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仰缺失的時代如何去信——從恕道看儒家道德的基礎
儒家學說為道德或價值提供了人人不得不接受、邏輯上牢不可破的起點。圖為儒家創始人孔子(公元前551―478)像。
今天會講的主題是「恕道」,我就從「恕」這個字的含義來說明儒家的道德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之上。
「恕」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本來寫作「?」,上「女」下「心」,沒有「口」。到戰國時期,在「?」右上方加了一個「口」字,變成「恕」(如+心)。這個字可以理解為是形聲也可以理解為會意。如果是形聲,「如」就代表讀音。如果是會意,「如」就代表行為(作動詞),於是恕即如心,就是將心比心,以己推人。
所以《說文解字》在解釋「恕」的時候說:「恕,仁也。」孔子曾說,「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每個人皆可以終身行之(《論語·衛靈公》)。孔子弟子曾參也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可見恕在孔門道德體系中的重要性。
當然在儒家價值範疇中,從「心」的字很多,除了「恕」,還有「忠」、「愛」、「性」、「情」、「德」,等等。從孔子和曾子的話可以看出,恕尤為重要。為什麼呢?因為恕道代表將心比心,由此確立起「仁」,進一步生髮出其他一切價值。下面我要強調,「恕」這個字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儒家道德的基礎。
具體來說,可以從儒家恕道對心的理解中找到答案。《孟子?盡心篇》稱:「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回到本心、良心,才能明白人性。但按照孔子的意思,「盡心」就是實踐恕道。
為了回答道德的基礎問題,我建議我們先不忙做形而上學的思辨(像在西方哲學中那樣),不妨試圖回答一個問題:假如你生活在一個是非混淆、黑白顛倒的時代,一切政治說教、道德宣傳、宗教信仰、思想教育在你看來都是赤裸裸的欺騙,不值一錢的謊言;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找到能讓你信仰的道德或價值,你能從什麼地方做起?
正是在這個地方,我們發現了儒家思想的強大魅力。接下來我想說明,儒家從心、性、理等無可置疑的角度幫我們找到了價值,確立了道德,而這些正是中國文化與人類其他一些重要文化確立道德方式的重要區別。
我們知道,人類一些偉大宗教,比如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都把道德建立在一個超越人間世界的彼岸世界或神聖存在的基礎之上。
一個基督徒,他去愛別人,去發善心,是出於響應上帝的召喚。一位基督教告訴我,為什麼要愛人?因為在對神的祈禱中,在和上帝的私人交談中,他深深地認識到了人性的軟弱、無能和醜陋,所以對他人產生了深深的悲憫之心。與上帝的對話讓他感受到每個人的生命如滄海一粟,渺無足道,因此對他人產生了無限的同情和關愛。所以,在基督教中,一切的愛和善,都來自於上帝。
在伊斯蘭教和猶太教中也有類似的傾向。而佛教和印度教是通過對人間世界的否定來建立起對他人的愛,建立起道德的: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只是像夢中的幻影一樣虛幻、不實,我們的此生此世在無盡的生死輪迴中也只是一個渺無足道的瞬間;在這樣一個高度不確定、隨時可能消失的空無的世界裡面,人的生命的唯一意義在於認識到世界的無常,從而找到一種永恆和不朽,這樣你就不會偏執,不會貪婪,不會把你擁有的一切看成屬於你自己的。
與以上諸種宗教相比,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是一種高度此岸化的文化,是以認可這個現實世界的真實性為前提的。中國人認為,沒有什麼比天地更大的東西,不能把天地當成隨時可能消失的「幻影」。中國的神也只是天地的一部分,而不超出天地之外,更不是天地的創造者,不能獨立於天地而永恆存在。因此人類如果要找到天堂,只能從這個世界做起。天堂不在彼岸,不在死後,就在此生此世。這是中國文化的基本設定,和人類其他幾大宗教都不一樣。
在這個基礎上,中國人講道德,不是從彼岸或者死後出發,不是從上帝或神聖存在出發,而是從「心」出發。
從「心」出發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並不告訴你什麼行為是道德或者不道德的,你自己用心去感受,自然會知道。真正的主宰不在天外,不在彼岸,不在上帝那裡,就在你心中。如果你在經書上看到了古人所謂的道德,那也是古人用心體會得來的,不會強加給你。所以,你看孔子對學生的對話,都是啟發式的,孔子總是先說出自己的真切感受,而不是簡單去說教、灌輸。這就叫以心換心,以情動人,通過這種方式來激發他人的良知、良心,這就叫恕道。
儒家告訴我們,當你發現世界崩塌了(所謂「禮崩樂壞」),人間變成了弱肉強食的叢林,但你的心還在;當你發現人與人之間的一切行為都出於精緻的利己主義算計,這世界沒有任何道德可言,但你的良心並未泯滅;當世界極端混亂、無道,我們完全失去了方向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用心去體會什麼是「道德」、「正義」、「公平」。我們的良心是不會泯滅的。良心、良知和良能是一直存在,哪怕只是潛伏地存在著,這就是孟子性善論所反覆強調的主題。
