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霞.海島之戀
01
「颱風要來了!-------秀仙!秀仙!」
內陸長大的我,從沒有近距離感受過颱風。這回颱風來得正好,於是,我放下正在閑讀的散文集,跑出酒店的客房。
在二樓的轉角處忽然聽到楊莉喚我的聲音,我只好停住腳步,大門出不去了,楊莉把守著。
我知道酒店的消防出口,就在走廊右邊的盡頭,有個樓梯下去,能從洗衣房隱蔽的小門,通到酒店外面。
我三步並作兩步往消防出口奔去。
從窗口望出去,木棉樹的葉子像沾了膠水似的靜立著。
我納悶兒:颱風在哪裡?颱風能把我怎麼樣呢?不就是比城裡強勁些兒的大風罷了。當耳際再度傳來楊莉焦慮的呼喊聲時,我已經從洗衣房逃出去了。
難道楊莉預感到我要製造點亂子給她嗎?我可從沒跟她談起過對颱風的嚮往。
這個老闆娘就是精明過頭了,讓我在她面前對諸事守口如瓶。
可是,她心裡有一盤比誰都清楚明了的賬。
成功逃脫楊莉對我的監控,我得意極了,邁開大步往海邊跑去。時間是下午四點整。
我奔跑在前一排酒店與第二排酒店之間的隱秘通道上。翻過沙丘,往人跡罕至的竹柏林跑去。
我從未去過東北角的那個林子。
我從小自卑而孤僻,不喜歡人群的熱鬧。楊莉說過很多次,我什麼都不怕,連鬼都不怕,就怕人。尤其害怕熟識的同學和同事,總是防禦性地遠離他們。
是的,我怕給熟悉人傷害,越熟悉的人,越能傷害自己。楊莉你不是么?你傷得我最深。
我喘著粗氣,終於躲過了人群,一步一步翻越沙丘。
站在沙丘上,我看見變了顏色的大海:遠處的天不再蔚藍,灰雲積澱,海水也變成灰色了。颱風真的要來了!
我仍然一意孤行,越跑越遠,朝遠處的竹柏林跑去。
沒有人知道我究竟在幹什麼,或者幹了什麼。我太不起眼了,自己玩失蹤的遊戲,然後又自討沒趣地出現了。跟自己玩,跟完全疏忽了我存在的整個世界玩,惡作劇般找著樂子。
我終於把酒店建築群遠遠甩在身後,我可以不奔跑了。
每次逃離人群的時候,我都設想了有千軍萬馬來追捕自己。事實上,從沒有出現過追捕我的人。如果非要說有人緊張過我的逃離,也就只有楊莉了。
我一邊走一邊喘著氣,粗糲的沙子捲入鞋子,刺痛了我的雙腳。我脫掉了鞋襪,赤足走在長著圓葉子小草的沙地里。
楊莉搶走了我的初戀情人,可是,我從來沒有恨過楊莉,我竟還如此深情地愛著她!
她為我愛著的人奉獻了一生,我還有什麼理由來恨她呢?我的初戀情人孫明,正是楊莉的丈夫。我,楊莉和孫明,是高中的同班同學。
楊莉聰慧而忍耐,輔助孫明白手創業,建立了令人矚目的商業王國。我怎麼能夠不愛她?不敬重她?
要是當年孫明娶我為妻,他的今天肯定沒有這成就的。因為,我太愛他了!這種過分的愛戀,足以毀滅一個天才。
我在黏糊糊的海風裡,走著,回想著那些往事。來一趟孫明楊莉夫婦的酒店,就是為著了斷與他們倆之間二十多年的某些糾葛吧!
起風了!風帶著海水的苦澀。年過四十,體力總是欠缺。我找了一處圓葉子密集的地方,坐下,越刮越緊的海風,揚起了草葉底下的沙粒,它們肆無忌憚地灑落在我的臉上。
我應楊莉無數次熱忱的邀請,趁放暑假的空閑時間裡,又特別選擇了孫明不在海島的時候,來此度個小假期。跟楊莉也已經十二年不曾相見了!
我們青春的校園,有著美麗的景緻:碧綠的水塘,茵茵青草。教室門前的茉莉花,高雅清純,正如少男少女們一塵不染的初戀情懷。水塘岸上,有一排奼紫嫣紅的紫荊花樹,我時常遠望著它們,幻想著我做孫明新娘的那一天,穿上用紫荊花編織的婚紗。更有隆冬時節,纏在古樹上的串爆花,橙黃嬌艷,開得錯落有致。
就是在這美麗的地方,美好的年華,我遇上了孫明。我的課桌在他座位的左邊。孫明天資聰穎,英俊秀逸。他是讓任何一個懷春的女孩,看一眼就聯想萬千的男孩。
是的,我愛上了孫明。愛情,這麼美好的事物,第一次降臨在我的生命里。讓我暗淡的生活,鋪滿了永不消散的朝陽。我在這片陽光里取暖。可是,這一場用力過猛的愛戀。
愛上他的女孩當然不止我一個人,至少還有楊莉。
高一高二年級,我拼盡了能量的緣故,到了高三,我變得沒有後勁了。就像馬拉松長跑,一開始奮力搶跑,往往不能贏到最後。
到了最後一學期的衝刺階段,楊莉像一匹黑馬追上來了。楊莉排在全級的第一名,並且這個局面我無法改變。楊莉毫不謙讓,硬是霸著我原來的排名位置。楊莉跟我,是性格迥異的兩種人。然而楊莉卻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個用「朋友」二字來描述的夥伴。
楊莉聰明活潑,長得漂亮而洋氣。她父親是鎮上能呼風喚雨的書記,又有八面玲瓏,一個人能唱一台戲的母親,把家庭打理得體面而風光。出生在這樣有權有勢的家庭里,楊莉霸道而張揚。
我正好相反,家境貧寒,父母體弱多病,姊妹又多,是鎮上數一數二的貧困戶。因此,我軟弱而內斂。
雖然家境和性格迥異,我跟楊莉卻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呼呼而響的風,佔據了四面八方。竹柏樹開始搖晃,我躺在草地上,沙子蓋在我的臉龐上。我毫不畏懼潑辣的颱風,等雨下大了,還來得及跑回酒店去。
很久不曾遭遇一場歡暢淋漓的雨水了,正好讓海島的雨水,沖洗我麻木的肉體和遲鈍的靈魂。
楊莉再聰明也不會知道,我此刻躺在離酒店三公里之外的林子里。
她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炫耀她的一切,可是,她不會在我面前炫耀任何東西。這次是久別多年以後,在酒店見到心寬體胖的楊莉,她好像變了許多,心事重重,對格外我小心翼翼。
唉,我對她,也夠江湖義氣的了!為了在世人面前證明我不在乎孫明,為了讓楊莉心安理得嫁給孫明,我大學剛畢業就嫁掉了。我毫不猶豫地嫁給一個沒有感情基礎的男人為妻,反正不能嫁給孫明,嫁給誰都一樣了。
密月里我就懷上了女兒,並且以懷孕為理由,跟新婚的丈夫分床而睡。這一分,就分了一輩子。
我心不在焉地過日子,深夜呆坐在窗前,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這些狀況構成了對孩子父親不折不扣的折磨。
孫明隱居在我心裡,我時常夢見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會跟他自言自語說話。這狀態持續了很多年。我現在回憶起來,是因為我的心靈過早關閉了的緣故,沒有新人進來,所以就把舊人穩固地留下,僅此而已。這也是因為和平年代的人生,沒有什麼波瀾壯闊之事罷了。
丈夫放棄了對我的期望,顧自找樂子。燈紅酒綠的大都市,要啥有啥。女兒還未出生,他就有了新歡。我不生氣,全盤接受了。
我倒是偷得安樂,認為兩不相欠了。
我把孫明設置在虛擬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我們倆如此年輕,從未老過。我們還在望一眼就臉紅的青澀年華。我竟以為這樣的日子很好,安靜,而不孤獨。沒有現實生活中戀人的爭吵,撕咬和斷裂。
由此,我遠離中學所有同學,斷絕了與楊莉的聯繫,我總是不停地更換電話號碼,為的是不讓老師和同學找到我,我害怕他們在我面前提起孫明和楊莉的事。
沙子肆無忌憚吹來,我的臉麻痹了。我嘿嘿地笑,風裡的沙子刺激著我的神經。我在安靜回憶往事。
轉眼高考日期就要到了。莘莘學子,苦戰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之路上。一天黃昏,有一封信放在我的語文書里,我清楚地記得那是第四十八頁。
信是孫明寫的,他是怎麼夾在我的書上,我就無從知曉了。
我緊張得頭暈目眩,生命里第一次如此徹頭徹尾地幸福過。那種感覺是如此震撼,以致我沉迷了大半生。
他問我複習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問我填報哪座城市的大學?
