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出路在於融合(三)
音樂藝術與「交叉學科」
侯:從你剛才談到的有關交叉音樂的觀點,我聯想到了自然科學領域的交叉學科。記得1985年前後,以錢學森、錢三強為首的一些著名科學家曾聯名提出倡議,認為中國科技要加速發展,必須大力發展「交叉學科」的研究,也就是兩個或幾個學科結合部的邊緣科學研究。而目前科技上的許多重要突破,也確實多在各個學科的交叉點上。這個現象我覺得也很值得藝術家們重視和研究:藝術上有沒有交叉學科?怎樣在各門藝術的交叉點上尋求突破口?藝術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有沒有聯姻的可能性?這些問題都很需要探討。實際上,藝術實踐中早已出現了大量交叉現象,或者叫做融合現象。俄國作曲家穆索爾斯基的鋼琴套曲《圖畫展覽會》,就是表現他的亡友哈特曼的畫展的。而為許多音樂家搞舞台美術設計的康定斯基,後來成了抽象派繪畫大師。他的繪畫被稱為「聽覺繪畫」,音樂成了他繪畫創作的直接源泉。這些都可以視為音樂與繪畫的交叉。國內文學界近年來出現了一些有特色的小說:比如,以商州文化為背景的賈平凹的作品,以北方民俗為背景的馮驥才的作品,以及以研究社會問題為特點的「問題小說」,以闡發哲理為特點的「哲理小說」,甚至還出現了以某種數學定理為底蘊的「數學小說」等等,這些也都或多或少地顯現了文學與文化學、民俗學、社會學、哲學乃至數學等相關學科的「交叉」。這些「交叉」,有些是無意識的,但大多數是有意識的。你方才所講的「融合」,我理解也是這個意思,而且你現在的許多音樂實踐,也往往涉及其他相關學科。請問你對此有何見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鮑:你這又是一個大的題目。我想,還是先從小處切入,從我的家庭教育來展開這個話題吧。我的父親鮑向群並不是哪一行的專家,但是他的業餘愛好非常廣泛,我舉幾個例子就能說明問題了:他愛好金石篆刻,曾師從壽石工、張志魚;他愛好書畫,在天津藝術博物館舉辦過書法展覽,在楊柳青畫社的前身、天津榮寶齋經常出售字畫;他很小的時候就為北京大柵欄的幾家商號寫過牌匾;他愛好工藝美術,設計過商標、煙盒;他喜歡京劇,從五歲開始練京胡,當年塘沽有個京劇團,新接了程硯秋《望江亭》的戲,琴師因為不識新譜,拿不下來,就請他去操了一段琴,我還在人民劇場看過《四進士》,他演毛朋,唱腔、做派都很地道;他喜歡西洋音樂,我對西洋音樂的興趣,就是受他的影響,而且早期的音樂知識,包括五線譜、樂理、和聲,都是他教的,後來又找了他在音樂界的朋友給我做老師……他曾赴日本考察,精通日語,英語也不錯;他對詩詞的格律也有研究,經常寫些古典詩詞,還常寫些現代的歌詞,後來成為天津主要歌詞作者,同王莘、施光南以及許多作曲家合作過。他性格幽默,在家中常以趣謎、趣聯、趣史、趣聞,引得大家忍俊不禁。他是一個典型的雜家……可惜他不到五十歲就離開了我們。
《爬山調》
鮑:我小時候興趣也十分廣泛,在自然科學方面,喜歡物理,包括力學、聲學和電學;在社會科學方面,喜歡文學、歷史和地理;在藝術方面喜歡繪畫和詩詞,我小時練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繪畫,包括素描的基本功;喜歡書法,臨過好多碑帖;還喜歡攝影,迷過好多年……從我的知識結構來看,完全屬於「雜家」的類型。相比之下,學音樂是比較晚的,上初中時才正式開始。
我在音院附中上學時,各門功課都較好,是所有專業課和文化課的課代表,包括數理化。到了大學,在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我仍然保持廣泛的興趣。這種知識結構使我在專業學校中的知識面比別人寬一些。當時看,是佔去了一些學音樂的精力。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年齡,我對能有這種知識結構深感慶幸。它不光能使我很容易地把觸角伸到其他藝術門類和其他學科,更重要的是使我養成了一種逆向思維的習慣。我在考慮問題時,就很容易從另外一個學科的角度反思到音樂裡邊。
