋,「我有故事」,他這樣給自己催眠。

顧琬知道自己遲到了,她因為糾結到底該穿哪雙鞋而耽擱了,到了樓下又碰到一個熟客,拉著她說燕子自立門戶的事情。

「生意有影響吧?肯定帶走了幾個客人。歲數這麼點,一個外地人,自己的店都開了,外地女人太厲害,肯定有男人撐她的。要防啊。你看你不防。」

「說不清,希望她好。」顧琬希望她趕緊閉嘴。

「也是,」那女人若有所思,「你也沒必要跟她計較。」

顧琬笑笑像是默認了她的說法,說了句要出門辦事,趕緊走開了。

這個女人壞了她的興緻,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已經遲到了,余維也沒有打她電話。在車上她又拿出手機,確認它並沒有任何動靜。到了婚姻登記處,她看見余維一臉淡漠地坐在大廳里,她盡量雲淡風輕地走近他,可還是聽見他問:「不開心?」

「沒有啊。」

「我看你不開心。」

「有嗎?」顧琬反問道,又告訴他:「店裡一個小姑娘,走了。」

「走了?」

「自己去開了家美甲店。」

「哦??哪個?」

「燕子,還在朋友圈跟我的顧客聊天,我也能看見的,不要臉吧。」

「哪個燕子?」

「你沒見過,你來的時候她正好都休息。」

他們從窗口拿了表格來填,顧琬填錯了身份證號,抬頭問:「這個寫錯能改嗎?」

「最好還是換一張吧。」是她旁邊的女孩回答她的。是很年輕的女孩子,笑容友善,漂亮得發光。顧琬忍住沒有當著她的面去偷瞄他的男伴,但她知道站在她身邊和她一樣穿著白色襯衫的是個戴著眼鏡的男生,高大挺拔。那麼年輕,看起來卻一點都不糊塗,理應稱心如意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像她的年紀,填個表格都填錯了,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她的。但他們也許會猜她和余維都不是頭一次結婚了。如果他們那樣想的話,她會感覺好一點。

一起填好表格後,他們各自進了婚檢室。顧琬本來準備好了要脫褲子做檢查,但戴著口罩的醫生只是招呼她過去坐下,幾個問答之後,就在表格上籤了字,連頭都沒抬一下。

「哎醫生,我還能懷孕嗎?」

「能啊。去做做檢查,沒什麼問題都能懷孕的。」醫生回答說,聽起來理所當然。

顧琬覺得在這個小屋子裡問這個問題很安全,也很方便。出了這裡她就不會再問任何人,甚至也不會再問自己。她不過想知道能不能而已。

在醫生抱著絕對客觀的態度詢問余維的身體隱私的時候,余維想起了那個混血女孩,是徹徹底底的女孩,比照片上看起來要壯實,很年輕。和她抱在一起的時候,余維感覺有點力不從心。她上個月來找他,現在也許正在德國的家中準備入學考試。他沒有辦法拒絕她,她不是騙子。他告訴她他要結婚了,她脫下自己的項鏈說要送給他妻子,他把它藏在一個薄荷糖盒裡。她走後的第三天,他們在遊戲中舉辦了盛大的婚禮,他的戰隊的所有人都參加了他的婚禮,並為他祝福。顧琬到的那麼遲,她總能看穿他的心,現在她在另一間小屋子裡,也許也在想著自己的秘密。余維擔心她會反悔。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繼承了人渣的基因,這是無法改變的。但如果結了婚,他一定會儘力保護他們的家,保護自己的婚姻的。

然而沒有人反悔,余維和顧琬正式地結了婚。

插圖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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