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羅默：聖人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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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傍晚
我來到這裡，一個隱身人，也許是為了活在此刻
而受雇於一個偉大的記憶。我驅車駛過
上鎖的白色教堂——一個木頭聖人佇立著，
微笑，無助，彷彿他們拿走了他的眼鏡。
他孤單。除他之外，一切都是現在，現在，現在。重力定律
白天將我們壓向工作；夜裡，將我們壓向床鋪。戰爭。
與特朗斯特羅默的很多詩一樣，這首短詩呈現了某次經歷帶給詩人的深刻感觸和體驗。
應該是詩人驅車經過一個教堂。「隱身人」表達出一種奇特而真實的感覺：「我」的身體的存在被虛化了；或者，詩人此時彷彿忘記了自己肉體的存在。這是人在路途中經常有的一種感覺——因為開車、思考或沉浸在某種感觸中。
「一個偉大的記憶」，指人類的某種集體記憶，或者說某種精神傳統。當教堂的隱喻出現時，讀者就知道，這「偉大的記憶」無疑和宗教信仰相關。英文譯本中是「Great Memory」，首字母都是大寫，足見這「記憶」的莊嚴和重要。「受雇於」這種記憶，是說自己要聽命於它，受它驅使，為它勞作。詩人的這句話帶有一種宿命感，「活在此刻」（或「活到此刻」）似乎是一個冥冥中的目的；這目的肯定不是詩人個人「制定」或能左右的——而是命當如此。
「上鎖的教堂」透著一種封閉感，是什麼被封閉起來了？教堂像「一個木頭聖人佇立著」，讓人很自然地想到耶穌。他「微笑，無助，彷彿他們拿走了他的眼鏡」——很精鍊、傳神的刻畫。教堂被擬人化了，成為一個孤獨的象徵。但只有和接下來的內容聯繫起來，讀者才能知道，作者為什麼說他「無助」、「孤單」。因為「他」其實是被「遺忘」了的。
三個重複的「現在」呈現了一種無所不在的現實帶給人的躲不開的充斥感——現實如此庸常、乏味、無意義，而人又必須面對它（們），應對它們帶來的各種忙碌與壓力。就像重力一樣不可避免。就像重力一樣，白天把人驅向工作，夜晚把人驅向床鋪。每個人都像被捲入其中的戰士，參與著無休止的「戰爭」。
「除了他，一切都是現在」，隱含意思是「他」象徵著獨立於浮躁的、即時性的「現在」之外更深遠的事物：信仰。真正的信仰與過去——「一種偉大的記憶」——相連，與未來和彼岸相關，它是一種更深沉、寧靜、永恆的事物。
但是，」他」孤獨而無助。人們為了「現在」把「他」遺忘而不顧。人們「拿走了他的眼鏡」，為了不讓他看到這世間的忙碌和混亂？「拿走了他的眼鏡」極為傳神地刻畫出人們對於信仰的態度：人們知道信仰是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但卻無法拋棄「現在」，回歸信仰。好吧，那就把聖人的眼鏡拿掉，免得他因為看的太清楚而痛心。
想到一個中國民間的傳說：每年臘月二十三，灶王爺要到天庭彙報他所看到的人間百態。人們怕他說不利於自己的話，就用糖瓜、湯圓之類的東西摸到灶王爺的嘴巴上，讓他嘴巴變甜，同時也不便（粘住嘴巴）說不好聽的話。
這和摘掉聖人的眼鏡，可謂「異曲同工」，都是想在是非和信仰面前搪塞、矇混過去。
現實和信仰形成了鮮明而深刻的對照：人們被無法拒斥的「現實」所裹挾的生活VS聖人的孤獨。
就像那座白色教堂一樣，信仰和信義就在人們身邊、眼前。或者說，每個人都受雇於那個「偉大的記憶」——人類對真實、良善和彼岸的追求。但人們卻不自知或被另一種盲目的力量牽引著。耶穌向人們所宣講、傳授的，有幾個人會當真的？人們來不及認真思考、領會他的教誨，每個人都被俗事纏身，被慾望和事物裹挾著，盲目而忙碌地生活。也許「信仰」基督的人，內心深處自是知道這不應該，甚至可能都懂得「讓腳步慢下來，等一等靈魂「的道理，但卻被重力定律一樣抗爭不過的現實「壓」向慣性般的生活，辛苦而無奈。這慣性有真實的生活的壓力，也有固化了的世俗眼光與思維方式。它們構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人們罩於其中；人們無法掙脫它而走向信仰：「不是我不想，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呀！」
所以，人們日益忙碌，而聖人日益孤獨。這是信仰的困境，也是生存的悲哀。
特朗斯特羅默可能不是一位傳統意義上基督徒。但他的詩卻經常帶給人一種信仰上的警醒，如同箴言一般，或直指人心，或一語道破人們信仰困境的真相。
註：這首詩是我據Robiin Fulton的英譯本譯出的，參照了董繼平的中文譯本。
附上英文譯本：
December Evening 1972
Here I come, the invisible man, perhaps employed
by a Great Memory to live right now. And I am driving past
The locked-up white church—a wooden saint stands
smiling, helpless, as if they had taken away his glasses.
He is alone. Everything else is now, now, now. The law of gravity
presses us against our work by day and against our beds by night. The w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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