你剛才談到的交叉學科問題,我也深有同感。天津有一個交叉學科學會設在師大,我是最早的參加者之一,而且我當時還為這個學會寫過一首《交叉學科之歌》。前幾年,天津文聯曾開過一次姊妹藝術研討會,我請來了美國研究比較藝術的沃特曼教授和大家座談,也是想推動天津不同藝術門類的互相融合。我並不想主攻交叉學科理論,我還是搞我的作曲,但是有了這種思維方式,我考慮音樂創作的問題時,角度就多了,思路也寬了。
侯:這樣一來,你就可以用其他領域的東西來充實音樂,或者叫撞擊音樂。
鮑 :我近一段時間就「撞」了幾次。一次是為舞劇創作音樂,就必須與舞蹈撞擊;另一次是為全國大學生運動會設計音樂,是與體育撞擊;我還搞了一次電腦音樂演示會,這是音樂與現代高科技的一次撞擊。這裡順便說說這件事。我們在會上演示了一些音樂作品。我在《中國科技報》上發表了一個觀點:用電腦來模擬各種傳統音樂,無論是什麼風格都不能算是最終目標。因為電腦音樂的特點是電子,它應當具有電腦的特點,它必須是人們從沒有聽到過的新音響,這才是電腦音樂所應追求的最終目標。現在人們還只是滿足於用電腦減少非創造性勞動,這還遠遠不夠。電腦可以模仿交響音樂,也可以模仿流行音樂,但這都不是它的特長。它的特長就在於它可以創造出任何樂隊都奏不出來的音響。
《看秧歌》
侯:不過,模仿也是必須要走的一步。電腦音樂必須要向人們證明:電腦可以把已經存在的音樂模擬出來,然後才有可能發展自己的特長。
中國人把琴棋書畫視為一個文人的必備素質,沒有哪一位藝術家是單打一的。可以說,中國藝術自古就是「交叉」的藝術。
鮑:陸遊告誡他的兒子,想寫好詩,「功夫在詩外」。這是很深刻的。對於藝術創作來說,姊妹藝術和藝術以外的知識,往往起著觸類旁通的作用。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對於藝術理論來說,更是如此,中國明代科學藝術巨人朱載堉,作為十二平均律理論的創始者永駐音樂史冊,而他的這一偉大創造首先得益於他的數學成就。反過來說,許多科學家的發明創造又是得益於藝術的啟發,這方面的例子也同樣不勝枚舉。愛因斯但的例子是人人皆知的,他說:「我們的世界可以用數學的公式來說明,也可以是音樂的音符來表現。」這句話精闢地說明了科學和藝術的關係。事實上,在歷史上,無論中國何外國,科學和藝術密不可分,科學家和藝術家往往集身於一人,像達·芬奇、鮑羅丁......
侯:我國最早一首小提琴曲出自地質學家李四光之手。
鮑:中國最早一首鋼琴曲,也不是出自專業音樂家,而是出自語言學家趙元任之手。
我想,藝術的出路在於融合,不僅是指藝術形式本身,還包含著理論上和實踐上更深層的意義。
《紫竹調》
用音樂展現形象,以畫面抒寫心聲
侯:你這場音樂會 ,實際上是搞了一次音畫結合的實驗。它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因此,我很想聽一聽你的繪畫觀。你既然想到了這麼一個動議,就說明你早已經形成了一套對於繪畫的看法。我想,音樂家對繪畫的感受一定是十分獨特的,就像畫家、文學家對音樂都有獨特的感受一樣。畫家以他的視角來聽音樂,從音樂中接受美的信息,激發創作靈感,從而創作出富於韻律的藝術作品,就像康定斯基的「色彩交響樂」那樣。而小說家羅曼·羅蘭也非常喜愛音樂,他把音樂研究的很透。不僅是音樂家傳記,如《亨德爾傳》《貝多芬傳》,就是他的小說如《約翰·克利斯朵夫》也是處處浸透了音樂,小說的總體結構就是按照交響套曲的樂章布局設計的。但是他們都不是純粹的音樂家。他們只是通過對音樂的感知,發之於繪畫和文學。而你是一位作曲家,又從小酷愛繪畫,所以我想到過來問一問:音樂家眼裡的繪畫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鮑:我可以先談一談我對繪畫的認識發展過程。