「我們都填報首都北京的大學吧!祝你成功!北京見!」這是信的最後一句話。
我把信看了無數遍。出於興奮,還是向楊莉亮出底牌呢?因為我知道,楊莉是對我構成威脅的人,並且她很有力量。第二天,我約了楊莉出來談心。
在校園的水塘埂上,楊莉陪著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末了,我直接問楊莉:「你愛孫明么?」
我多麼希望楊莉有如自己的內斂和含蓄,有如自己的謙讓。孫明跟我是一對兒,已經是全校師生皆知的公開秘密。
我以為楊莉會搖搖頭。
然而,楊莉一字一板地回答:「我很愛他!我為了他才考第一名的。」
「孫明寫信給你了嗎?」我問。
「孫明寫信給你了!」楊莉精明地看著我。
我低下頭,說:「是的。」
楊莉驚訝地睜大她水靈靈的大眼睛,跟我對視了很久。
同窗十幾年,我讀懂了楊莉的眼神,她向我發起了堅定的挑戰!
「他是我的!你聽著,孫明是我的!」楊莉一邊哭,一邊跺腳。
我沒想到楊莉的反應這麼激烈。
最後,她氣勢洶洶地沖我大吼:「你不再是我的姐妹了!我就不信我贏不了你,你等著瞧!」
說完,她跑回教室去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我預感到我一定會失去孫明。我鬥不過楊莉,我也不想跟她斗。
出於好友之間的義氣?還是出於自己天生的善良?抑或是我在楊莉面前的自卑?
夜幕中的校園裡,我獨自痛哭。
天生柔弱的我,不喜歡跟人爭鬥。凡是碰到要爭要搶的事,我都養成了習慣,總是退讓,成全他人!
從飢餓難忍時候一根紅薯,到過大年的一件新衣,我都是退讓給姐弟們。我從不跟別人爭什麼。
我怎麼去跟楊莉爭搶呢?就算是換成另一個女同學,我的天性也會讓我本能退讓的,何況是楊莉呢?
楊莉比我能幹多了,況且她家境富有;而自己家裡徒有四壁,望不到邊的貧寒:父母的病痛是沒有答案的未知數;一大堆的弟妹還需要照顧。
何必讓孫明受到我家庭的連累呢?他聰慧,前途無量,我怎麼忍心因我家的困難而阻礙他的大好前程呢?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難得我年紀輕輕,在愛情面前這麼理性,考慮這麼周全了。
讓楊莉好好愛孫明吧,只要孫明過得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
在當晚的煤油燈下,我一字一淚給孫明寫信,寫了一封永遠沒有寄出去的信。
潔白的信紙上,寫滿了我密密麻麻的傾訴!黎明時分,我卻把寫了一整晚的回信,伸向快要燃盡煤油的小燈盞,借豆大的火焰把它化為灰燼。我已經把今生的情話和煩惱,用老僧入定的意念方式,說給了孫明聽。
他一定聽到了,我堅信如此。
晨曦中,我抹乾了眼淚,我突然就長大了;也是在那個黎明,開始了沉默,開始了逃避孫明和楊莉,逃避現實世界。
高考完了,孫明幾次來我家找我,我都躲在緊閉的木門後哭泣。等他走了,一個人扶著半開的木門,望著他的背影,在巷子深處遠走了,消失了。然後,盯著空空的長廊,痴呆半天,心如刀絞。
沒有收到我的回信,三番五次到家裡找我,而我躲避起來不肯見他,高傲的孫明著實生氣了!
這時,楊莉卻主動去孫明家找他,大暑天,幫他幹了整個夏季的農活。
楊莉的開朗熱情,跟我完全不同的個性,一下子就吸引了孫明。
高考放榜了,孫明如願以償考上了北京的某重點大學,我跟楊莉也考上了大學,就讀於省城兩間不同的師範院校。
孫明跟楊莉大張旗鼓地戀愛了,他們手牽著手在山坡上看夕陽。鎮上的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兩個年輕人的愛情。
我在被窩裡痛哭,哭過了無數個黑夜,眼淚澆滅了我對人生所有的熱情。
突然,冷孜孜的東西在我左手臂蜿蜒而上,我急忙睜開眼睛。
蛇,一條棍棒粗的蛇,爬上了我的手臂!我霍地一躍而起,不分東西南北,狂奔而去。
此時烏雲翻滾,狂風大作。風中夾著雨,雨中夾著沙,遠處傳來海浪撞擊岩石的呼哧聲。我張開嘴巴呼吸,滿嘴是沙子!
砂礫和勁草已經刺破了我的肌膚,我在流血,兩腿發軟。
走不出的荒野,走不出的颱風。
孫明,難道我要死在與你有關的事情上?死在你酒店所在的海島上?
難道我守候了半生的愛,是一種致命的錯誤嗎?
我倒下了,倒在滿地是毒蛇的樹林里。我失去知覺,暈死過去......
02
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麼的楊莉,這時恐懼得渾身發抖,她絕望地望著窗外,歇斯底里地一邊哭一邊喊:「秀仙,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怎麼能夠這樣來報復我?颱風里,我上哪去找你,你要是有個閃失,我怎麼向你女兒交代?怎麼向孫明交代?」
兩個小時過去了,秀仙沒回來;晚上十點了,秀仙還是沒有回來。
楊莉坐在秀仙的客房裡,守著秀仙故意留下的手機,希望手機有電話進來,然而,手機一直黑屏。
秀仙的錢包和鑰匙都放在枕邊,桌子上有楊莉特意泡好的海島雲霧茶,還有打開的散文集《瓦爾登湖》。
看來率性的秀仙是在颳風的時候想去看颱風,沒有任何準備就從酒店後門跑出去的。
楊莉打遍了島上所有酒店的電話,沒有發現秀仙的蹤影。
窗外狂風大作,豪雨如注。
秀仙,你在哪裡?
結婚的那一天,陽光分外明媚,山川如畫。楊莉做了幸福的新娘,她如願以償嫁給了心愛的孫明。
孫明抱起新娘,跳過一盆火,踏進孫家大門,楊莉就是孫家的人了。
賓客散去,孫明喝得酩酊大醉,太有做新郎的興頭了!可是,讓楊莉心寒的是,孫明在夢中深情地呼喊「秀仙!秀仙!」
楊莉獨自坐在新婚的床上,看著大醉的新郎,百感交集。她心裡明白,孫明和秀仙是最初的一對兒,要說有什麼不對,倒是自己不對了。要不是自己積極主動去追求孫明,今夜的新娘肯定就是秀仙。
幸好那時的秀仙,早已經結了婚,連女兒也生出來了。
或許是孫明夢見所有的同學來喝喜酒了吧,喊了兩聲同學的名字,也不足奇怪。這事雖是一個陰影,開朗的楊莉倒也不放在心上,也從不責問孫明。
這一對年輕人,大學畢業後離開故鄉,赤手空拳,在一座陌生的大都市裡,摸爬滾打。
自小嬌生慣養的楊莉像變了個人,起早貪黑操勞著,再苦再累,從沒有說過孫明一句不是。孫明很納悶,這個富裕家境中長大的傻女人,為什麼在交不起房租,沒米下鍋的日子裡,還是樂呵呵呢?
