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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桑:「情」的功課—關於劉麗朵的《深情史》

胡桑:「情」的功課—關於劉麗朵的《深情史》

劉麗朵的書寫源於幽深莫測的「情」,情到深處,文字就令人歡愉,令人唏噓,令人蠢蠢欲動,令人凄然淚下。這本《深情史》是一本讓人在靈魂深處顫慄的書,裡面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情與欲——輕而易舉的愛和進退維谷的恨,轉瞬即逝的歡愉和綿長無盡的思念,殘忍的憂傷和天真的愚蠢,突然的相遇和決絕的離開。最為絢爛的是,劉麗朵在漫長的漢語古典傳統中汲取了營養,書中大多數故事來源於漢語傳統典籍,經過她妙手生花的翻譯和改寫,變形為無數深情動人的故事,每一種敘述都充盈著印刻了時間痕迹的愛。劉麗朵的書寫通過與傳統的競爭而加入了傳統的序列。這一加入的姿態正是當代漢語寫作所缺失的維度,而劉麗朵的才華和勇氣證明她有能力療救當代漢語的貧乏。

情事在劉麗朵筆下被稱為「人生必做的功課」(《餅師》),當然,更重要的是,在她的書寫中,這是一門想像力的功課,古代筆記小說的故事經她變形、易容,而搖曳多姿,人物在生動的細節中更加觸及了幽深的存在,情慾、愛戀、嫉妒得以更為豐滿地展開。

比如《餅師》,將唐人孟棨的《本事詩》中一百多字的一節短文擴容成了一個短篇小說,結尾的一段描寫,將小青(名字是劉麗朵創造的)的愛與恨傳達得淋漓盡致:「他還是那樣乾淨整潔,穿著布做的衣服,臉龐兒勻整。他也看到了小青,與她四目相對。兩行眼淚從小青臉上快速滑落下來,接著有更多眼淚,收也收不住。她想問他最近好嗎,是否又娶了新的人。他大概一定娶了新的人了,那新的人,替她享受著在他身邊的幸福,接受他殷勤誠懇的愛情,日日夜夜,每時每刻。想到這個,她莫名恨他,儘管從前他們商量過,就是不看在千兩黃金和一處宅院面上,他倆也無論如何不敢得罪寧王。但是他怎麼可以在她離開之後,氣色如此之好,還吃得有些胖了呢?小青這樣想著的時候,寧王已經喊了所有的文士,層層站立在她面前,觀瞻她臉上的淚水。」這裡一再出現的「淚水」以及淚水中嫉妒的想像無疑是小說力量的結晶。讓我們「遠離(道德類的)評判,走向親近、同感、憐憫與共通」。(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而《本事詩》的原文才短短兩句:「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餘人,皆當時文士,無不異。」

儘管原文讓妻子與餅師的相見發生在「座客」的圍觀之中,然而劉麗朵突出了文士們的「層層站立」、「觀瞻她臉上的淚水」,讓女主人公的悲劇性在被觀看中中達到了高潮,召喚出每一位讀者內心的憐憫。作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情」在《餅師》故事裡的小青那漣漣淚水中得以揭示,而淚水的被觀看則增加了小說的殘忍。目光不時地出現在劉麗朵的故事中,大概是要傳達「情」對於相遇、相見的渴念。儘管這一渴念往往落空。於是,她的故事總是攜帶著一種失落感。

胡桑:「情」的功課—關於劉麗朵的《深情史》

其實,劉麗朵的這本小說集應該叫做翻譯集,她是將古典的故事「翻譯」/「轉移」(translate)到了我們的時代。艾利奧特·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在《看待王維的十九種方式》(19 Ways of Looking atWang Wei)中說過,「偉大的詩歌棲居於不斷的變形、不斷的翻譯狀態之中:詩死於無處可去之時。」同樣,偉大的故事/小說也棲居於變形和翻譯狀態中。翻譯即變形和更新,不過劉麗朵的寫作接近於翻譯的一種特殊形態:「模仿」(imitations),充分展示出了她自己的聲音和語調。這本書讓中國的古典故事找到了走向當代的路徑,激活了其內在的敘事潛能,撕下了古典故事的沉重痂衣,承續、更新並裸呈出古典故事的傷口——傷口才是生命力量集中展現自己的地方。離開才是返回,劉麗朵是在告別古典的深情回眸中讓古典得以復活。劉麗朵為古典故事注入的必定是生命,充滿了情慾與愛戀的生命。所以她的小說卸下了古典故事裡的道德負擔,而促成了生命的自由流轉。