起初,對繪畫我只喜歡畫得像的,越逼真越好。因此很愛看油畫,特別是俄羅斯寫實畫派的作品。雖說我父親酷愛國畫,我舅舅翟奉南(我在北京上學11年就住在舅舅家)又是中國畫院的國畫家,但是我對國畫卻總覺得隔著一層。長大以後,我迷過很長一段時間攝影。當我發現攝影藝術已不再只是一種實用技術的時候,再回過頭來看國畫,就覺得國畫當中有一種寫實油畫所沒有的意境,也可以說是一種神韻。這種神韻是從大自然中升華出來的,是被詩化了的。我由此悟到了繪畫是必須要超脫自然的。它不能是簡單的再現,而應當是表現。這就是我今天對繪畫的一個基本看法。
說到繪畫同音樂的關係,藝術史上有一些明顯的例子。你剛才提到了穆索爾斯基,他的音樂作品《圖畫展覽會》被稱作「音樂造型」藝術。這是用音樂來表現繪畫的一個典型例子。我還看過一篇文章,是畢加索的侄子談畢加索作畫前後要聽音樂,甚至自己大聲唱,從音樂里找到感覺,然後才作畫。再有就是各門藝術相互影響同步發展的,如法國的印象派。印象派藝術一開始並不是從音樂上起步的,而是先從印象派繪畫和象徵派詩歌,如馬拉美、魏爾倫的詩,莫奈、雷諾阿、德加、畢沙羅的畫發端的。莫奈有幅油畫叫做《魯昂大教堂前的草垛》,已經不再是寫實的了,它強調的是光和色本身。印象派畫家最初是想豐富繪畫的寫實技法,但到後來,卻把光與色作為自己的主要表現對象,而不僅僅是表現的手段了。印象派音樂受到了這種藝術觀念很深的影響,在德彪西的音樂中表現得尤其鮮明。
我在《小河淌水》這段音樂中,就借鑒了許多印象派的手法,風格比較接近於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後》。《 牧神的午後》取材於馬拉美的詩,表現了牧神的一種懶洋洋的狀態。它的寫景是很冷的色調,而我要寫的景和他不一樣,我要把人的熱情表現出來,所以只接受了他的一部分技法。
說到音樂家眼裡的繪畫,我可以告訴你,我在動筆之前,腦子裡就是一幅富的繪畫——先是想到產生這個民歌的背景,那時一幅現實的畫面,類似電影的寫景鏡頭。但在寫作過程中,這個畫面又變了,變得更加感情化,變成一幅抽象的畫了。在我的腦子裡,它不再是一個完整的畫面了,而只是一種感覺,一種色調。比如寫《蘭花花》時,我就感覺他是一種色調,確切的講,更像一些模模糊糊的色塊。實際上隨著音樂創作的過程,頭腦中的圖像越來越模糊,而樂思越來越鮮明。每次作曲差不多都要經歷這麼一個過程。
這次的民歌主題管弦樂曲寫完之後,我在設計音樂會的總體框架時,很自然地想到了繪畫。這次音畫結合的設想,同我熱衷多學科交融有關係,也同去年天津市文聯開的那次姊妹藝術交流會有關係。那次會後,有人提議搞個沙龍,我沒有興趣,因為那都是空的。我們今天講多學科融合,怎麼能光談人家穆索爾斯基、光談德彪西或者康定斯基呢?我們要變自己的東西,這隻能靠自己的藝術實踐,要拿出自己的作品來。這就是我這次音樂會要請畫家介入的起因。
這次我請李志國、李志強兄弟來作這批畫,實際上是很偶然的。以前我根本沒見過他們的畫,只是幾年前在青年聯合會認識了李志強本人。今年我產生這個想法以後,畫家顏寶臻向我推薦了李志國,說他對陝西鳳翔的民間裝飾畫下過多年工夫,接著李志國的弟弟李志強也參加進來,他也研究民間繪畫,在楊柳青畫社工作多年。就這樣,我同這兩位我並不了解的藝術家聚到了一起。我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對中國民間的傳統藝術抱有一種近乎痴迷的真誠熱愛,而這恰恰是這次藝術合作得以成功的最重要的思想基礎。