楊莉只要看到孫明,就笑;孫明罵她,她還是笑。
楊莉繼承了她母親幹練犀利的看家本領,經過十年的打拚,終於,成就了孫明的一番事業。
可是,楊莉的噩夢這才開始:孫明開始尋歡作樂,夜不歸宿,包養二奶。
心高氣傲楊莉割脈尋死,幸好被人救起。
生意越做越大,孫明像放出去的鴿子,越來越難以馴服了。
楊莉一忍再忍,一熬再熬,從青春少婦,熬成了中年婆娘。
後來她信佛了。飛揚跋扈的楊莉,終於在佛祖面前,求得了內心的安寧和解釋。她相信滾滾紅塵中的因果輪迴,向諸神傾訴和反省,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當年不惜一切手段,搶走好姐妹秀仙的戀人。楊莉在佛前許了願,要把孫明還給秀仙。
經商的這些年,楊莉跟著孫明幾經沉浮,有過債務纏身,借錢度日的艱難;也有過富可敵國,腰纏萬貫的奢華。
如今一切都平和了,年過四十,楊莉渴望安安靜靜的日子。
於是,她千方百計說服秀仙,務必要到酒店來一趟。
人算不如天算,來了這場意外的颱風,讓秀仙失蹤了。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楊莉也不想活了。
楊莉絕望地喃喃自語:秀仙,好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次千囑託萬囑託你一定要來酒店嗎?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等你適應了海島的環境,等你喜歡上了海島,我再慢慢跟你說,我決定把孫明還給你。
我知道你跟你先生過得不好,是我害了你。幸好你女兒已經上大學了,我們來日無多,青春更是有限了。
我再不能忍受孫明對我的冷漠和指責,二十年來,我受夠了。
秀仙,在他眼裡我做什麼事情都是錯誤。他當面呵斥我,背後呵斥我;家人面前數落我,外人面前數落我。
秀仙,當初我嫁給他的時候,他身無分文;如今熬過了風霜雨雪,他身家過億了。
可是,我不快樂,這不是我想要的。
從新婚之夜起,我就是對著冷漠過日子。十七八歲,懂啥子叫愛情呢?竟為此遭受了半輩子的冷漠和指責。
秀仙,我不堪重荷,我實在是累了。
孫明一直愛著你,他尊敬你。我知道你也愛著孫明,這不很好么?愛情是不能偽裝的。
他在任何地方都會想到你,你知道我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嗎?叫「秀霞」呢,因為你的名字有個「秀」字;酒店名稱是「仙島酒店」,因為你的名字有個「仙」字。
我統統都接受了,接受了他對你難以釋懷的牽掛和愛戀。
秀仙,我決定離開他了,我一直沒有看上他的錢,這一點,他很清楚,你也很清楚。
從今以後,你就是這裡的老闆娘了。
孫明過幾天就從美國回來。你們開始下半生的新生活吧!我跟孫明談過此事,他同意的。
說實在,與其把這個家交給外面的野女人,我真還覺得交給你是最合適的。要不是你天生的善良,你當初就不會忍痛退讓,你心裡想什麼,你的意圖是什麼,我跟你一同長大的,怎麼會不知道呢?好姐妹,我虧欠了你一輩子。
秀仙,我罪有應得!我也應該退出來了,禮尚往來,以禮還禮,還你當初的相讓。
秀仙,世人不會理解我們之間的一切,只有我們三人明白。我們不是活給別人看的。我們要忠實於自己的心靈!
秀仙,歸位吧!孫明的身邊,本來就應該是你。在孫明心裡,你是女神,無人能比得上你。
楊莉跪地痛哭,呼天搶地。
天快亮的時候,哭了整夜的楊莉,暈厥過去。
03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沒有風雨的屋子裡。
我在哪裡呢?是誰救了我?
我定了定神,坐了起來,原來這是一處還沒有裝修好的酒店。
我查看自己的身體,還是原來的衣服,除了腳上有砂礫刺破的傷口,沒有別的痛處。
沒有人傷害我。
這時,我聽到屋子裡有人走動的聲音。
「醒來了啊?」人隨聲而至。
我驚恐地往後縮,用床單裹著自己。
我打量著他,這個男人顯然是島外人。幸運的是,他看上去像個好人。慈眉善目,面容可親。
「我可以端碗生薑紅糖水給你喝嗎?」男人謹慎地問。
他中等個頭,帶著眼鏡,穿戴整齊,是個儒雅的知識分子模樣。
「你是誰?」我問。
「你的救命恩人啊!」男人微笑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後悔給我救回來了?」
「你在哪裡看到我?」
「算你好運氣,你剛好倒在我的望眼鏡里。」他停了一停又說道:「我冒著生命危險,從毒蛇林里把你背回來。」
我恐懼得想不起要說聲感謝了。
「你現在需要喝糖水。」他命令道。
腳上的痛疼提醒我這是真實的場景。中年男人在我驚神未定的目光中轉身而去。
我再次查看自己的身體,光著腳,破損的地方搽有土褐色的碘酒。
環顧四周,放在身邊的是一盞橘子色的小檯燈,我是躺在放在地面的床墊上。
大廳另一邊還沒有貼好瓷磚。他是裝修工人嗎?看樣子他又不像干體力活的人。
這時,中年男人已經端來了一個海碗糖水。
「快喝吧!」他輕聲道。
我看見他端碗的雙手,皮膚細膩而白凈。
我望著他,四方臉,鏡片後坦誠而清澈的雙眼。我再次確認他不像個壞人。
我遲疑了一會兒,才從裹著身體的毯子里伸出手來接碗。
他站著,等我的碗拿回去。
我又飢又渴,仰起脖子,一口氣把糖水喝完。
此時,猛雨敲窗,狂風呼嘯,遠處海浪隆隆,驚濤拍岸。
「你第一次來海島吧?」
「嗯,內地來的。」我回答。
「城裡的颱風不叫颱風,海島才有真正的颱風。你在颳風的時候離開酒店是非常危險的。我在樓頂用望遠鏡看海,發現你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我還以為你沒救了呢,那裡常有毒蛇出沒。」
想到不停地伸吐著黑色舌頭的毒蛇,我腦海一片空白。
「幸好爬上你手臂的不是毒蛇,而是大蜢蛇。」他說「還是條剛吃飽牛蛙的母蜢。」
我落淚了。我這是怎麼了?從來沒有珍惜過自己的健康和性命。
「你想吃點東西嗎?」男人說完朝大廳的後面走去。
我收回眼光,重又環視我的位置。我確認這是個正在裝修的小型酒店,或許是私家別墅。
偌大的一樓客廳,地板角落堆放著水泥,沙子和瓷磚。
狂風中的海島之夜,雨珠砸落在玻璃窗上,噼啪作響。
我有了一連串的記憶:起風的時候逃出酒店;沙地里的狂奔;大蜢蛇;暈倒在草地里。
中年男人已經端著一個托盤,從屏風的後面朝我走來。
他彎下腰,把托盤放在我面前。「來,補充點能量。」
盤子上有雞蛋,番薯,還有切片菠蘿。他看著我,像慈祥的父親看著飢餓的女兒。
他補充說道:「抱歉,沒有更好的食物來招待你了。」
我感動得淚濕雙眼。說了聲:「謝謝您!」
「吃吧!」他說道。
我接過盤子,囫圇吞棗,把所有東西吃完。
整個吃的過程,一個看,一個吃。沒有說一句話。
暖暖的食物到達我腸胃的時候,我一直空空落落心靈深處,似乎添加了什麼新的東西。穀米油鹽,熏了人間煙火的簡單食物,是有力量的。
就這樣,兩個陌生人,因莫名其妙的舉動而相遇了,一個拿著望眼鏡欣賞颱風,一個不知天高地厚,要親身經歷颱風,不偏不倚,倒在他的視線里。
他仍然無語,看著眼前這個從颱風里背回來的女人。心裡奇怪得很,好像自己在大街上撿到了一個裝滿了鈔票的大錢包。他忍不住笑自己,怎麼會想到錢了?
