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汪曾祺帶你還原電影中真實的西南聯大
最近電影《無問西東》上映,西南聯大進入了現代人的視野。西南聯合大學,是中國抗日戰爭期間設於昆明的一所綜合性大學,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西遷至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西南聯大共存在了8年零11個月,但卻是知識分子的圖騰,它的獨立、堅守與求知精神,培養了一大批優秀學生,汪曾祺便是其中之一。西南聯大對汪曾祺的影響十分巨大,他曾說: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作家。
汪先生對西南聯大有著很深的感情,他寫了很多關於西南聯大的文章,其中這篇《西南聯大中文系》還原了一個真實的西南聯大。
文丨汪曾祺
摘自《一定要,愛著點什麼》
西南聯大中文系的教授有清華的,有北大的。應該也有南開的。但是哪一位教授是南開的,我記不起來了。清華的教授和北大的教授有什麼不同,我實在看不出來。聯大的系主任是輪流做莊。朱自清先生當過一段系主任。擔任系主任時間較長的,是羅常培先生。學生背後都叫他「羅長官」。羅先生赴美講學,聞一多先生代理過一個時期。在他們「當政」期間,中文系還是那個老樣子,他們都沒有一套「施政綱領」。事實上當時的系主任「為官清簡」,近於無為而治。
中文系的學風和別的系也差不多:民主、自由、開放。當時沒有「開放」這個詞,但有這個事實。中文系似乎比別的系更自由。工學院的機械製圖總要按期交卷,並且要嚴格評分的;理學院要做實驗,數據不能馬虎。中文系就沒有這一套。記得我在皮名舉先生的「西洋通史」課上交了一張規定的馬其頓國的地圖,皮先生閱後,批了兩行字:「閣下之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似乎這樣也可以了。總而言之,中文系的學生更為隨便,中文系體現的「北大精神」更為充分。
如果說西南聯大中文系有一點什麼「派」,那就只能說是「京派」。西南聯大有一本《大一國文》,是各系共同必修。這本書編得很有傾向性。文言文部分突出地選了《論語》,其中最突出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超功利的生活態度,接近莊子思想的率性自然的儒家思想,對聯大學生有相當深廣的潛在影響。還有一篇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一般中學生都讀過一點李清照的詞,不知道她能寫這樣感情深摯、揮灑自如的散文。這篇散文對聯大文風是有影響的。語體文部分,魯迅的選的是《示眾》。
選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是意料中事。選了丁西林的《一隻馬蜂》,就有點特別。更特別的是選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這一本《大一國文》可以說是一本「京派國文」。嚴家炎先生編中國流派文學史,把我算作最後一個「京派」,這大概跟我讀過聯大有關,甚至是和這本《大一國文》有點關係。這是我走上文學道路的一本啟蒙的書。這本書現在大概是很難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
「京派」並沒有人老掛在嘴上。聯大教授的「派性」不強。唐蘭先生講甲骨文,講王觀堂(國維)、董彥堂(董作賓),也講郭鼎堂(沫若)——他講到郭沫若時總是叫他「郭沫(讀如妹)若」。聞一多先生講(寫)過「擂鼓的詩人」,是大家都知道的。
聯大教授講課從來無人干涉,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想怎麼講就怎麼講。劉文典先生講了一年莊子,我只記住開頭一句:「《莊子》嘿,我是不懂的嘍,也沒有人懂。」他講課是東拉西扯,有時扯到和莊子毫不相干的事。倒是有些罵人的話,留給我的印象頗深。他說有些搞校勘的人,只會說甲本作某,乙本作某——「到底應該做什麼?」罵有些註解家,只會說甲如何說,乙如何說——「你怎麼說?」他還批評有些教授,自己拿了一個有註解的本子,發給學生的是白文——「你把註解發給學生!要不,你也拿一本白文!」他的這些意見,我以為是對的。
他講了一學期《文選》,只講了半篇木玄虛的《海賦》。好幾堂課大講「擬聲法」。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挺長的法國字,舉了好些外國例子。曾見過幾篇老同學的回憶文章,說聞一多先生講楚辭,一開頭總是「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稱名士」。有人問我:「是不是這樣?」是這樣。他上課,抽煙。上他的課的學生,也抽。他講唐詩,不蹈襲前人一語。講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一起講,特別講到「點畫派」。中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講唐詩的,聞先生當為第一人。