劉麗朵的小說擾亂了時間,又重建了時間。她在古典與當下之間掀起了一個漩渦,在其中,舊的故事具備了顛覆性的面貌。這本《深情史》的故事除去書末的六篇現代故事,均來自於古典時代的筆記、小說、野史:干寶《搜神記》、楊雄《蜀王本紀》、袁於令《隋史遺文》、《太平廣記》、范攄《雲溪友議》、《瀟湘錄》、孟棨《本事詩》、文瑩《湘山野錄》、文瑩《玉壺清話》、劉斧《青瑣高議》、王山《筆奩錄》、洪邁《夷堅志》、蘇軾《東坡志林》、李昌祺《剪燈余話》、《石點頭》、《水滸傳》、《西遊記》、董說《西遊補》、樂鈞《耳食錄》、曹去晶《姑妄言》、曾衍東《小豆棚》、宣鼎《夜雨秋燈錄》等等。不一而足。然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比起古典時代的故事,劉麗朵更關注人在情慾和倫理狀態中的渴念、隔絕、無助、掙扎,更傾心愛欲的必然性和道德的束縛性,她凝視個體的孤獨與愛戀的困境。

相愛、離別、死亡,在劉麗朵筆下並無冗贅的敘述,均如命運之刀落下,唯有片光閃過。比如《衡陽花》里王幼初見柳富只說了一句:「擺了酒,這人是我要嫁的。」而柳富看過王幼玉後也只說了一句:「此人果然沒什麼俠邪之氣。」隨後的敘述則只有一句「當晚便定了情。」寫他們離別的文字也幾位簡省:「然而柳郎真的不來了。」不過,寫別後的情思,卻用一封書信渲染得感人至深:「在這裡的確有一些時候,我是應當感到歡樂的,譬如說文酒之會,踏青之游。在歡樂的人群當中,我像是一個異數。因為自從離開了你,我沒有一天的歡樂。所有的歡樂都在你那邊,離你越遠,便是離生命中的歡樂越遠。因為離開你的緣故,覺得人生都沒有什麼意思。讀小說時,看到別人天外神姬,海中仙客,還會被風吹來了相聚,我們兩個人本來在一起,卻被風吹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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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你的信,我知道你的痛苦正和我是一樣的,我寫一首詩給你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萬里雲山無路去,虛勞魂夢過湘灘。」而這篇書信在《青瑣高議》里是這樣的:「憶昔瀟湘之逢,令人愴然。嘗欲拿舟,泛江一往。復其前盟,敘其舊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適我生平之樂。奈因親老族重,心為事奪,傾風結想,徒自瀟然。風月佳時,文酒勝處,他人怡怡,我獨惚惚,如有所失。憑酒自釋,酒醒,情思愈彷徨,幾無生理。古之兩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則求合也易。今子與吾,兩不如意,則求偶也難。君更待焉,事不易知,當如所願。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諧,則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猶能相遇,吾二人獨不得遂,豈非命也!子宜勉強飲食,無使真元耗散,自殘其體,則子不吾見,吾何望焉。子書尾有二句,吾為子終其篇,云:臨流對月暗悲酸,瘦立東風自怯寒。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萬里雲山無路去,虛勞魂夢過湘灘。」兩者之間呈現出的差距恰恰就是劉麗朵的寫作起點,小說是關於時間的技藝,是想像力的藝術,是關於孤立的生命個體之間相遇、愛戀、生離、死別的藝術。小說屬於這個現代世界和其中的人。《深情史》中的各色男女都彷彿成為了在學習情慾的人,通過學習,每一個人成長、變形,最終完成了自我或未能完成自我。

馮夢龍曾正在《情史》(劉麗朵的《深情史》與之構成了神秘的對位)的序言里說:他編撰這本書是要「使人知情之可久,於是乎無情化有,私情化公」。而劉麗朵的《深情史》在馮夢龍的基礎上加上了一個「深」字,彷彿是對馮夢龍的一個呼應和演進。情可以深,以至於成為一個深淵。男男女女都被捲入進去,演繹出人生的涼薄。命運的約束性在劉麗朵筆下總是呈現為隱忍的傷痛。傷情之徒勞無獲,痛情之轉瞬即逝。而綿綿無期的思念彷彿又是劉麗朵留給我們的些許安慰。情與愛顯得虛無而至於縹緲,欲與念卻真實得讓人難以忍受。自從盧梭開始集中呈現愛欲(eros)力量的美麗與危險,現代小說就成了學習愛欲的功課。倘若不能體認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寧娜切身而無從控制的愛欲,就無法理解福樓拜和托爾斯泰在小說上的抱負。同樣地,假如否定了劉麗朵對於愛欲的積極探索,而一味苛求故事的完整或綿密,就不能接近這本《深情史》,不能進入它的晦暗地帶。故事並不是劉麗朵的用心所在,「情」(愛欲)才是其故事旋渦的黑洞。《深情史》是深深嵌入我們時代的「情」的命脈的小說。