他去二樓拿下來一個熱乎乎的毛巾。然後說道:「你睡吧,等天亮了,颱風過境後,我送你回去你住的酒店,島上所有酒店我都很熟。這裡安全,至少沒有毒蛇。」
他拿走托盤和毛巾,走了兩步,他停住了,說道:「你安心睡吧,不用提防我。我叫程思遠,是大學的生物學教授。」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又回頭說:「樓梯拐角處有個洗手間,有熱水可用。」
看著他上二樓去了,我站起來,雙腳痛疼,一瘸一拐走進洗手間。
暖暖的熱水,洗去了我身上的沙塵,洗去了我心有餘悸的恐慌。回到放在地板的床墊上,我獨自坐著。
我知道我叫李秀仙,現在應該是深夜了,颱風登陸的海島上,是一個陌生男人救了我。
暴風雨仍然挾持著海島,好像要掃蕩已經存在的一切,不留痕迹。還要多少小時,颱風才撒夠它的淫威,揚長而去呢?我不得而知。
楊莉,一定會為我擔心的,她以為我給颱風捲走了。
如果我真的回不去了,她會怎麼辦呢?幸災樂禍嗎?我搖搖頭,楊莉對我一直沒有歹毒心腸。
讓李秀仙在颱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吧!望著窗外搖晃著的漆黑之夜,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反正,開什麼玩笑,世界都將如常運行,也沒有人會來找我的。按照以往慣例,我這個無聊的人,在他們要找我之前,我會自動自覺出現的。
讓颱風來得再猛烈些吧!引起一場海嘯吧!讓我合情合理地消失在這個世界。讓他們連尋找我的念頭也沒有了。
女兒不重要了么?養育她讀到大學,不算虧欠女兒的債了;父母已經相繼離世。還有什麼角色對於李秀仙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呢?
那份我恨透一輩子的小學語文老師之職,我早就不想幹了。沒有人要我負責任了,也沒有什麼事情非我去處理不行。
我早就知道我是個毫無用處之人。
活了四十年,真活夠了。剩下的生命,我還能幹點什麼?
孫明呢?孫明是誰呢?他究竟給了我什麼?孫明,唉,這個我早該詛咒的孫明!
他荒廢了我青春歲月里本應該享有的激情,毀滅了我對天下男人本應該付出的熱情。為了他這份虛擬的愛情,我再沒有付出過,當然也沒有收穫過。
我突然恨孫明了。我被自己的這種情緒震驚了。在此之前,我從未這麼清晰地剖析過這段感情。
風中夾著有樹枝被折斷的聲音,雨更猛了。滾滾的海浪好像原野里的猛獸在尋找獵物,越走越近,就要卷到自己身後的時候,然後又狂嘯著轉身而去。
為何會在颱風中的海島之夜,在死裡逃生之後的清醒里,否定了自己一直認為是正確的事情呢?否定了這份堅持了半生的愛情?
人總是在剎那之間長大的,就像我在那個燃燒回信的黎明,從少年長大成人一樣。我現在才明白,人一生都在不停地成長。
我現在頭腦格外清晰,思維敏捷。就像電腦里刪除了垃圾程序,多出了很大的空間,讓系統快速運行的一樣。
世間有從不相見,從不通音訊的愛情么?
還是十多年前的同學會上,隔著熱鬧的人群,跟孫明遠遠地對望了一眼,他朝我點點頭。然後他擠過人群,來到我跟前,問了聲:「秀仙,你還好么?可不要忘記我這位老同學啊」。我當時五味雜陳,語無倫次,待我清醒過來,孫明已經飄走了。他是商界精英,給同學們像明星一般簇擁著。可是,他的傑出,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從來沒有來找過我,沒有來看過我,任我自生自滅。他光芒四射,而我早就殘如朽木。
這算哪門子愛情呢?我連孫明的手都沒有拉過呢!唉,世間的愛情,存在的形式千奇百怪。像我跟孫明這樣,純屬虛幻了。
我早該捨去孫明了!去過我實實在在的日子。就算沒有愛情,也不應該一輩子活在夢幻之中。
我的肉體在颱風里重生,我的心智也在颱風里重生了。
明天我就離開海島,去過我嶄新的人生。
我要熱情洋溢地活著!我也是多麼渴望好好愛一回,光明正大,蕩氣迴腸去愛一個男人,也讓這個男人里里外外,纏纏綿綿地愛我,方才不枉此一生。
浪濤聲終於遠去,颱風彷彿把大海吹到別處去了。
颱風前的世界似乎如此遙遠。
我環視四周,躺在床墊上,裹好毛毯,沉沉睡去。
04
颱風把整個海島都搖晃著,程思遠睡不踏實。他躺在床上,聽浪濤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人到中年,都愛回憶過去。
他總結這輩子幹得最漂亮的的一件事就是考試,他逢考必勝。經過不停地參加考試,從一位農民的孩子考成了知名大學的教授。程思遠像很多農村的窮娃娃們一樣,沿著考試這一根鐵軌,找到了人生的出口。
近幾年,程思遠對自己的人生卻不置可否,得過且過了。
特別是蘇芳芳走後,他更加懶於科研,拙於論著了。
如果一定還要找出另一件讓自己滿意的事,那就是在島上修建這座臨海別墅。他在這裡虛度光陰,在這裡回憶過去美好的事情。
他需要安靜,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
因為資金不夠,這座兩層望海樓房,從動工開始已經三年了,現在進入最後的裝修階段。
他不著急,有件事情忙碌著,牽扯著,對於中年人來說,有益健康。人一旦無所事事,就會突然老去。
裝修的工程接近尾聲了,程思遠反而發愁:忙完這件事以後,怎麼辦呢?人就是犯賤的,肩上沒有重擔壓著,反而難以適應。
這個隱蔽的海島工程,他沒有告訴身邊熟悉的任何一個人,連他的妻子和兒子。這裡除了裝修工人之外,只有仙島大酒店的老闆孫明來過。對了,還有昨晚在颱風里救回來的女人了。
憑生物學教授的經驗,程思遠看得出,她不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活成那樣子,多半都是心中的頹廢。
程思躲避到這個小島,選定望海的地方,捨去半輩子的積蓄修建這處世外桃源,為了讓自己安安靜靜地望著海,大海的遙遠處,在太平洋的彼岸,有今生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蘇芳芳。
雖然那段短暫的愛情,因為十六歲的兒子憤然出走來抗議家庭分裂而戛然終止了。
那卻是千真萬確的愛情,搞科研的程思遠,從來沒有浪漫過。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就輕而易舉地結婚了,然後生孩子,這都是老祖宗設定好的人生程序,他好像在過別人的人生。
遇見蘇芳芳之前,他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什麼是思念。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窩裡居然藏著那麼多的眼淚。
蘇芳芳,蘇州人,是另一位老教授帶的研究生。因為老教授腦溢血突然離世的原因,系裡安排程思遠教授當蘇芳芳的博士導師。
程思遠卻把自己帶進去了。那一年,他已經四十二歲,蘇芳芳才二十八歲。
他迷上了她青春的肌體,迷上了她靈魂里的風雅。程思遠只有和蘇芳芳在一起,他才是完整的。她的任性和刁蠻,聰慧和細緻,以及對生物科學天生的敏感,空前絕後地繳獲他的全部愛情。