他講《古代神話與傳說》非常「叫座」。上課時連工學院的同學都穿過昆明城,從拓東路趕來聽。那真是「滿坑滿谷」,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聞先生把自己在整張毛邊紙上手繪的伏羲女媧圖釘在黑板上,把相當煩瑣的考證,講得有聲有色,非常吸引人。還有一堂「叫座」的課是羅庸(膺中)先生講杜詩。羅先生上課,不帶片紙。不但杜詩能背寫在黑板上,連仇注都背出來。唐蘭(立庵)先生講課是另一種風格。他是教古文學的,有一年忽然開了一門「詞選」,不知道是沒有人教,還是他自己感興趣。他講「詞選」主要講《花間集》(他自己一度也填詞,極艷)。
他講詞的方法是:不講。有時只是用無錫腔調念(實是吟唱)一遍:「『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pass 了。沈從文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中國小說史」。沈先生怎樣教課,我已寫了一篇《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發表在《人民文學》上,茲不贅。他講創作的精義,只有一句「貼到人物來寫」。聽他的課需要舉一隅而三隅反,否則就會覺得「不知所云」。
聯大教授之間,一般是不互論長短的。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但有時放言月旦,也無所謂。比如唐立庵先生有一次在辦公室當著一些講師助教,就評論過兩位教授,說一個「集穿鑿附會之大成」,一個「集啰唆之大成」。他不考慮有人會去「傳小話」,也沒有考慮這兩位教授會因此而發脾氣。
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對學生的要求是不嚴格的。除了一些基礎課,如文字學(陳夢家先生授)、聲韻學(羅常培先生授)要按時聽課,其餘的,都較隨便。比較嚴一點的是朱自清先生的「宋詩」。他一首一首地講,要求學生記筆記,背;還要定期考試,小考,大考。有些課,也有考試,考試也就是那麼回事。一般都只是學期終了,交一篇讀書報告。聯大中文系讀書報告不重抄書,而重有無獨創性的見解。有的可以說是怪論。有一個同學交了一篇關於李賀的報告給聞先生,說別人的詩都是在白底子上畫畫,李賀的詩是在黑底子上畫畫,所以顏色特別濃烈,大為聞先生激賞。有一個同學在楊振聲先生教的「漢魏六朝詩選」課上,就「車輪生四角」這樣的合乎情悖乎理的想像寫了一篇很短的報告《方車輪》。就憑這份報告,在期終考試時,楊先生宣布該生可以免考。
聯大教授大都很愛才。羅常培先生說過,他喜歡兩種學生:一種,刻苦治學;一種,有才。他介紹一個學生到聯大先修班去教書,叫學生拿了他的親筆介紹信去找先修班班主任李繼侗先生。介紹信上寫的是「……該生素具創作夙慧。……」一個同學根據另一個同學的一句新詩(題一張抽象派的畫的)「願殿堂毀塌於建成之先」填了一首詞,作為「詩法」課的練習交給王了一先生,王先生的評語是:「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處不須論。」具有「夙慧」,有「仙骨」,這種對於學生過甚其辭的評價,恐怕是不會出於今天大學教授的筆下的。
我在西南聯大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常不上課,但是亂七八糟看了不少書。有一個時期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去看書。有時只我一個人。中文系在新校舍的西北角,牆外是墳地,非常安靜。在系裡看書不用經過什麼借書手續,架上的書可以隨便抽下一本來看。而且可抽煙。有一天,我聽到牆外有一派細樂的聲音。半夜裡怎麼會有樂聲,在墳地里?我確實是聽見的,不是錯覺。
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作家。我也許會成為一個畫家。如果考不取聯大,我準備考當時也在昆明的國立藝專。
以上文位元組選自汪曾祺散文集《一定要,愛著點什麼》,圖片來源於網路,轉載請註明來源《一定要,愛著點什麼》。
這一生,行過的橋,
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
愛過的人都是一輩子最寶貴的財富。
我們要熱愛這一切,
溫暖地愛著,認真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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