在馮夢龍《情史序》里拒絕承認讓自己的故事「導欲」,而劉麗朵要比馮夢龍赤城得多。她對情慾的描述儘管往往蜻蜓點水,卻在簡省的文字中傾注了極大的心力要讓「情」和「欲」聯結在一起,讓「欲」成為「情」的另一個動人的側影。比如事出《姑妄言》的《色戒》一篇,寫皎皎因丈夫鄔合是天閹而無處釋放情慾,於是被假和尚輕易騙去,被官府救出後,卻因為道德上的臟污被收監,收監的當夜被兩個禁子輪姦。然而,最終是丈夫將她贖救了出去,依然百般溫存地照料她:「她上了他為她雇的轎子。她被他攙到自家床上。她見他去燒了一鍋甘草湯,扶她下來,替她脫了褲子洗傷。她的私處腫大如桃,他用一塊舊綢帕替她把污血揩拭乾凈,扶她趴在床沿上,上了葯。擦完身上,換了件小汗衫,替她洗了洗臉,把頭髮梳梳,挽了個髻兒。鄔合放皎皎睡下,蓋上夾被,自己坐在床沿守著她,笑道:『我同你雖是干夫妻,幾年的恩愛怎麼忘得了?何況本來是我的不是。我一個廢人,把你一個花枝般的人兒耽擱著,我何嘗不悔?』」想到幾年來他的百般溫存,十分愛惜,又想到那如狼似虎、負案在逃的假和尚對她的凌虐,還有兩個鬼一樣的禁子,皎皎放聲哭了起來。「哥哥,我負了你,你不恨我,倒這樣疼我,我今生報你不盡了!」在皎皎的哭聲中,劉麗朵大概寄託了對人世冷暖最深刻的體認,也對人性的變化寄予了最高的期待。儘管這期待也許只能在想像世界實現。不過,她最終是要通過書寫超越情慾,正如她在後記里說的,這是一個「由色悟空」的典範。然而,我們,作為普通的生人,真的可以抵達終極的空無嗎?

劉麗朵必定心知肚明,空無作為烏托邦,是一個到來中的命令,它命令當下塵世迅速消解自己,命令我們在生死的辯證法中去愛,去恨,去面對,去寬恕。正如劉麗朵在《同州歌女》末尾引的一句詩:「死猶復見思,生當長捐棄。」故事中的李姝因為被愛人拋棄而自縊:「那個過去每天都會見到的人,她可能今生再也不能跟他見面。她十四歲那年,一夜之間彷彿掉進了綺羅堆里,四王獨從如雲歌姬中發現了當初瘦骨伶仃的她,給她從未體會過的溫柔和關注。她仔細想了又想,覺得除死之外別無辦法。她終於還是死了,自縊之前她想:『大概我的事情,總會因此被四王知道吧?』」最後一句讓人想起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叉的花園》中傳達訊息的極端手段。然而不同的是,博爾赫斯專註於修辭與敘事本身,劉麗朵則必定會將對生命困境的體認毫無保留地傾注到文字之中。

《深情史》是一本期待愛欲、召喚愛欲、贖救愛欲的書,是一本對「情」作搏鬥與超越的書。讀罷每一篇,讀的人大概都會被調動起在晦暗處沉睡久遠的生命潛能,想去抱一抱所愛的人。這書,讓我們渴望生活,學習與他人一起生活,去踐行「情」的功課。如此纏綿的書,並不多。

本文作者:

胡桑

詩人、學者。2014年畢業於同濟大學哲學系,獲哲學博士學位。現任教於同濟大學中文系。2015年參加太平洋國際詩歌節(台北花蓮)。著有詩集《賦形者》、詩學論文集《 隔淵望著人們》、隨筆集《在孟溪那邊》。譯著有《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鮑勃?迪倫詩歌集》(合譯)、《染匠之手》(奧登散文集)等。

胡桑:「情」的功課—關於劉麗朵的《深情史》

劉麗朵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新民說

北大古典文學才女的愛情考古學,以玲瓏清雅之筆, 重述千古愛恨情仇,書塵世繾綣無常。

所有故事皆為化典新編,作者身兼古典文學博士、新生小說家、詩人三重身份,具有極強的化古為今的能力,在保留原作精髓的基礎上,發掘出新的情感真諦。

篇章短小而精緻,適合碎片化時代的閱讀口味,可讀性強。

《深情史》一書收錄了六十餘篇短小精緻的故事,題材豐富,尤以愛情為主。這些故事發生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點,但個中的纏綿悱惻、恩怨糾葛都是一致的,所引發的哀戚感傷、唏噓感嘆也是一以貫之的。同時,這也是一本閱讀之書或重寫之書——這些故事都來自閱讀,皆為化典新編,每篇題後均標明了故事來源。作者博古通今,涉筆成趣,具有極強的化古為今的能力,其以簡潔、細膩的語言對它們進行了重寫。這種重寫並非簡單的複述,而是「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在保留原作精髓的基礎上,進行藝術的想像虛構,尋找發掘出新的情感真諦,於時空回溯中,盡訴悲歡離合、恩怨情仇。

劉麗朵

小說家,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山東人,現居北京。小說作品有《枕中記》《幽夢影》等,出版有學術隨筆集《還魂記》(中華書局,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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