一個中年博士生導師,一個風華正茂的漂亮女學生,這種愛戀模式,在大學裡是常有的事。像下太陽雨的五月山溝里,冒出成片的蘑菇一樣尋常。
他們明目張胆,愛得死去活來。這件事弄得整個生物系風起浪涌,在個性張揚的年代,留給愛情的活路還是有的。
程思遠回到家,嚴肅地跟結髮之妻談話,他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跟這個女人說話:「我不想跟你過下去了。房子,孩子,存摺上的錢,都歸你。我只要自由之身,我已經決定了,你成全我,我會感謝你;你不成全我,我也不會再回來的了。」
他還浪漫地加上一句:「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愛過你,請你原諒。」
程思遠妻子一臉驚訝:「我們結婚十六年了,一次架都沒有吵過。五好家庭的獎狀還貼在牆上,你是個模範丈夫呀,你怎麼突然決定和我離婚?」
她哭得撕心裂肺,因為程思遠突然拋棄她,拋棄這個家。
「你不愛我,沒一點兒關係!只要不離婚,你要愛誰就愛誰去。我也不阻攔你,只要不離婚!」做妻子的認真地回答。
程思遠厭惡地看了她一眼,裝上自己的衣服,把鑰匙放在桌子上,離開了家。奔他的幸福去了。
這對連續多年蟬聯模範夫妻的冠軍家庭,連離婚這事也沒有吵起架來。他們家一如往日的安靜。
可是,家庭確實有它存在的分量。程思遠不回家的第二周,讀初中二年級的兒子,憤然離家出走。
忍無可耐的程思遠妻子,提著一瓶農藥,在校長辦公室喝了下去。
這事可就鬧大了,領導只好找來蘇芳芳,以學院在美國舊金山有個空缺職位為條件,將這個招惹是非的漂亮女博士,送到太平洋對岸去了。
蘇芳芳走了。程思遠只好回歸家庭,妻子得救了,兒子回來了。
程思遠的心,卻比遇見蘇芳芳之前,更加空洞,像下過鵝毛大雪的荒野,一片空白。
蘇芳芳很快就嫁給了一個地道的美國白種人,發來一張跟美國丈夫的親密合影之後,EMAIL地址就永遠地失效了。
蘇芳芳來到程思遠的生命里,就像一場強颱風。來的時候,地動山搖;去的時候,滿地狼藉。
他恨她,也愛著她。程思遠哭了無數次,他一想起蘇芳芳就止不住地流淚。他走在校園的白樺樹下,總是看見蘇芳芳穿著白裙子,躲在樹榦後面朝他笑。他夜晚進入一起工作過的實驗室,居然聽到蘇芳芳的聲音。
他終於病倒了,連課都上不了。蘇芳芳走後不到半年,他原來的黑頭髮變得灰白。他深沉了,也豐富了。可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這一場劫難,他習慣了心絞痛的感覺。
於是,他開始尋找可以寄存愛之記憶的僻靜處,他找到了這個海島,挺合意的,這裡遠離都市,交通不便,從省城出發要開車三個小時,把自己的車子寄存在碼頭,人乘船過渡一個小時,然後再坐島上的中巴汽車半個小時,才能抵達。
這裡隱蔽得好,安靜得好,而且還望海,望見的是南海,南海連著的是太平洋,太平洋的彼岸住著蘇芳芳。這樣的聯想多少有點孩子氣,可是搞科學理論的人,不孩子氣點兒就沒有職業氣質了。
海島上的生活原始簡樸,民風醇厚。程思遠買了地,修建這處海邊別墅。有這麼一件耗費時間金錢和精力的事讓自己折騰著,正好減輕對蘇芳芳的相思之苦。
這一回愛情,讓他心力交瘁,是一場生命中注定的劫難。他認為最好的愛情,是分手後還能相見的朋友,可以到家裡來吃飯的親人。
他接受不了愛過之後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而蘇芳芳正是這樣的仇人,今生都不能再相見了。
程思遠是蘇芳芳的第一個男人,就從這點來看,她有足夠的權利,以這種殘暴的方式來懲罰他。
颱風過了,雨還在下著。程思遠下樓去,查看一樓有沒有進水。
暈色的燈光里,一個熟睡的女人。他很久沒有看過睡著的女人了。
程思遠駐足,又看了一眼睡著的秀仙。他忽然一驚:她很像蘇芳芳。
長久對一個人專註的思念,會讓人產生幻覺么?程思遠揉了揉眼睛,再看看裹在睡毯里的秀仙,怎麼看,她還是很像熟睡中的蘇芳芳:一樣潔白的臉蛋,秀麗而安靜。長頭髮散在前額,一隻手半握拳頭,放在枕頭上。程思遠總是笑話蘇芳芳這個睡姿,是在夢裡宣誓,宣誓入黨么?蘇芳芳穿著粉紅色的繡花睡衣,咯咯笑著,把手伸長,勾住程思遠的脖子,繼續睡去。
海島的狂風暴雨,會給人帶來什麼新的物質嗎?
程思遠有意咳嗽起來。
可是,床墊上的女人睡得很安穩,好像在夢中,嘴角還有微笑。
看樣子,這是一個有點故事的女人。活了半輩子,誰腦海里沒有一兩齣戲呢?
05
不知睡了多久,我夢見自己坐在碧波蕩漾的小舟上,有個男人在划船。
我醒了。我的救命恩人在放著瓷磚那一邊查看什麼。床頭亮著的小檯燈還在亮著,發出溫暖的橘黃色的柔光。我坐起來。
聽到我翻身的聲音,他朝我點點頭,然後走了過來。
他說道:「睡得好嗎?我下來一樓看會不會進水了。」停了一停,他又問道「還睡么?狂風暴雨中,也睡不安穩。不如我們坐著聊聊天,好嗎?天也快亮了。」
他朝我的床墊走過來,他穿著藍色的格子睡衣。
「謝謝您!教授,我叫李秀仙,你可以叫我仙子,小學語文老師。」
走近了,他久久凝視著我的臉,好像我的臉上停著個蝴蝶。
我也仰著臉,看著他。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人暴露出動物的本能,渴望抱團取暖,哪怕是陌生人之間。何況是在狂風呼嘯的荒島之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機緣巧合,共守如此風雨之夜。
突然,窗外划過極強的閃電,照亮了樹枝。
緊接著,一聲巨雷,震天動地。屋裡斷電了,剎那之間,整個宇宙淪陷在漆黑之中。
這是無可救藥的漆黑,連一絲光線都沒有。超強雷電,摧毀了海島的供電系統。
窗外又一次狂風大作,暴雨如洪。
程思遠輕輕地說道:「不要害怕,我在這裡。」
程思遠試探著朝床墊的方向,伸出手去,摸一下地上床墊的邊沿,以便他可以坐在床墊上,而不是坐在地上了。
可是,他的手,觸摸到了一隻柔軟的女人的手。
他像觸電一般。然而,他沒有把手縮回來。黑暗裡,他緊緊握住了它。
直到窗外再次划過一個閃電,急速地照亮了這兩隻緊握的手,他才鬆開了。
然後是久久的沉默。
海浪在遠處呼嘯。
「仙子。」程思遠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謝謝您,救了我的命!」
接著,又是一段黑暗裡的沉默。
我們靜坐無語,聽風,聽雨,聽遠處的海浪聲。
我忘記了上大學的女兒,甚至忘記了一切。我只有眼前的漆黑,還有一個挽救我性命的中年男子
「說說話吧!」他在黑暗裡說。
「你說吧,我喜歡聽。」我說。「我沒有故事。」
我們彼此都聽到了對方的呼吸。然後,我聽到他說:「我給你說一段愛情故事好嗎?」
「好,我聽著。」我回答。
程思遠嘆了一口氣。然後,他緩慢地敘述了他跟蘇芳芳之間甜美而浪漫的往事。
這是個漫長的故事,他說了至少有半個小時。
我沒有插一句話。
講完了,他問道:「好聽嗎?」
我把話題岔開了,問道:「你的老婆和孩子呢?」
他只說了一句話:「嗯,對的,家裡有老婆有兒子。」就像陳述家裡有一套木頭套沙發。
程思遠突然問我:「你是怎麼過了前半生的呢?」
我沉默了良久,這蒼白的前半生......
