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與時間》第一個羅盤:《海德格爾》
洛維特、伽達默爾和阿倫特都曾提及,那些沒有親耳傾聽海德格爾講座或親身參與他的討論班的人,對海德格爾的意圖只能獲得某種不完整的、甚至是扭曲的理解;阿倫特後來還稱海德格爾的言談舉止猶如一位「秘密的思想之王」……
在喬治·斯坦納看來,這些說法似乎暗示著一重古老的光環。海德格爾曾將蘇格拉底認定為「最純粹的」西方思想家,而表現這種純粹性的一個簡單事實就是「他從不寫作」,這正像柏拉圖在《斐多篇》中指出的那樣,在邏各斯的追求、哲學的探討與書寫之間存在著一種根深蒂固的衝突,一句話:文字扼殺精神。
我想,如果我們曾和良師益友(希望這四個字還有他最原初的意義)進行面對面地交談,這種交談又建立在一個共同的認識基礎之上,那麼我相信在交談過程中,我們一定獲益良多,甚至是簡單的一句話給我們帶來的衝擊也遠勝於文本中呈現出來後的效果。
所以喬治·斯坦納說,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存在與時間》尚未完成,並且像海德格爾最初設想的那樣保留著打量的片段話語形式。從這本書開始,海德格爾強烈地批判了神學和新柏拉圖主義意義的超越性,而他在這本書嘗試做到的一件事情就是——舊詞新用,並用合乎語言的語詞變形反映出一種致思方向——要在一種持續存在的張力下,在沒有神學因素篡入的情況下,鑄造關於存在論整體的語言。
一、從語言開始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對德語和希臘語語詞的詞源學進行了不遺餘力地闡述或發掘;對他來說,這不僅僅是一種手段,更構成了他哲學的基本運動。從某單個音節、語詞或短語中開掘出它們的原初的、久已湮沒的或受到侵蝕的意義寶藏,海德格爾意欲證明這種意義的封閉改變並危及著西方思想的命運,而這種意義一旦被重新發現,重見天日,就必然會使思想和道德的可能性得以復甦。
此外,在開始這項發掘工作之前,海德格爾希望我們重新「領會」語言的意義。為了幫助我們理解海德格爾關於「領會」的觀點,喬治·斯坦納給我們提供了一則關於赫拉克利特的箴言:
「不要過於匆忙地閱讀以弗所人赫拉克利特的著作。這是一條崎嶇難行的路,沒有陽光,四處昏暗。但是,如果你能找到正確的門徑,這條路將把你引向比陽光更為輝煌的境界。」
因此在海德格爾看來,「領會」的原創概念是「體驗」,它是對被感受到的不可思議的狀態的認可。為了得到這種「體驗」,我們需要將普通邏輯和未經檢驗的語法懸置起來,以便「傾聽」那種在習慣和分析的可靠性語言之冰層下面沉默已久的理解的聲音,並「沐浴在它們的光芒之中。」
舉個例子——
在拉丁語中,詞根-cor-或詞幹-cordis-都意指「心」即heart。這個詞根在英語單詞recording中居於中心的位置。該詞的字面含義是「記錄」、「錄製」,但如果我們把它改寫成re-cording這種形式,它便毫無疑問具有「返回內心」的意思,正是「返回內心」喚起並照亮了真正的思想。
這種例子在《存在與時間》之中,比比皆是。
二、關於存在和在者等基本概念
1/
「哲學是什麼?」
自從蘇格拉底的辯證法以來,傳統哲學的闡釋的一向都是以這個質問作為開端;然而海德格爾偏偏另闢蹊徑,他問的問題是:
「它要問的是什麼——這個東西,哲學,是什麼」
海德格爾將我們的質問焦點從「哲學」兩字轉移到「是」和「什麼」上面,他強調在對詢問的對象——哲學——作出規定之前,我們首先要對謂詞(是)和對象化過程(什麼)進行嚴肅認真地探討。
並且,對於海德格爾來說,哲學不僅是某種理性的東西,而且「是理性的詩集看護人」,而看護人肩負著主動保管的責任,任何倉促的反省都會帶我們走向一條錯誤的道路;我們引入「理性」或「合理性」等概念來討論哲學或存在,只不過是用一種未知來代替了另一種未知罷了。如果我們要問:這種我們稱之為哲學的「東西」(whatness)——是什麼?我們應該要求這個詞主動揭示它自身。如果我們不去仔細地傾聽,只是將某種先在的、現成的分析模式強加給所詢問的對象,這種揭示如何可能呢?
