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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喂馬劈柴的雙手來週遊世界的風雲」:來自皮村的文學「新聲」

1月20日,「皮村文學小組」獲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新聲獎」,這些在北京東五環外熱愛文學、喜歡創作的普通勞動者,以「文學」的方式讓人們看到和聽到他們的聲音。皮村文學小組的成員大多來自皮村附近,有的就在皮村打工,也有的在城裡工作,晚上回到皮村居住。2014年秋天,他們聚集在一起,每周末討論文學經典、彼此分享各自的作品。在主流文化景觀中,對弱勢者和底層人有著種種定型化的想像,他們不是溫順的、和善的綿羊,就是闖入城市的違法亂紀者,而通過他們的文學作品,可以看到普通人更加豐富多元、有聲有色的生活。

「皮村文學小組」獲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新聲獎」

苑偉來自山東,三十多歲,在傢具廠干木工。他寫過一篇短文《曾經睡過的地方》,記述第一次出遠門打工,就像余華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的主題。與後者相對抽象和象徵化地書寫「我」在路上的奇遇不同,苑偉用簡潔生動的語言表現了離開家的興奮和膽怯。他們蜷縮在小貨車的車廂里,感受著野外的寒冷和對未來的不安。為了躲避檢查,小貨車經過檢查站時一路狂奔,文中寫道「苫布由噼啪響變成了吱吱長音,風穿過被子,我像裸體飄在空中似的」。這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也預示著以後顛沛流離的打工生活。車廂里,「我們只有擠的更緊才能抵抗寒風,保住體溫」。如果用90年代流行的批評語言,這也是一種「日常生活」和「身體寫作」。只是苑偉所經歷的一次難忘的「出門遠行」,代表著80年代末期以來成千上萬名農民工進城打工的大歷史,「身體」成為感受時代饑寒的外衣。苑偉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微塵」,他覺得自己很渺小,像一顆微不足道的沙粒,可是大地也是由千千萬萬的微塵組成。

打工的生活有苦有樂,來自河北吳橋的郭福來很早就在家鄉寫作,也發表過一些詩歌和散文,在一篇《為什麼寫詩?》的短文中談起創作的緣起,「那些年,我遠離了書本,遠離了文字,也遠離了夢想。生活啊!生下來就得活、就得吃、就得穿、就得幹活。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光陰就在奔忙中流逝了,現在每每想起,常常痛心疾首,懊悔不迭。四十歲後,重新拿起筆寫我喜愛的文字,誰知,握慣鋤頭的手笨拙地捏著筆竟有些顫抖。我把孤獨、凄清的夜開闢成神思馳騁的疆場。」文學不只是職業作家的事業,也是滋潤普通人心靈的美酒。郭福來發表過兩篇小說《工棚記鼠》和《工棚記狗》,看起來像童話故事,講述的卻是緊張的打工生活中「苦中作樂」的趣事。一隻老鼠闖進工棚,被工友捉住,放在籠子里當寵物,這成為室友們每天下班後的牽掛,因為老鼠的到來,大家經常你一言我一語地開起關於老鼠的「神仙會」,「我」講起吳橋雜技里的老鼠表演,有的講起老鼠成精的「聊齋」故事等等。他們還在工棚里收養過一隻流浪狗,小狗的叫聲,使「本來沉悶的空氣,輕快地流動起來」。故事的結局是悲慘的,小老鼠、流浪狗最後都因為工友們去外地出差而夭亡。我想郭福來之所以會寫它們,是因為這些闖入他們生活的小動物給繁重的勞作帶來的歇息和短暫的歡樂。

馬大勇是廣西人,70年代中期生人,還是單身,像個靦腆的、不愛說話的大男孩,他在城裡的文化公司上班,租住在皮村也有四五年了。有一次,他給工友們講中國的插花(這幾處「插花」似應為「插花」,和作者勾兌一下)藝術,從《詩經》到《紅樓夢》,隨手拈來的詩句都體現了中國文化中蘊涵著悠久的插花技藝,現在大勇正在寫一本《中國插花藝術》的書,他說要告訴園藝界的朋友,不要一提起插花就說日本,中國也有自己的花藝美學和傳統。正是在古典文化的浸潤下,馬大勇喜歡寫古典白話小說,他曾經給工友分享過一篇自己寫的小說《雪亭狐》,小說改編自《聊齋志異》,講述的是漫天大雪中一個驛站年少驛丁與一隻進城打工的狐狸的故事,昔日傳統小說中的才子佳人換成了普通士兵與打工妹的人鬼傳奇。