我同李氏兄弟談這批畫時,沒有給他們任何框框,也沒有事先揭示我的構想。他們也是在進行藝術創造,有他們對民歌的獨特理解,我怎麼可能給他們設計出畫面呢?再說,我寫音樂時,頭腦中的畫都在變,自己無法描述它應該是什麼樣子,我怎麼能代替畫家進行創作思維呢?記得剛剛接手時,他們曾同我探討《槐花幾時開》怎麼畫,我跟他們講,這首歌表面上強調的是槐樹花,實質確是寫一個少女對情人的思念。歌詞很幽默: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杆望郎來,娘問女兒望啥子?我望槐花幾時開。寫的挺俏皮,用的四川話。我告訴他們我寫音樂是腦子裡依次出現的畫面:起先是山間一樹槐花,遠處有個小房子,一個少女在窗下沉思。後來畫面變了,連人帶花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雲。我琢磨那情郎可能是從山裡走來吧,就像一片雲?可是寫著寫著,那雲又變成女孩了。也就是說,我在寫音樂時,畫面隨著音樂總是在變。我只能把民歌原原本本的提供給畫家,讓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充分展開想像的翅膀,把流動的時間藝術凝固成視覺的空間藝術。這既不是他們來給我的管弦樂作插圖,也不是我給他們的繪畫配樂,我們只在一個共同的題材上各顯其能。
《槐花幾時開》
侯:民歌就好比一塊原始礦床,你從東邊挖,他們從西邊挖,如果最後能會師,就說明思路都對頭了。如果挖了半天碰不著面,那就意味著失敗。
鮑:我是做好了失敗的準備的。我這種形式過去沒有人嘗試過,對兩位畫家又不摸底,我甚至想,最不濟,把這些繪畫擺到音樂廳的前廳,用作一種純粹的裝飾,代替原來那裡的售貨櫃檯,給聽眾一種走進藝術殿堂的感覺,也就算達到最低標準了。他們用於繪畫的時間很緊,必須以每人兩天一幅的速度趕畫,才有可能趕在音樂會開幕之前完成24幅畫。開始幾天我去看畫,感到他們畫得太具象。兄弟倆似乎還想合二為一,融為一種風格。但是,由於兩個人的藝術氣質完全不同,擺到一起根本不行,後來就索性各畫各的,分道揚鑣了。這一下,兩個人的思想都解放了,畫到第七幅《小河淌水》,我就放心了,他們找到了各自的藝術語言,而且已經跳出具體描繪歌詞內容的窠臼了。許多畫面連我都想像不到,譬如《太陽出來喜洋洋》《鬧元宵》,都很有新意。
《太陽出來喜洋洋》
《鬧元宵》
侯:他們的24幅畫,本身也是參差不齊的,有些畫差距相當大。我想這是因為他們在創作過程中,對民歌的理解也在逐步深化,並且對繪畫藝術如何表現音樂,不斷的進行著本體思考。一旦他們明確意識到不能把繪畫完全依附在音樂上,他們就徹底擺脫了圖解歌詞的思路,也就越畫越得心應手了。
鮑:最後的幾張畫得最好。他們的思路打開了,創造性也就發揮出來了。比如《黃楊扁擔》,構思多巧妙!既體現了歌詞的內容,又絕對是歌詞里找不到的意境,一下子就把民歌的表現空間拓寬了。畫到最後,我對他們的作品非常滿意,甚至可以說是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而觀眾和藝術界對他們畫展的反映和評價,也說明他們用繪畫表現音樂的再創造是成功的。
《黃楊扁擔》
侯:我認為他們最出色的幾幅作品,相對來講都是比較抽象的作品。而這幾幅作品又都或多或少的借鑒了某些西方現代派的表現手法。
鮑:像李志國的《鬧元宵》,就有點畢加索的變形手法;而李志強的《雨不灑花花不紅》,很像馬蒂斯 ,線條很粗獷 ,色彩很強烈。這樣的作品同音樂這種抽象藝術的特點相當接近。音樂是所有藝術中抽象的,而表現音樂的繪畫如果太寫實顯然不行。他們畫的第一幅作品是《女娃擔水》,就太寫實了。繪畫畢竟不是攝影。現在攝影藝術都講究抽象了,繪畫怎麼能向攝影靠攏呢?除非像安德烈那樣去搞超現實主義,但那種極度逼真本身,也是另外一種變形。現代藝術的總趨向是要求從自然客體中升華出來,更加突出主體意識。他們的畫越到後來,主體意識越突出,表現的成分越開越重,而再現的因素越來越少。這使我想起了貝多芬在他的《田園》交響曲首演節目上寫的一句話:「表現多於描繪。」這無論對於音樂,對於繪畫,甚至對於一切繪畫創作,都是一條重要的原則。
《女娃擔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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