我莫名其妙地說:「其實,婚姻和愛情是八輩子碰不到一塊的事兒。」
他久久接不上話來,似乎在論證什麼,然後下了個結論,說:「完全正確。」
「我先生是個公務員,我們有個讀大學二年級的女兒。」我慢條斯理地陳述著我那形同虛設的婚姻生活,在這個男人面前,我不怕丑了,決定把內幕展現出來。反正烏燈瞎火,他也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語無倫次,繼續說道:「我和他分床睡,蜜月沒過完就分床了,不是最近才分的。我月經不準時,經常痛經,失眠。我沒有生理慾望,脾氣不好,提早更年期了。我吃得很少,任性,我不怕死。」
他屏住呼吸,聽得很認真,好像我在講驚險故事。
「你不快樂。」程思遠沉痛地說,好像我過那樣的生活是他的錯。
「我習慣了灰色的生活。他有別的女人,我不生氣,我從不跟他吵,任何事都吵不起來。」
他再次確認:「對了!吵不起架的生活,我懂得。」
我繼續說:「只要他平安就好,他是女兒的爸爸呢,對女兒是重要。」
四十年講完了,我用同一種語氣來講述,好像講的是別人的事情。而聽的人還在傾聽。
我只好補充說道:「他把錢都交給我,他說是所有的收入。我沒有去查過他工資究竟有多少。只是有人說他在市區還有別的房子,有不同的女人在那房子里住過。我沒有去過那房子看,雖然我知道準確的地址。」
「我和他各干各的事,不用彙報。回不回家也是絕對自主,特別是女兒上大學以後。我們更像是鄰居了。」
「像鄰居一樣的夫妻。」他重述。
漆黑里,我真實地笑了:「很多人都這樣過日子,特別是我們這代人。」
「你愛過誰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幽怨地說:「沒有被愛過。」
他說道:「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曾愛過,也不曾被愛過。至少你愛過?那個人是誰?」
我平靜地說:「都是少女時代的陳年舊事了。那個人你不認識的。」
兩個人又陷入了黑暗裡的沉默。
窗外,風雨依舊,海浪又開始咆哮了。
我們隨意說話,時而停頓下來,什麼都不說;然後又說起另一個毫不相關的話題,絮絮叨叨說上很久。
這當兒停電,真是停對了時候,在黑暗的庇護下,我們卸下了沉重的面具,赤裸著靈魂,滋生了在光天白日下久違的放鬆和舒適。
我們居然很相似:不喜歡跟人打交道;無法跟人合作,什麼事情都是自個兒單挑。在家不搓麻將;出門總是迷路;遇到不如意,總是原諒自己,所以至今沒有什麼成就。
我們都是靦腆內向的人,不相信陌生人;把世人當成假想的敵人而遠離人群。
我忘記了我是怎麼把頭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他用溫暖的手撫摸我的臉。
我哭了。眼淚透過了他柔軟的手指。
他擁抱我,用雙臂緊緊地擁著我。他呼出的氣,暖暖地吹在我臉上。我們擁抱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們都不再有陌生感了。
他才開始輕輕地吻我。他從我的額頭吻到我飽含淚水的雙眼,吻我的嘴唇,我的脖子,他細緻地吻遍了我的全身。
在黑暗裡,我看見了他閃光的眸子。
我們在閃電里久久對視。
這是我一輩子最隆重的親吻!
然後,他把我抱起來,在閃電的照耀下,一步一步走上二樓卧室去。
閃電切斷了大自然的光明,卻把我們荒蕪的心靈點亮了。
我們像久別重逢的戀人,撕咬在一起。兩個人彷彿要把對方捏碎,碎成一堆泥,再粘合在一起。又像是債主討債似的,把積壓了多年的陳年舊債都要對方補償個夠!
晨曦終於跨越海面,把光明送到我們的床上。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仍然枕著他的手臂。
他溫柔地用另一隻手撫摸我的臉,輕聲說道「你還好嗎?」
我無從回答他的話。我心裡清楚,這一場颱風,給我帶來的東西太多了!
「颱風走了,你還能留下嗎?」他看著我,問道。
他赤裸著,我也赤裸著。
他再次擁我貼近他的胸膛,用嘴唇輕吻我的額頭。他好像在考慮很多事情。
我第一次仔細地看著這個男人。出乎意料,他長得非常英俊儒雅。
我幾乎忘記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顯然,他也忘記了這回事。
他望著我,又一次憂傷地問:「你願意留下來么?」
06
二樓是一個大卧室和別緻的書房。
開窗,望見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吃得很多,睡得很熟。他打開了我身體和心靈上沉睡多年的生鏽開關。我變得對這個人生,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情和好奇。我什麼都想吃,對油鹽醬醋有興緻了。
我變了個人,準確來說,我變回了一個正常的四十歲女人該有的樣子。
他是個烹飪高手,每天精心烹飪魚蝦,飼養飢餓的我。
感謝這場意外的颱風,把我吹到另一片嶄新的世界,我從不曾期望過的世界,愛著,也被人愛著。
我承認我愛上他了,請允許我直呼他的名字吧,思遠,這麼優雅的名字。
我明白了,這才是愛情的樣子,正大光明,無憂無懼。愛情有它確定存在的內容:說不完的溫暖話語,吃不完的美味佳肴,看不完的晨夕風光,還有做不完的愛。愛情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之物,而不是空氣里虛幻的海市蜃樓。
「我給你什麼了?」他問。
「被愛的感覺。這是我一生都在尋找的。你說什麼樣子的感情就是愛情了?」
思遠低頭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愛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全盤接納,而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矯情掩飾和不斷修正。愛情是平靜的自然的,不應該是精疲力竭的管控。愛情是信任和懂得。」
我接著說道:「兩個相愛的人,一定願意日夜相見,寒暑相處;願意一起吃飯,願意一起過著平淡的日子。」
老天可憐我,讓我在年過四十的今天,在一場颱風里起死回生,也在這場颱風里經歷一場真實的愛情,填補我生命的空白。
我穿著思遠的套頭衫,沙灘短褲,在書房裡看書,看海,也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他。他博學而溫厚。
前半生,我一無所有;後半生,我亦一無所求了。過一天就是一天,明天的生活明天再做決定。我快樂了許多,從心靈深處生長出來的快樂。我從不盤問他的過去,也不指望他的未來。
鏡子里,我兩頰紅潤,雙眼有神,彷彿年輕了十歲。
我們不談明天,因為明天會涉及到分離。我們每天都只有今天。
我任性地躲在這座別墅里,已經第五天了。沒人來找我。我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搜索。
「今晚,請你帶我去看海上的明月,好嗎?」我對他說。
「好啊,我的新娘」他說,「你得答應我,不許逃跑。」
我哈哈大笑。這個傻男人,我逃去哪裡還能過上這麼好的生活呢?