這篇小說的語言很有古典韻味,如「遠遠望去,雪煙飛揚,暗雲垂野,萬頃湖浪都已冰封,再找不到一片藕、菱葉子。雪堆連天,驛站不過是雪地里的零星幾片黑色。空寂的長亭、磚砌瓦蓋的廳堂、馬廄,以及馬廄後一列低矮的小屋,幾乎都遮埋在雪層下。驛道邊樹叢探出的千枝萬椏上都結滿了冰晶雪凇,猙獰地挺立」。人物出場和描寫都來自中國傳統小說的手法,如雪亭狐的「亮相」是,「只見她媚臉嬌腮,幽深的雙目,尖長的下頜,分外美俊。頭上扎塊藍印花布頭巾,卻遮不住垂腰長發。身裹一件絨毛茸茸的白長裘衣,下穿粉白百褶裙,踏一對窄窄烏皮靴。頭巾與長發、肩上都粘覆了一層薄薄雪花。右肩負著只米袋子,手裡提個小油紙包。風蕭颯而來,吹得她的頭巾與長發時時飛起。雖穿了裘衣靴子,可也冷得瑟縮著,跺著腳。雪地上拖曳著她孤單的淡藍色的一抹長影」,這既是一個古典美人,又帶有年少驛丁愛慕的眼光。年少驛丁無法改變雪亭狐的命運,只能跟著驛亭令殺死這些狐精。這篇小說讓我想起現代文學發端處魯迅的《故事新編》,用現代小說的方法講述古典中國的故事和精神。

最後,我還想說說小海。小海原名胡留帥,十六七歲就出來打工,沒有讀過高中,小海是筆名,因為他喜歡海子的詩歌。小海有一首詩獻給海子, 「在明月升起的夜晚/你是不是又去神遊草原了/我彷彿看到了/在你臉上/倒影著那戈壁灘的美麗與荒涼/在你那鬱鬱蔥蔥的鬍鬚里/是不是生長著草原啊/我分明看到羊群在啃噬著草原的悲傷與力量」(《長著絡腮鬍子的哥哥 海子》,2012年)。海子的詩歌讓年輕的小海迷戀詩歌的力量,這種被抒情充滿的力量支撐他十多年在南方工廠流水線上的生活。小海擅長從海子、張楚、艾倫·金斯堡、鮑勃·迪倫等詩人、歌手的作品中找尋靈感,把這些現代主義詩歌與異化的工人生活結合起來,比如這首《中國工人》的開頭,「也許是出於有意 也許是迫於無心/可我們都真真實實的坐在這裡/用喂馬劈柴的雙手來週遊世界的風雲」、「春夏秋冬的變遷不屬於我們/糧食和蔬菜也不再需要我們關心/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將Made in china的神秘字元瘋狂流淌到四大洋/和七大洲的每條河流與街道的中心」,這顯然呼應了海子最流行的詩句《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而這首詩的結尾從個人抒情變成了一種正面讚美中國工人的抒情詩:「那裡長滿了壘如長城的中國工人/長滿了漫山遍野的中國工人/長滿了手握青銅的中國工人/長滿了吞雲吐霧的中國工人/長滿了鐵甲錚錚的中國工人/長滿了沉默如謎的中國工人」。從這些情感充沛的抒情詩中,表露了小海的青春與莽撞,也顯示了他的靈魂掙扎和對詩歌的信仰。

90年代以來,人們經常會討論文學的邊緣化、小眾化和精英化,這在大眾文化和消費文化的時代確實是一種文學的常態。不過,從這些普通寫作者不是很成熟的創作中,可以看出相比更休閑、娛樂的大眾文化消費,文學閱讀和文學寫作是一種相對精神性的文化行動,一方面負載著時代給不同的個體留下的社會烙印和文化刻痕,另一方面又給創作者帶來精神的享受和文化交流的愉悅。在這個意義上,文學不是「無能的力量」,文學依然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物美價廉的、也最民主的公共文化活動。

文| 張慧瑜

本文刊載於20180123《北京青年報》b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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