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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忠黨:如何除怯

我簡略地描述了三個不同類型的大學生活,算是拋出一塊磚,鼓吹追求廣義而言的學業而非就業,鼓吹為此所需要的超越和勇氣。簡單地說,就是圍繞改造社會的理想和追求,讓自己自由一些,隨性一些,想像豐富一些,行事勇敢一些。

潘忠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傳播藝術系教授。

大學時光,每個人有各自的過法,沒有什麼「應該」或「不應該」之別。所以,我只就兩點,分享自己的經歷,以及其中至今仍纏繞著我的困惑。這第一點是學業和就業的關係,第二點是如何除怯。

我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即所謂的77級。大學期間,正值國家的歷史巨變。對我這樣一位山裡來的孩子,一個只知魯迅並以之為榜樣(那時還沒有「偶像」這個概念)的無知者來說,大學四年的最大收穫是翻轉了曾經持有的世界觀,明白了原來山外果真有山!如同很多同齡人所回憶的,我們這一批人都特別珍惜學習的機會,因此,思想動蕩活躍的同時,還特別地認真讀書。我那時的讀書,大部分其實是「補課」:惡補英語、古漢語、文學名著、哲學名著等等。那是沒有入世目的的讀書,只要圖書館裡能找到的,同學們介紹的,王府井的內部書店能買到的,都找來讀。

這樣的讀書,跟我所上的具有強烈職業培訓取向的院校很有些不搭。我遇到了一些極好的文學和哲學老師,非常投入地聽他們的課,從他們的講授中汲取學養,但整個學校的氛圍概括在了入校第一周教學樓黑板上的標語:「做忠誠的黨的新聞戰士!」這標語讓我明白,我是有專業的,即新聞。更準確地說,我有明確的就業定向,我讀書必須服務於這個目標。大學期間,我們不停被提醒:要學以致用;我們不斷地被告知:新聞工作者必須具備某某技能。是「技能」而已啊!這些不時成為我讀書、學習的篩選框架,被我用來確定讀哪些東西、讀得多仔細、從中汲取哪些要素。

那時,我沒聽說過「大學之道」,也沒有「人文精神」這樣的辭彙,還很悲摧地沒有任何「選修課」可供考慮。那時,雖然用功,雖然珍惜學習的機會,但也很明確:學業只是手段,服務於就業;讀書只是渠道,為了獲取從業的技能。

如此庸俗的實用主義哲學,今天被實行得更加精細了,體現在名目繁多的各種院系和專業的設計當中,而且,經過「教育產業化」的重構,「就業」更加滲透了大學的方方面面,包括院系和專業與「用人單位」建立良好關係,學生從入校門之日起即為就業而操心忙碌。但是,至少在綜合性大學,人文傳統和博雅教育也在興盛中,體現在各種選修課、各種講座、豐富的圖書館、各種學生社團及其活動等當中。也許,這些元素格外凸顯了學業與就業之間的張力。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能否多些沒有就業目標的讀書、學習?可否多些漫無目的的率性而為?能否多些「超越」,即超越自己目及的此時此刻?如果讀書不為就業,而為自己的成長,為增添對自己所處社會理解,那會怎麼樣?

我覺得這需要一些勇氣,所以有「除怯」這一點。我在校時有強烈的願望,想多讀書,也想多介入社會,但是,很多時候,怯懦阻止了我。譬如,我可以準確地說,大學期間沒有翹過一次課。無論一門課是多麼地無聊、老師講得多麼地乏味,我都不會逃離,哪怕是在底下專心致志地讀自己感興趣的書。婚後夫人聽聞,不屑地說,「你有病!」是的,這病就是怯懦!讀書期間,校內外的各種結社、集會和集體行動風起雲湧,反映了那個激蕩的時代。我很想參與,哪怕是在現場旁觀,但是,我沒有,只試圖在閱讀中了解、揣摩和體會。對於自己的這種怯懦,我當時就有一定反思,自道是「思想上肆無忌憚,行動上循規蹈矩」。那麼自己怯的是什麼?是自己,一個被展現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自己,一個破壞某種規矩的自己。