「我帶你去沙灘騎馬。」他興緻勃勃道。
「草原才有駿馬,沙灘上哪來的駿馬呢?」
「月亮出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那頓晚餐,思遠準備了豐盛的菜肴。有蒜蓉蒸蝦,香煎白昌魚,沙白冬瓜湯,白灼大海貝,油菜,再加上芋頭煮南瓜。還斟上了他用白糖和山葡萄釀製的紅酒。
盛夏的太陽,在山坳上灑著餘暉,天空是油抹過的,淡藍色的一塊畫布,俄而揮就了橙色的粉底。星星一個接一個蹦跳著出來了,圓圓的一輪鵝黃月,像披著婚紗的新娘,盈盈地在墨綠的海水上升起。
天空幽藍而深邃,月光在微波輕漾的海面上,遠處是一片靜止的光亮,近處是流動著的光芒。朝著明月的方向,一個大V字型光影,波光凌凌。
海上的明月,像害羞的新娘,拿大海做鏡子,照了又照她那張臉蛋。
我和思遠手牽著手,走過竹柏林,越過沙丘,漫步在沙灘上。
颱風過後,我第一次足踏真實的人間。幸好是晚上,看不清景物的夜幕之中,反而讓我感到一切踏實可信。
走過很長一段路,快到掛著彩燈處,便聽見生意人在風裡吆喝道:「騎馬嗨!快來騎馬!」
我們選好一匹大白馬,思遠扶我坐在馬鞍上,我拉緊馬頭繩,他再一躍而上,坐在我的身後。
牧馬人在馬跟前吩咐道:「大白,走去九龍洞!」
大白馬輕邁馬蹄,噠噠噠地走在沙灘上。
此時,藍寶石一般靜謐的夜空上,明月灑著清輝。沙灘如綿,浪花如雪。
馬兒馱著我們,朝著月光深處走去,走去。我願馬兒飛奔起來,飛到月亮上去。
我不去算計,還能在一起共享多少個日出月落。我只需銘刻在生命里有過這樣的溫存。
自這個夜晚我出了門,思遠就在白天也帶我去兜風了。
他有一部藍色的二手越野車,生鏽了,開起來,隆隆地作響。沒有冷氣,開車的時候,得把車窗全都搖下來。我帶著寬邊草帽遮擋日光,身上穿的仍是思遠的沙灘花布褲,和長到蓋住屁股的針織衫。
我像剛學會飛翔的鳥兒,喜悅地在藍天下翱翔。我貪婪著海島原生態的自然風光,貪婪這份遲來的愛情。
我們每天興緻勃勃,活得有滋有味。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精細地生活過。
碧綠的田野,綿延的青山。路旁有熟透了的野木瓜,跳下車去,踮起腳跟,伸手就能摘到。輕輕用力一掰就開了,用手颳去黝黑的籽兒,咬一口鮮黃的果肉,軟甜如蜜,解渴又充饑。吃完了,拿衣袖抹抹嘴邊,或者在溪里捧一掌清水洗一洗,又跳上車,繼續前行在綠葉婆娑的鄉間小路上。
路邊的草地里,時而有吃草的黃牛,不怕人,忠厚老實地望著我們,好像在問,兄弟,有什麼我能幫你么?望著我們許久,直到我們都走遠了,才又低下頭來,悠閑地品味著青草。
峰迴路轉,常有一望無際的海域豁然展現在眼前,極目遠眺,碧波無痕,煙霞瀰漫,海天相連。
這一天早晨,我們驅車來到島上最高的山峰,那裡有風力發電的旋轉風車。
「我害怕這一切都不會再有了!所有美好,頃刻就不復存在似的!」居高臨下,面對了闊的大海,我突然感傷了。
「你要相信生命的堅固,它有足夠的力量來珍藏一切美好!」思遠回答。
綠色的大海,靜靜的山崗。我突然想到了孫明,這些天,我幾乎把他遺忘了。
誠然,經歷思遠給予的這一場徹頭徹尾的愛情之後,孫明將永遠退出我的生命了,孫明僅僅是我的初戀情人,而不是我一生的情人,更加不應該是我一生的愛人。他給颱風吹到深海龍宮去了,當然,最好能吹回到楊莉的懷裡。
我忽然想和思遠說說孫明的事。畢竟那一場隱秘的戀情曾經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令我詫異不已的是,還未等我開口,思遠便給我提到「孫明」二字。
我起初以為是同名同姓的人,聽著聽著我就目瞪口呆了。思遠提到的孫明,正是我的同學,楊莉的丈夫,仙島大酒店的老闆。
思遠慢慢悠悠地說道「孫明是個性情中人,超級痴情尤物。仙子,你知道嗎?我這朋友已經億萬家產了,有過數不清的女人。可是他說只有一個愛人:高中的一位女同學。」
我把頭轉向大海,不讓思遠看到我的臉。他說話的時候,我習慣了傾聽。
「孫明心高氣傲,曾經放下身段給那位女同學寫了一封信,詢問她高考去哪座城市,可是那個女同學一直沒有給他回信。這可刺激他了,他一路狂奔,考上重點大學,然後白手創業,經商做生意,所有這一切,這個男人,都只有一個目的,想讓這位女同學後悔!他報復性地娶了這位女同學的好朋友做老婆!可是,他心裡真正愛著的女神只有那個不回信的女生!」
我心裡一驚,把頭深深埋進思遠的懷裡。我不想聽,更不想讓思遠看到我的表情。
思遠以為我深受感動,一邊撫摸著我的頭一邊繼續地說道:「男人就是犯賤的動物,沒有得手的才是最美的!正所謂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我勸這位老兄說,以他現在的威名,去召那位女同學來睡一宿,便可解去半生相思之苦。呵呵!」
我心裡已經陰雲密布了,思遠還在敘述:「可是,孫明寧可心裡有難熬的渴望,也不願意把這種愛的意念變為現實而毀滅了半輩子的美好!孫明不打聽那位女同學的聯絡方式,不見她的面。所以,在他的腦海里,他的女神永恆地年輕。他需要在這份虛擬的愛戀里吸取力量,去抵抗人生的無奈,抵抗商海沉浮的疲憊。仙子,你看啊,男人其實很孩子氣,比女人要幼稚多了啊!就像我在這裡以為可以望見太平洋對岸的蘇芳芳一樣!」
「那女同學也愛你這位朋友嗎?」我問。
「孫明說,她愛著他半輩子了!他的心感知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思遠說。
我喉嚨冒煙。
我猛烈地咳嗽,思遠不停拍我的背脊。
孫明,原來我的感應是真的?我半生的守候,沒有白費?至少你心裡有我的位置。
我還能說什麼?一切都過去了!從此我的生命將不再有你的存在。
「車上有酒嗎?風景這麼好,我們對著大海喝酒吧!」我對思遠說道。
他跑到車上,拿著一瓶酒過來了。
我接過酒瓶,咕嚕咕嚕,像喝礦泉水一樣,上氣不接下氣喝完了整瓶酒。
「你挺能喝的呀,在家不喝是裝的呀!」他笑了,看著我把自己灌醉了。
此情此景,我是需要一醉方休了。
在晌午的山坡上,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把自己撕碎,把記憶里模糊的孫明撕碎,把眼前的沉甸甸的男人撕碎。
我不要一切記憶,我不要過去和未來,我只要現在。
我和思遠在車上做愛,只有現在是真實的,他溫暖的軀體,熔化我半生冷漠的守候。
思遠說,他這位朋友,仙島大酒店的老闆孫明晚上要來喝酒。所以要下山去準備晚餐了。
回來的路上,我昏睡了。思遠把車子停在房子門口,然後,背我進去我們廝守了一周的美麗城堡里。
「來吧,來吧,我的寶貝,又像那天在颱風里背你回來。撿來一個女人,也撿來一場愛情。」思遠吹著口哨,一步一搖,背我到了卧室。把我放在床上,又幫我蓋好被子。然後聽到他關門的聲音,聽到他打著汽車,隆隆而去了。
我頭腦清晰得很。我必須走了。
趁思遠去市場買菜的時候,我匆匆換好原來的衣服,朝仙島大酒店奔去。
我不想見到孫明。
我又任性了,我不想跟思遠道別。山川易變,本性難改。我決定不留任何聯繫方式。
我不記他的電話號碼和微信。我不需要一組阿拉伯數字和符號代碼去聯通他,聯通愛情。地球沒多大,他要是想找我,比去大海里找一個蝦,容易一萬倍。我始終相信,造物主早已安排好世間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物資分配。是你的,兜兜轉轉丟不了;不是你的,縱然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最終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又恢復了原來那個李秀仙,塵埃滾滾的大都市,某小學課室里,照本宣科的語文老師。
圖來自網路
07
過了幾世幾劫?我重又回到仙島大酒店。這個世界跟颱風前沒兩樣。
楊莉看見我,哭喊著就撲過來。
這女人對我總是克制的,她沒有半句話責怪我。
「我知道你平安無事,你一定躲在不願讓我找到的安全地點。如果你有什麼意外,早就有人報告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這小島就巴掌大,颱風過後,我就知道你就安好無恙在別處玩去了。」這位老闆娘自有她幹練的風格,犀利得不落痕迹。
我也不搭她的話,急匆匆奔上三樓。我知道我要幹什麼。
我的房間,還是我離開時候的樣子。看得出來,楊莉一直在等我。
楊莉跟著進來我的房間。看著我收拾衣物,她拉著我坐下。
「秀仙!你聽我說。孫明等下五點的船就到了。要走的是我。你留下來吧,秀仙!」楊莉哽咽著說:「他一直愛著你,我受夠了。秀仙,很多話咱倆姐妹以後再說。」她抹抹淚眼,接著說:「該走的是我。二十五年前,我就不該來。」她傷心欲絕。
我本來就沒有什麼東西,我三下兩下收拾乾淨了。拎起包就往門外去。
楊莉把著門,大聲哀求:「站住!這回我說了算。你不許離開這裡!」
我冷笑一聲。「你是女王嗎?你以為你愛著的人誰都會愛啊?你要的時候你就搶去,你不要的時候就扔給我?我又不是收拾破爛的!」一頓搶白,把楊莉嗆住了。
我匆匆地奪門而去。
身後是楊莉聲嘶力竭的哭訴:「要說他是破爛貨,他也有億萬身家的破爛貨,而且他愛著你。這有什麼不妥?你已經錯過前半生了,後半生還來得及。我本來就不該奪你所愛,這是報應,上天對我的報應啊!秀仙-----秀仙!」
長長地走廊,迴音很大。可憐的楊莉!
