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精vs影帝:《三國演義》中最令人叫絕的對手戲
我很喜歡人情味濃的諸葛。
在他與曹魏的鬥爭中,這位老先生心力交瘁了。他後期的對手是司馬懿,這也是一位梟雄人物。在戰場上與諸葛周旋了若干年,彼此都無法消滅對方。這兩位遇在一起的時候,總有這麼一種心情,老朋友又碰頭了。雙方熟悉於彼此的戰術戰略,都穩紮穩打,想在某一個時機中,靠了天時地利求得勝利。戰爭似乎已經疲倦了,提不起興緻。這種情形我們不是不能了解的。偶然在這些「平凡」的「例行公事」似的戰爭之中,少起波瀾,就容易引起奇峰陡起似的變化。一方面將嘆息於時機的失去,一方面則道了一聲慚愧,將這情景寫進京戲裡去的是《空城計》。
這一戰役,照編劇者的說法,主要責任要歸罪於馬幼常的輕敵,戰略錯誤失守了街亭。趙老將軍也已事先派到了列柳城去。諸葛的身邊已經沒有了人。正是十足沒有折扣的一座空城了。如果是現在,他大可一架飛機逃歸漢中,然而當時這不可能。雖然也有人說當司馬懿看破詭計,非走進城來不可時,他也會用奇門之術遁走,萬幸這在舊戲中未成事實。如果真的司馬進了城,觀眾必不肯接受諸葛亮被擒的結局。
在舊戲中,這是純粹的譚派戲,號稱難演。諸葛聽探子三報,臉上的表情,由惋惜而痛恨,由和緩而焦急,然而在他的一批「群眾」之前,他卻又不能露出焦急之狀,這就難了。
他的鵝毛羽扇,他的琴,正是當時必不可少的道具。如果我們真的覺得他是一位雅人,在該時該地還要風雅的話,就大誤。這很可以解釋,為什麼有些政治人物,喜歡避暑,喜歡念經拜佛,我想這大抵並非全是風雅。
這一齣戲寫得極好。用極少的人物,極簡單的裝置,表現這精緻的一個片段,如果剪貼下來,是一個標準的好獨幕劇。用以表現西城的空虛的是老軍二名。當時諸葛的身邊,大抵尚不缺乏虎賁侍從的吧,現在卻只用老弱殘兵兩個,是諸葛的聰明,還是編者的聰明?
諸葛亮應付群眾也有其方法,自然這還不脫一個權術家範疇,然而作為他的政治資本的是他過去的謹慎與信實。當他散步城頭,等待司馬兵來的一刻,在他恐怕是有如上斷頭台前的一剎那吧。他自己是有把握的,怕的是人心浮動,萬一被司馬懿看出了破綻,就非得「束手被擒」不可。
他搖著羽扇,緩步視察。真是戲。
他與老軍的一問一答,俱有妙緒。他發現那些人在紛紛議論了,他踱過去插言了,「眾老軍因何故紛紛議論?」接著是一句「官腔」,「國家事用不著爾等操心」。這又不靈,到底生死事大,老百姓無論如何愚魯,對自己的性命究竟是要關心的,於是問道,「從西城到漢中,是咽喉的要徑呀!」他並不否認此點,加以承認。然而最後他究竟用出了最後的一招來—欺騙—「空城內早埋下了十萬神兵」。他唱完此句,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扯謊的表情。老軍的眼睛也並不瞎,肉眼凡胎,只看到了磚頭子瓦岔子,然而一顆定心丸,究竟不無微效。
重要的是,他過去的信譽尚佳,沒有對老百姓扯過謊,所以這一次,大家還是相信他了。也因為他一向是謹小慎微的,不肯冒險,使司馬懿明知是空城也躊躇不進,保全了他一條老命。
一個在城上,一個在城下,諸葛與司馬的對白是十分可笑的。一個非請對方來吃酒聽歌不可,一個則要命也不肯上這「牛鼻子老道」的當。一曲瑤琴,司馬懿伸出了耳朵細細聽了,琴音不亂,空城可疑。諸葛亮的做工實在值得佩服。
政治家不妨在某些場合使用「外交辭令」,然而這卻並非職業。偶爾說一次謊是天才,以說謊為家常便飯的則不免為蠢材了。《空城計》偶爾一演,精彩不凡,每天都在擺空城計,即使真的「妖道」恐怕也要不得了也。
作者:黃裳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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