海德格爾強調philosophia(希臘語詞:哲學)本身內在地蘊含這一種自我陳述的力量,因此,說話的是語言,不是或主要不是人:
「如果我們置身於『什麼是哲學』這一問題之完整和本來的意義之中,那麼通過對這一問題的歷史淵源的求索,我們便發現了進入歷史未來的方向,或者說,我們找到了一條路。這個問題本來就是一條路,只要鍥而不捨地堅執這一問題,我們便行進在一條被明確指出的道路上。」
2/
在這條道路上尉向我們揭示自身時,我們就已經被推到了一個中心——海德格爾稱這個中心為樹林的澄明之地,即這塊樹林中央的空地之中。為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弄清「存在」和「在者」這兩個關鍵概念,它們是「照亮黑暗」火炬,引導著每一條道路。
海德格爾說:「凡在者都在存在中。」
為了進一步探討這一個問題,海德格爾又加了一句話:「哲學所尋求的是,在者在它所是的範圍內是什麼。哲學是通向諸在者之在的道路,即通向與存在相關的在者的道路。」
在喬治·斯坦納看來,萊布尼茨的提問與海德格爾如出一轍。
他問道:「為什麼所在的或所是的是諸在者、諸存在物和物,而不是無?」
海德格爾問道:「那使一切在者成為了可能的存在是什麼?」
海德格爾是一個被「是」(is)的觀念所征服的人,是一個對實存的事實感到驚異的人。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個關於存在的問題是「在一種極度絕望的時刻赫然聳現的,在這個時刻,全部物日益喪失了它們的重量,而所有的意義也變得蔽而不明了」。也許,當鋒利的感覺辨別力的利刃洞穿各種物的表皮時,在一陣電光火石般的閃爍中,我們可以體會到這個存在問題。對於海德格爾來說,這是一場並且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質詢,是一種連續不斷的追問。
進一步來說,作為構成philosophia(希臘語詞:哲學)的「存在問題」,其真正本質和任務「絕不是使諸物更加容易得到理解,而只能是使這種理解更加困難。」隨之而來的是語言問題。
海德格爾提醒我們,一旦人們將「是」(is)變成使實體化成為可能的神秘物,並將它的語法系動詞的日常功能掩蓋起來,那麼他們所追求的必定是一種幻想。為此,海德格爾提出了三個問題。
3/
第一個問題是:那些最重要。最根本並決定一切的概念,即那些關於存在的概念,竟然受到了如此強烈的腐蝕,這是如何發生的?(這個問題的另一種說法是:對『對存在的遺忘』是如何發生的)
第二個問題是:現代西方人——特別是都市中的人——的狀況究竟以怎樣的心理方式或物質方式體現表現著這種對存在的遺忘?
第三個問題是:存在特性是否在總體上已經消失於人類可以企及的範圍之外?
在海德格爾撰寫的書信《論人本主義》中,他進一步明確了「存在」和「在者」的適用範圍:
「存在是什麼呢?存在就是存在本身。將來的思想,即那種行將到來的思考,必須學會對它的體驗,必須學會將它說出。
存在不是上帝,不是最後歸宿,它離人最近。其它在者——岩石,動物,天使等都不能比人更接近存在。因此,對人來說,存在是最近的東西,但這個近處對他來說,也是最遙遠的。」
後來,理查森對海德格爾的討論進行了評註:
「存在不是某個在者,因為它是能夠使諸在者呈現於個人和人們眼前並使它們和人相互呈現的東西。」
最後喬治·斯坦納引用了列維納斯做了總結。
「人類生存的決定性特徵和根本的事實就是對存在的領會。人就是一種領會著存在的在者。」
三、從「異化」到「常人」到「存在」
海德格爾認為,當我們所是的那種在者被消融在大眾之中,從而被貶低為集體的、公眾的、畜群般的「常人」中的「一分子」時,這裡的「常人」並不是名副其實的諸在者的總和,而是許多「個人」的總和。這種「常人」狀態即自我異化狀態,我們將自身交付給眾多的他人,而這些他人又是沒有確定性和自覺性的現存。
於是眾多的他人建立起來一種不易察覺的統治,尤其是在一個消費社會中,正是在遠離存在、平均狀態以及同一低下水平的情緒和表現等「構成了我們所謂的『公眾意見』。在這裡,任何精神上的突進都不聲不響地受到鎮壓,任何新奇之物都在一夜之間成為為人熟知的東西,任何秘密都喪失了它的力量。」
與此同時,「談話」這個詞充滿了滲透性,它囊括了層出不窮的飛短流長和閑言碎語、喋喋不休的新奇談論和陳詞濫調,囊括了連篇累牘的行話土話和浮誇言辭,並以「粗製濫造」的形式擴散到我們的寫作之中;甚至對於「一個人」來說,他和「常人」進行談話時,對於他來說,那種私下的東西立刻公開化,這種公開化促使「這個人」形成一個理解的幻覺,使他感到似乎真的把握到了什麼東西,由此,在這個社會中,在各個角落裡,與他人共在著的此在便出現在一間充滿無休止的、空洞無聊的談話的迴音房之中,他們孜孜不倦地進行著虛假交流,並且樂此不彼。