「秀仙,你停下腳步,聽我把話說完。你可不是在颱風中艷遇什麼大學的什麼教授吧?就在小山的背後,有座破樓,每次刮颱風都有耳根子軟的女孩給教授相救的艷遇故事,這些都是男人的低級智力遊戲,在海島上每天都上演英雄救美女的劇本。演過你就要忘,千萬別當真。你沒有經歷過什麼男人,別遇到一個就以為是命中天子啊!。。。。。。」
「什麼大學的什麼教授」這幾個字眼,像狂風暴雨中的雷電給以我毀滅性的打擊。
我不由得停住腳步,迴轉身,望見走廊中間,長著水桶腰臃腫的仙島大酒店的老闆娘,伏在門框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繼續說:「這塊風涼水冷寶地,每年都有畫家,作家,科學家,搞音樂的,搞藝術的,搞科學的,來颱風中尋找見鬼的靈感,他們製造隨處可見的艷遇劇情,騙取女人的肉體和感情,你不信,我今晚都可以在那座破別墅里過夜。。。。。。!」
我被這一席話打擊得天旋地轉,又一次十三級強颱風席捲我心海,我停下腳步。回頭再一次看了看背著光影,在長廊深處的楊莉,我從來沒有覺得楊莉是這麼醜陋,她面目可憎,披頭散髮,像地獄遊盪的鬼魂。
難道我又錯了?又是一場夢?
難道我這輩子都逃不過楊莉的陰掌?她非得毀滅我一生的愛情不可?!
那麼,楊莉怎麼會說那樣的話呢?難道她說的「什麼大學的什麼教授」專門在那裡製造艷遇的事是真的?
我背脊冒冷汗,定了定神,轉身,又一次狂奔而去,衝出仙島大酒店。
我攔了一輛摩托車,朝碼頭疾馳去,我如墜入五百里雲霧。
唉,這是什麼世道呢?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該走了,眼淚掛滿了我的臉龐。
像往常的逃亡一樣,沒有人在追趕我。
渡船靠岸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我睥睨著,麻木地,手裡掂著一張沉重如鐵的船票。
飄過這片海洋,海的那一邊是踏踏實實的陸地,再也沒有掃蕩一切的颱風了。雖然那裡了無生趣。
有個身材高大,略微駝背的中年男人,朝我迎面走來。
這人有點眼熟,待走近了一看,他正是剛下渡船的孫明。
許多年不曾見到他了,顯然他蒼老多了,再不是當年意氣風發,清秀飄逸的斯文書生,而是大腹便便,滿身贅肉,頂著半個禿頂的駝背老頭兒!
我故意把草帽摘下來,把墨鏡摘下來,毫不掩飾,仰著素臉,淡定地站在人行道上。
我倒是希望孫明能夠認出我來。我會跟他說一聲hello,然後雲淡風輕,登船而去。
但是,孫明跟我擦肩而過。他沒有留意人群里有個人在注視他,他壓根兒不認得站在他面前的李秀仙了。
孫明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消失在空無一物的虛構故事裡。
我啞然失笑,跨上了搖搖晃晃的渡船。
別了,海島!
海島離我越來越縹緲,終於被距離湮沒在一片迷茫的滄海中。
當我踏上陸地,心如針刺般痛楚。再痛,再茫然,路還是要繼續的。我踏上了回省城的大巴。
無疑,這一場意外的海島之戀,將滋養我可長可短的後半生。我將在繁華的都市,喧鬧的人群里,再度隱藏自己。
或許,程思遠將乘風破浪來找我?或許,如楊莉所說,他繼續在颱風里製造下一場艷遇?
我打了個寒顫。我究竟是誰,是人還是仙?
我活著,還是死過了,我不知道。
08
美麗的人間,我回來了!
暑假裡,我安靜地宅在家裡,我的家像人間的地洞,陰涼,隱秘,安靜。
沒有陌生電話打進我的手機,沒有陌生人加我的微信。
我忘記了那一場意外的颱風,忘記了颱風里的一切。
我變得越發沉默,眼神遊離。
女兒看著我,問我去島上度假,遇到了鬼神,還是遇到了大仙?怎麼回來變了個人呢?
我惱怒地盯著女兒,第一次這麼沉悶地憤怒地盯著她。
她只好躲去了學校,再不敢提我去海島度假之事。
九月一號,開學了。我慶幸我還能正常走向講台。我變得很愛教書了。
第一節下課鈴聲響起,有個同事站在窗口,嚴肅地示意我出去那邊。
走出課室,我目瞪口呆,不遠處站著兩個人。準確來說站著兩個成年男人,一個是程思遠,另一個是孫明。
三個人,對望著。誰都不願意開口。
兩個男人站在那裡,表情輕鬆,瞄著手中獵物,大有看你還能往哪飛的挑逗意味。
我低下頭,一言不發。拿著我的教科書和教鞭,回我的辦公室去了。
回到辦公室,拉開抽屜。看見手機上有一條信息:
「美麗的仙子,我是思遠: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只有物理反應,這就是獸類;物理反應之後,還有化學反應,這就是人類,並且他們合成了昂貴的愛情。
以上實驗結果,導向正向結論:程思遠,男性;李秀仙,女性,適合繼續發生物理和化學反應,才能存活下去。」
眼淚瞬間滂沱,我選擇相信人世間的一切美好。
窗外,兩個男人特別顯眼,他們高大的身影佔據了整個操場。
作者簡介:陳映霞,女,廣東梅州市人,大學英語專業畢業。現從事製造業工作。
廣東省佛山市作協會員。出版詩集《繽紛的風》,受到一致好評。詩歌發表於《山東詩人》《天津詩人》《佛山日報》《天狼星》等文學雜誌和報刊。作品登載於《中國詩歌網》《在線作家》《南海讀書人》等網路平台。
榮獲2017年佛山市南海區青年產業工人年度創作大獎;小說《故鄉的月光》獲得第二屆中華文藝全國文學大賽小說銀獎。
致力於抒寫「讓人能讀懂,讀後有所思」的詩歌和小說。崇尚文風嚴肅,文以載道。謳歌人生,描述情與怨,揭示人性本來的赤誠,美麗與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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