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像:一種流動的頓悟
大半年前,我給《虹膜》電影雜誌寫了篇關於Mia Hansen-L?ve新片《將來的事》的影評,文中提取了這部電影中過於頻繁出現的水的圖像、音樂與文本,並將它們與哲學家Gaston Bachelard在《水與夢想》中那些精彩絕倫的觀點所對照。水的表面猶如一層鏡面,不論是清澈的水還是渾濁的水、寧靜的水還是流動的水,它都在向靜觀它的遐想者們顯露著鏡像的意志——「看到和顯現自己」,這便是水的詩學。
對這種詩學的喚醒,除了現實中的直接觀看,活動影像的呈現功不可沒。電影範疇內就有相當多地以水作為精神形象的作品,比如捷克動畫大師Karel Zeman的短片《靈感》,拍的是一個玻璃藝人望著窗外的雨水出了神,忽然在水滴中看到了一個奇異冰海王國(玻璃-冰,水的結晶狀態,定格動畫中的水滴不斷變形成海底不同的動物或植物,甚至是那些在水的不同表面徜徉的小人),最後幻想重新聚縮成一滴滑落在葉瓣上的雨珠,一切消彌於透明的現實,藝術家由此瞬間獲得了創作的靈感,如在恆河沙粒中窺世界。
Karel Zeman, Inspirace, 1948
此外,更有喜好在電影中大量使用水的Andrei Tarkovsky。《飛向太空》中,水草在清澈的河底隨著水流緩緩漂蕩,如回憶的溫柔輕撫,而索拉里斯星的表面,則覆蓋著一層粘稠而神秘的海洋形態智慧體,能物化出接近者的內心慾望(Paul Claudel雲,內心所欲的東西都能歸結為水的形態),主角在最後回到了一棟室內正下著雨的家宅——不同於原著,或者說,Tarkovsky以他的方式續寫了Stanislaw Lem在小說結尾的開放性描述,主角終於降落在索拉里斯星的海洋態表面,然而他會看到什麼?文字戛然而止之際,電影開始創造幻覺,如同夢(有趣的是,「下著室內雨的家」這一景象也層出現在我夢裡過:天花板上先是出現了許多聖像臉孔,我認得出,他們來自於不同的信仰,有佛陀、耶穌、馬自達、摩西、默罕默德……但他們很快都開始融化消失,緊接著,在壁爐上金色燭光的映托下,瓢潑大雨從天花板而降,屋內是雨夜,屋外是艷陽日,我身上沒有一處被淋濕)。
Andrei Tarkovsky, Solaris, 1972
後來,法國藝術家Philippe Cote的一些紀錄作品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在各地旅行時所拍攝到的雲、火和水等自然現象,退回到了物質本身的自在尺度,類似於赫胥黎在《眾妙之門》中看到的莫奈的睡蓮所具有的「睡蓮的尺度」,它挑戰了人對於觀看這一舉動地傳統方式和統治地位,睡蓮自身的尺度正將人的心靈傳輸到更高的角度去看待萬物或自己。而Philippe Cote就在一部名為《影子》的短片中傳達了這一冥想性的時刻:8毫米攝影機簡單記錄下了水族館裡各色動物在水影間的遊動,無任何文本背景或情節,我們開始注意到光線如何穿透水體,魚、海葵、水母如何在看似透明的媒介里運動,短片正是聚合了一種靜觀的意志。
Philippe Cote, Les Ombres
同步性地,最近我身邊的人Yama給我看了些他用手機拍攝的影像,那儘是些不同空間里的水,彌泓的海水、將泡沫推上沙灘的浪、暗涌的江水、寧靜的池塘、水族館裡的水母、荷花池倒映著天空、若隱若現滑翔過河塘的魚兒、水在遠處,水在近處,一些放大的著色的水的圖像,慢速處理的格式塔解構中的水,微小的斑紋運動,看起來就像巨型地球大陸板塊分裂聚合的過程,還有那些如存在於母體內部或遙遠宇宙深處的幽藍波動……活動影像的妙處在於讓對象成為與時間流逝的同步體驗,彷彿把在海平面上定格的杉本博司從一個凝固的焦點裡解凍,讓水回到水的不可永駐,從宏觀到微觀,從具體到抽象,在無窮變幻的形態中,讓我們看到水給予我們生命力的教益,孕育、流變、融合、凈化與療愈。Yama會喜歡觀看水這一點恰好就是他所研習的「陰的視野」的精確反射(同時作為瑜伽教師和藝術家的本職/本能的合一性)。老子認為水德是最接近於道的,所以他認同知陽守陰,而水就是自然元素中的陰的最總體表現,對水的物質想像,就是對道的參悟過程。Bachelard也在《水之德》一文中說寫道:道德生活也是一樣,如同想像中的生活,它是一種宇宙的生活。
Yama,《陰的視野:水》,《陰的視野:水母》,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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