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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屈子悲秋一脈相承的遙遠回聲

美麗的西子捧心,東施尚且來效顰,何況是典範性的作品?馬致遠被人譽為「曲狀元」,曲狀元的極品小令一出,同時代與後代的作家紛紛同題擬作……那真是「每下愈況」,或者如現在所說的「每況愈下」了。

悲秋,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一個傳統母題,有如今日的同題作文競賽,許多詩人都寫出過傳唱至今的名篇佳作,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不僅是元人小令中的極品,而且元代的周德清早就在《中原音韻·作詞十法》中稱譽它為「秋思之祖」。

周德清當然未免過於偏愛與誇張。楚國的宋玉自傷並傷其前輩屈原而作《九辯》,一開篇就秋聲奪人,秋氣滿紙:「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後人遂認定宋玉為悲秋之祖。其實,我以為這一榮譽頭銜應該歸於他的老師屈原。早在《九章》之中,屈原就再三為悲秋定調了。「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涉江》),「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報之浮浮」(《抽思》),「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悲迴風》)。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既是13世紀一位元曲家新的秋天的歌唱,也是與屈子悲秋一脈相承的遙遠的回聲: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字千里,號東籬,大都(今北京市)人。他是元代著名雜劇、散曲作者,與關漢卿、白樸、鄭光祖合稱「元曲四大家」。頗具學問與才華的馬致遠,和過去絕大多數讀書人一樣,熱衷於功名利祿,渴望建功立業,但新做中土之主的元朝統治者執行的不只是民族歧視政策,且長期廢止科舉,斷絕了讀書人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前程,讓他們過去的流金歲月變成了幾乎顆粒無收的苦日子。馬致遠東奔西走,四處漂泊,曾任江浙行省務官,鬱郁不得志,50歲以後終於退隱杭州郊外,嘯傲于山水之間。離分僕僕於道途,形影煢煢於秋日,「斷腸人在天涯」的這首《天凈沙·秋思》,大約是他退隱以前的作品。這首小令的藝術表現十分高明。前三句共用18個字,9個名詞意象並列組合在一起,三組景物的描繪由上而下、由遠而近,「藤」「樹」「鴉」分別以「枯」「老」「昏」形容,「道」「風」「馬」分別以「古」「西」「瘦」修飾,營造了秋風蕭瑟、秋意凄涼的環境和氣氛。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最後點明了暮色蒼茫的時間,逼出了「斷腸人在天涯」的結句,突出了整篇作品「秋思」的主體,表現了作者浪跡天涯的落寞凄涼,也寫盡了天下的讀書人與旅人在那個艱難時世中的滄桑感與悲劇感,真是摹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悲秋,與秋日之肅殺、詩人之遭逢有關。漢字造字六法之一就是「會意」,古代中國人對秋日與憂愁的關係,不僅早有切膚之感,而且有入心之傷,所創造的會意字「愁」,即為上「秋」而下「心」,所以南宋詞人吳文英在他的《唐多令》中,就有「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的名句。從今日醫學科學的角度來看,人之悲秋有其生理與病理的原因,秋天特別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深秋,晝短夜長,日照不足,氣溫下降,百卉凋零,人的情緒易於消沉抑鬱,現代醫學謂之「季節性情感障礙症」。悲秋形之於作品,能表現作者個人生命的坎坷,特殊節候下的心境,乃至於顯示時代的面貌,如果藝術的概括與表現十分卓越成功,甚至能創造一種超越個人與時代的普遍性的永恆情境,引起不同時代讀者的深遠的通感共鳴,馬致遠這一名作中的「小漂泊」與「大漂泊」就是如此。

人生有小漂泊也有大漂泊。小漂泊,是指個人的有限之身與有限之生,在有限的時間歷程中的四處流徙,在有限的空間境域中的漂泊寄寓。大漂泊,則是由個人而人類,指芸芸眾生在無盡的時間與無盡的空間中本質的生存狀態。「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李白對時間與生命極為敏感,他在《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中對人生悲劇形而上的思考,可謂一步到位,真是一語中的。電視熒屏的廣告詞說:地球已有45億年的歷史,人只有短短的一生。然而,在茫茫廣宇之中,地球何嘗不是一位資深的來日尚稱方長但畢竟有其大限的漂泊者?太空中其他星球何嘗不是這樣?

「星際的遠客,太空的浪子 / 一回頭人間已經是七十六年後 / 半壁青穹是怎樣的風景? / 光年是長亭或是短亭?」台灣名詩人余光中寫過人間漂泊者的《鄉愁》,他在《呼喚哈雷》一詩的開頭不就是如此歌吟星球漂泊者嗎?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一曲所具有的超越眼前現實的宇宙感和超越個人經驗的人類集體無意識,以及由此而獲得的「無窮的意味」——可遇而難求的永恆意義和永恆價值,也許是作者始料未及的,這,該是文學原理所謂的「形象大于思想」,作者未必然,作品未必不然,讀者更未必不然吧。

美麗的西子捧心,東施尚且來效顰,何況是典範性的作品?馬致遠被人譽為「曲狀元」,曲狀元的極品小令一出,同時代與後代的作家紛紛同題擬作,如元人吳西逸的「江亭遠樹殘霞,淡煙芳草平沙,綠柳蔭中系馬。夕陽西下,水村山郭人家」,如清人朱彝尊的「一行白雁清秋,數聲漁笛蘋洲,幾點昏鴉斷柳。夕陽時候,曝衣人在高樓」,那真是「每下愈況」,或者如現在所說的「每況愈下」了。

(刊於2018年1月14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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