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開好讀書
舊文一篇,早先在湖南師大讀書時,度過了一段最充盈最純粹的讀書時光,讀書之樂時常讓人陶然忘我,這篇文字算是當時的一點留痕。2016年11月發表於《江蘇教育》。
練字斷斷續續練了快一年,感覺到了一個瓶頸處:寫著寫著端正的顏體,突然無意識地信手塗下兩個毫無章法的行草。拿起毛筆寫字是一回事,一旦放下毛筆,二十年的書寫記憶就自然蘇醒,還是寫成原來的模樣,真有點沮喪。書法對於我來說似乎還是陽春白雪的藝術,並未內化成筆起筆落間的書寫記憶。就這樣毫無成就感地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後,忽有一日,意外地發現自己寫毛筆字時的那種感覺不知何時已經滲入了硬筆書寫,而且來得那麼自然!
正在經歷這樣的練習過程,所以讀《漢字書法之美》時,讀到中間講書法史的部分便格外容易感到共鳴。「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智慧的種子其實早已埋在心裡。它的萌芽,需要一個適時的契機。
最初接觸書法只是喜歡特定的幾個人的字,對那些風格迥異的作品,就不懂得如何欣賞了。那時單單只是用眼在看,也是把書法史劃成碎片在看。喜歡上《蘭亭序》是容易的,就像喜歡上唐詩是容易的;但是懂得《祭侄文稿》的好就不那麼容易了,就像我至今也不懂得元曲的好。有些美是顯而易見的,也是深厚的,只是各人憑自己靈魂的厚度領受的層次有所不同,但不論怎樣它總是美得沒有爭議的。但是有一些美卻不是人人都能欣賞的,它有一個很高的准入門檻,在你欣賞它之前它必定要先考量你。這個高跟身份、學識也許沒有絕對的關係,倒是跟人生經歷的豐厚與否相關。蔣勛講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和蘇軾的《寒食帖》尤其打動我。書法和人生彼此滲入,兩相交融,渾然一體。書法隨情緒流轉,人生體驗借純熟的書法技藝流瀉於紙上,一筆一划都充盈著作者的精神氣。讀者又怎麼能放下生命體驗只用眼睛去看?讀到這裡我已不知道,打動我的到底是顏蘇的書法還是他們的人生,是顏蘇的人生還是蔣勛的人生,或者歸根結底是我自己對人生的體悟。
縱然是練了這麼久的《多寶塔》,也直到此時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意味。如果說《祭侄文稿》飽蘸著顏真卿的人生體驗,《多寶塔》則刻寫著一個時代的風範。歐體的森嚴規矩書寫著初唐立意不朽和傳承的志氣,顏體的寬闊厚重則肩負著大唐的胸懷和氣度。宋人從唐人的大時代的陰影里出走,自覺或不自覺走向了靈性的書寫。但是同樣是個性的揮灑,宋代的瀟洒但與魏晉的風流飄逸又有不同。王羲之受業於衛夫人,從高峰墜石中領悟「點」的力量和速度,從千里陣雲中領悟「橫」的氣勢和伸張,又從在萬歲枯藤中領悟「豎」的堅韌和勁道……這樣的感官教育容易啟迪出一種天然的瀟洒。而宋人的靈性則更像是在經歷了唐人的絢爛之極後的平淡回歸。
我一面讀著,一面感嘆身生在一個文化深厚歷史悠長的國度是多麼幸福的事。深厚的文明是有大胸懷的,看似難以理解的東西把它還原到歷史的長河中去考量,它的意義也許就會赫然明了。所以瘦金體必然會在宋代出現,也必然帶動一股鋒芒畢露的書風。所以趙孟頫的圓融自然會有廣泛的受眾,也會在傳承太久之後走向「流滑」,又必然會崛起一股力量(金石派)來重塑漢字的筋骨。
衛夫人的筆陣圖同樣也是一次閱讀的驚喜。我們有取法自然的傳統,「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對我們來說不是生活的背景和環境,更不是要征服的對象,它更像是呼吸的延展,與我們血脈相通。這種自然精神貫注在琴棋書畫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里,一氣而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歌的源頭就流出這樣的協奏,自然與人的和諧共情註定是漢文化的底色。
沈從文是我極喜愛的作家,他有一篇文章題目叫《讀一本小書的同時讀一本大書》。這本大書就是廣闊無邊的大自然。沈從文幼年常常逃學,溜出去干各種「壞事」。每次出逃都像是自然在召喚這個活潑的生靈。我想他對於藝術的理解應當來自那段「小野人」般的經歷。這種經歷充分滋養了一顆智慧而靈性的心,這樣的心才寫得出打動萬千讀者的《邊城》。
衛夫人教王羲之寫字,也是這樣,不教橫平豎直,教的是「千里陣雲」和「萬歲枯藤」,對孩子而言還有比這更好的教法嗎?這真是一個天才般的老師,就像海倫的老師莎莉文小姐一樣。這也讓我感到女性對於教育藝術有一種天然的智慧。
孩子是用他的整個身體來認識世界,視、聽、嗅、觸、味,他用全部的感官來親吻世界,這樣的記憶才能住進他小小的心裡,隨著時間的流逝生根發芽。最初孩子與自然其實是渾然一體的,自然更像是孩子各種感官的延伸。天人和一的理想最初就是閃耀在孩子身上,我們有返璞歸真的追求,回到孩子的狀態,就是回到與自然渾然一體的狀態,忘我的狀態。這樣看來衛夫人只是教王羲之更好地做他自己,一個孩子的本色。
看得最入迷的時候恰好木蘭花開得最盛,從至善樓後門出來,心還浸在書里,抬頭一看,不知何時木蘭竟全開了,長長的木蘭路,一樹一樹的繁花,行走其間惟願沒有盡頭。這,也是一種自然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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