如果你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值得你相信的東西,你甚至想自殺,因為你沒有任何希望,——這時孔子和孟子可能會告訴你,你可以從一個地方來尋找到你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那就是你的心。所以,我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回到自己的本心來做人。
除了「心」,儒家還提出另一個讓人可在混沌迷茫的世界裡尋找到人生價值的線索,那就是「性」——人性。一講到「性」字,大家可能會想到性善論、性惡論之類的說法,但實際上我們來想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有時候做了壞事,在良心深處會有一種愧疚感?為什麼我們在公交車上逃票時會感覺到一種驚恐?為什麼有一些罪大惡極之人也會有良心發現的時候?這是因為人性有自身的規律和法則。
人性的法則不是你想改變就能改變得了的,它會按照自身的邏輯走。你希望把自己做過的醜事忘掉,但是這個法則卻會不時來撕咬你的心,讓你寢食難安、魂不守舍。這就是人性的法則。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不希望自己的人性扭曲,都希望自己的生命得到健康的成長,為此我們不得不遵守人性的法則。而一切現實生活中的不公平、不合理,最終一定可以歸結到是否有利於人性健全成長上來。我們講漢語當中人性的「性」字也從心,左邊也有一個「心」字,從生、從心。(人)性包括生命成長的規律和法則,這些規律或法則是人生來就具有的屬性。我們可以人性的規律和法則為衡准,來評判現實中一切是非對錯。
有一個問題。人天生就是自私、好妒的,見到美食想吃到,見到美色想佔有,這些都是人性當中的一部分,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人如果無止境地追求貪慾的滿足,也會受到傷害。《莊子》、《淮南子》中多次講到,貪慾會傷生、害性。有些人認為,生命非常短暫,人生在世,不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感官慾望,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但實際上,人過分追逐貪慾的滿足會傷生害性,讓人性扭曲,這也是人性的規律。貪慾、私心是人性,一味追逐貪慾和私心會傷生害性也是人性。這就是我們「人性」這門學問。
從這個角度來講,在一個昏暗無道的世界裡,當我們找不到生命的任何價值和意義的時候,我們至少可以追問第二個問題:你的生命成長方式是健全的嗎?你的人性是扭曲的嗎?現實環境是否有利於每個人生命的健全成長?還是會造成許多人性的扭曲?如果你什麼都不相信,至少可以從生命健全成長的規律和法則出發,以人性為準則來建立起值得你接受的價值或道德,據此評判自己,評價現實。
所以,我們的祖先不從彼岸和上帝那裡尋找道德的基礎,他們找到的第一個出發點是「心」,第二個出發點是「性」,這些都是基於我們每個活生生的生命,來尋找道德和價值,也是我們在一無所有、一片茫然的情況下仍然可以相信的東西,因而是無法懷疑的出發點。
但儒家並不僅僅提出心、性作為我們建立自身價值或道德的起點,還提出了另一個重要的出發點——「理」(或稱「天理」)。你可以不相信任何東西,但是有一個東西你不能不信,那就是道理。宋太祖趙匡胤有一次問宰相趙普:「天下何物最大?」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也許趙普應該說「天子最大」,但是趙普沒有這樣說,而是說「天下道理最大」。
不是誰的權力大誰就最大。無論你權力有多大,掌握的武器多先進,也無論你身份有多高,地位有多尊,你都必須講道理。人世間是沒有什麼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正所謂殺人償命、欠債花錢,此乃天經地義(故可稱為天理)。就算是最平常最普通的百姓,也會相信萬事萬物都有道理的。
因此,今天我們談論道德或價值的基礎,站在儒家的角度看,可以不用講什麼大道理,只要先講三件事:
第一,你的本心何在。讓我們每個人都從本心出發,最大限度地按照良心來思考,最大限度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二,你的人性何在。你得問自己,是否覺得現在的生活方式是健康的,是會讓你的生命健全成長,還是會讓你的人性扭曲?
第三,你的道理何在。我們所做的所有事情有一個道理在那。這個道理是可以越辯越明的,大家都可以來辯。
總之,從儒家的「恕」這個概念,可以引申出儒家對道德基礎的思考。在今天這樣的一個懷疑主義盛行,許多人什麼都不相信的年代,我們需要從一個人人都不得不接受的起點來建立道德,確立價值。
這正像當年笛卡爾從普遍懷疑的態度出發,先找到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邏輯上牢不可破的起點,從而為人類一切可能意義上的知識找到了最重要的基礎。其時正值歐洲懷疑主義盛行,人們對一切權威都產生強烈的質疑,變得什麼都不信,莫知所從。是笛卡爾為他們點燃了一盞明燈,為歐洲後整個近代思想的發展奠定了方法論基礎。不過,笛卡爾所要解決的是知識的基礎問題,而我們所要解決的是道德或價值的基礎問題。
經由以上探究,我認為儒家學說為道德或價值提供了人人不得不接受、邏輯上牢不可破的起點,它們就是:心、性、理。
(2018年1月6日至7日,葦杭書院丁酉年年度會講在北京大學李兆基人文學苑舉辦。本文是作者在本次會講中的發言,由作者本人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