然而,海德格爾並未完全否定「常人」的這種「沉淪」或「異化」狀態,他反而認為「沉淪」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性質,它勾勒出了個人與他人、個人與現象世界之間的關聯的特徵,任何對「存在」的認識和探討都不能一勞永逸地讓人擺脫這種「沉淪」狀態。因此,「沉淪」的肯定性在於,正是它使「此在自身所具有的一種基礎存在論」得以顯現:
首先,作為一種是其自身的本真可能性,此在總是從其自身向外沉淪,它沉淪於這個「世界」之中,而「沉淪」於「世界」意味著沉浸於相互共在之中,而我當我們討論這種「本真性」變成了「非本真性」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將「非本真性」等同於不再在世,毋寧說恰恰是一種特殊的在世之在。
海德格爾先是批判了「異化」,而又重新肯定了「異化」,這種大膽的二律背反使得他與兩種關於人的沉淪的著名模式——馬克思主義和心理分析理論——大相徑庭,在海德格爾看來,正是由於此在的「非本真狀態」,由於「常人」、「談話」等的存在,此在才意識到它自身的喪失,它才能夠為回歸本真存在而奮鬥。
而後,海德格爾總結道:「本真的實存並非是某種在沉淪著的日常生活之上漂浮的東西,而是對這種日常生活的有所作為的把握。」
四、「存在」與「時間」:「死亡」
「時間性造成了此在之在的原初意義。」
在海德格爾看來,正是因為「在時間中」,此在才可能遭遇到在世界中的各種在者,進而意義才能被歸結為種種在者的現實,歸結為日常生活的結構和內容,歸結為「一般存在」這樣的存在論目標。沿著這個方向,我們可以推測出海德格爾的來世學觀點(我們在一開始談到,海德格爾堅決地摒棄了神學立場,然而討論到這裡,我們發現,他還悄無聲息地走向了另一種「神學」):
只要此在還未到達其自身的終點,它就仍是不完滿的,即在此在尚未完成它的總體性之前,此在才具有接近存在意義的途徑,而這種終點是此在「在時間中」的死亡,因此:本真存在是一種走向死亡之災。
一個人的死亡時常在他人的需要和記憶中復活,這意味著死者可以比生者離我們更近,與我們的聯繫也更為親密,因此海德格爾認為死亡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此外,死亡還具有不可讓渡性,即便是一個人為他人犧牲了自己,這個「他人」的死亡既然是「他」這個此在必須自身承擔起來的東西。所以,只要死亡確實「存在」,它必定屬於我自身。
時間性具有三種模式:過去——現在——將來。
海德格爾要求我們隊這一老生常談的結構進行重新評價,他認為德語中的「過去」(Gegenwart)並不是一種死板的、被動延伸的、固定的時間維度,相反它是未來的根本動因,即它是關於本真存在(此在的實存目的)之籌劃的根本動因:
「如同此在是本真性的將來的東西一樣,它也是『曾在』。對一個人之最極端和最本己的可能性的期待,就是通過領會返回到一個人的最本己的『曾在』。」
海德格爾提醒我們注意:過去-現在-將來是一種相互繁衍並可重新解釋的循環,正如我們的終點曾經是完美的,「此在只有存在,才能成為曾在。」
五、未完待續的結語
關於喬治·斯坦納的這本書《海德格爾》,我已經總結到了第四部分,只剩下最後一部分——海德格爾進一步討論了「存在的遺忘」是如何發生的?而在分析「存在」是否徹底遠離了人類的前景認識的時候,他又回到了詞源學的挖掘上,並將討論的焦點從詞源學轉移到了詩人身上。關於這一部分的討論,我打算放在第二篇文章里討論,因為在海德格爾的一篇文章《詩人何為》中,他借里爾克和荷爾德林的詩對這個問題進行了細緻的闡釋。
《海德格爾》這本書的結尾,喬治·斯坦納指出,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所做的嘗試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同義反覆式的定義,而對這種模式的依賴意味著它不可能提供一個徹底的最終的答案,所以迄今為止,任何關於存在之實際意蘊的明確限定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但無論如何,海德格爾迫使人們對思想這個概念重新作出認識,這是只有第一流的思想家才能提出的富有創造性的挑戰,在這一方面,只有維特根斯坦才能與之比肩,因此:
「對問題的追問正是對精神的最高禮遇;抽象思想既是人類精神的超卓之處,也是它的沉重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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