這顯然是一種自我囚禁。對此,我在觀察兒子的大學生涯中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所以,我簡單地講一講他。雖然他的專業並非新聞,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

兒子在美國出生,是個有著中國血統的地道美國人。他選擇了上我所任教的大學,並獲得了減免四年學費的音樂獎學金。這個獎學金伴隨著一定的要求:他必須上一些音樂課,包括小提琴演奏(他的專項)和樂理,他還必須成為大學交響樂團的成員,參與所有排練和音樂會演奏。但是他可以自由地選擇專業。我兒子選擇了政治學和社會學這兩個專業,並自我調侃地說,「看我選的專業,就知道我將來不會有錢。」

但兒子有很強的社會正義感和參與感,從初中起就如此,進入高中就開始了組織社團的活動。進大學的第一年,他就競選進入了學生會的領導班子,參與組織了當時全州居民反對州長打擊工會的抗議活動。我當時還試圖告誡他,「你是學生活動分子,首先是學生,其次才是活動分子。」無謂的努力啊!他聽了,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大學二年級下半年,他競選成為縣議員,以那個身份,開始了解本地無家可歸者和少數族裔面臨的困難,環保方面的問題,勞工權益問題等,並就這些議題在縣議會提出議案、遊說地方政府部門、動員工會等非政府組織。

面對政府官員或選民,面對現實和公共政策方面的行動,他毫無怯意,可以在演說中侃侃而談,在辯論中神采飛揚,在活動中激情投入。他曾宣稱,他一周要花50至60個小時從事這些活動。當我聽他這麼說時,內心裡掠過濃重的不安:「你小子還有時間學習嗎?」也許是部分地因為他自覺GPA不夠高,畢業時沒再提報考研究生院的想法,而是開始工作了,從工會組織做起。

這是與我的很不同的大學生活,是一種我很羨慕卻又無法企及的大學生活,雖然作為父親,我多少還有些不安和缺憾,暗自希望他能多花些時間接觸書本、上課、做作業。當他在跟我交談中貶斥「脫離現實、不解決問題的純學術」時,我還有些忿忿然,「你小子懂多少?!」。儘管如此,我還是為他感到自豪:一個有理想、有擔當、有勇氣、肯實幹的年輕人!

當然,也有既投入社團和社會活動又取得良好成績的學生,他們目標明確、大學生活很有規劃。我曾自豪地給一位本校新聞學院的本科生寫推薦信。她是名中國留學生,和同學們一起組織了「中國社會研究會」,定期在一起讀書、討論中國社會的現象和問題。我們是在一次學術活動中認識的。在那次活動中,我是演講者之一,她在觀眾席中。活動結束後,她和她的小夥伴們意猶未盡,圍著我繼續討論。我在這討論中得知,她的專業是新聞。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選擇新聞專業?我表示好奇,因為感覺比較少見,而且在美國的新聞業打拚,來自非英語國家的留學生處於弱勢。她告訴我,她對新聞特別感興趣,將來會在哪裡,中國或者美國,在什麼媒體,她並不清楚,也不在意。她的目標是成為一流的記者,因為記者的社會觸覺和影響力;她覺得,只要有基本技能和經驗的積累,在就業市場上就有競爭力。

她之後幾次來找我,就選課和她學習中遇到的問題向我諮詢。有一學期,她很興奮地來告訴我,她進入了其中一家校報工作,負責校園生活的采寫, 她要從這兒開始,積累經驗,再進入校外的媒體實習。那以後,我就經常在這份校報的頭版看到她署名的特寫稿,她還採納我的建議,在三年級的暑期回國時到財新集團實習。所以,當她為申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的碩士班來找我寫推薦信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幾個月後,她來告訴我被哥倫比亞大學錄取了。在這位年輕人那裡,我也沒有看到一絲怯意,她絲毫沒有被自己「外國留學生」的身份所束縛,而且,我看到了立足影響社會的自我設計和追求。

我簡略地描述了三個不同類型的大學生活,算是拋出一塊磚,鼓吹追求廣義而言的學業而非就業,鼓吹為此所需要的超越和勇氣。簡單地說,就是圍繞改造社會的理想和追求,讓自己自由一些,隨性一些,想像豐富一些,行事勇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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