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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隊掙工分的大哥大姐,你還記得嗎?

羊場改革的好勢頭沒維持多久,跟羊有關的行情小孩變臉似的沉入了低谷,政府不得不再次求變,徹底將羊群及土地向工人承包。為了與大姐距離儘可能近些,生活上彼此多份照應,也為了孩子有條件上學,大哥選擇農業點和牧點並存的地方,承包羊群之外,還承包了一百畝土地,儘管是靠天吃飯的山坡地,可百畝面積綽綽有餘。從此,大哥既當生產隊長又當農民,既當羊場領導又當牧工,扔掉牧鞭扶犁耙,走下草山進農田。日子周而復始反覆輪迴,可每天只有可憐的二十四小時,大哥如同江湖俠客似的,完全身不由己了:比如收割了一整天的莊稼,進家剛準備洗手臉,突然聽說羊群丟失了羊只,大哥毫不猶豫地拿上牧鞭,投進夜色瀰漫的曠野尋找,走過一山又一山,跨過一溝又一溝,邊走邊「咩咩」高低呼喚,總要在茫茫四野將失群的羊只找到;或者情形恰好相反,夕陽早已西下,大哥匆匆牧歸,來不及喝一滴水,又趕緊去麥場垛碼那攤曬得滿滿當當的禾捆了——繁星漸滿天宇,夜色寂無聲息,秸桿唰然作響,挾裹在嗆人塵土中的大哥身後,一垛垛禾捆積疊成行……大哥如一隻土拔鼠,土裡爬土裡滾,土裡吃土裡住,除了閃閃發亮的眼睛,通身上下全是土。大哥更像生活長卷中的驚嘆號,響噹噹銅鑄鐵打似的,頂天立地,韻致飽滿。大嫂之外,一輛「蘭駝王」三輪車是忠實不過的助手,最大效能地將農業和牧業聯為一體——羊圈厚積的糞肥餵養土地,土地生產的糧草反哺羊群。大哥還像激情高昂的詩人,以草山、田野為箋,以心血、汗水為墨,抒寫平凡人生的勤奮篇章。人苦得又瘦又黑,純粹像只黑螞蟻,可日子在羊場算紅火的。那時著名喜劇演員潘長江「凡濃縮的都是精華」的名言尚未出籠,朋友們風趣而誇張地稱大哥為「老鄧」。老鄧者,中國改革開放之總設計師也!常人如何受得住?然而大哥聽了,並無明顯反對的意思,只抿嘴而笑,默不作答,眼睛深處亮亮的,相當享受那「無冕之王」的樣子。

大姐的情況基本相同。孩子已漸次長大,讀小學、中學的都有,到了最能消費的階段,家裡經常入不敷出。大姐審時度勢決定養豬,食量大得驚人的「浪母豬」(方言),一窩產崽十幾隻。大姐的心靈手巧又體現在了豬欄建設中。有大哥的「蘭駝王」,沙石拉運省事不少。豬舍壘在向陽通風的地方,形狀四四方方,頗具當地農家正屋風格,周遭圍了結實的柵欄,柵欄口砌了穩固的食槽,水泥抹洗得光滑無比,然後在採光較好的旮旯預設了「廁所」,在半陰半陽的角落規划了豬崽「遊樂場」。大姐頭髮散亂,腰系圍裙,手提食桶,「嘍—嘍—」高呼低喚,時作時息,再輔助些奇怪音節,東方魔女似的,將豬訓導得頗具紳士風度了:比如在進食時溫文爾雅,不爭不搶;比如在預設的旮旯里拉屎拉尿,講究衛生,包括初來世間毛茸茸傻愣愣的小豬崽;比如讓豬崽吃飽喝足後,在遊樂場中哼哼唧唧又唱又跳快樂成長——這樣的豬崽等不及出欄,早被鄉親們爭先恐後「號」完了……大姐甚至連豬的糞便也捨不得遺棄,就近開了一畝見方的園子,種菜蔬,種果樹,導引山洪灌溉,不僅滿足了大姐和大哥兩家的消費,還常接濟左鄰右舍,為生豬添補新鮮飼料。大姐沒讀過書,可經濟頭腦比誰都不差,零掐細攢養豬的「剩餘價值」,先購置飼料粉碎機,後購置小麥磨粉機。兩台機器隆隆運轉的時候,大姐渾身上下蒙了麵粉,形象酷似白毛女。不少人磨小麥後不願拖欠大姐勞務費,提議折留麩子作抵擋,無形中使飼料充裕起來,大姐養豬的勁頭越發足了,有時連飯都顧不上吃,饅頭鹹菜胡亂湊合。可大姐絕不會冷落她的豬,稠稀結合,粗細調配,半頓不曾馬虎。對大姐來說,養殖是牧業,磨坊是工業,菜園是副業,三者相依相存,相輔相成,辛苦固然辛苦,可心裡總是樂滋滋的。

身教重言教,浸潤細無聲。大姐和大哥的勤奮對後輩的影響顯而易見,他們一個個在學校誠實為人,刻苦學習。大姐的兒女先後考上大學並陸續有了各自的工作,大哥的孩子雖沒這般幸運,卻也成人成家自食其力了。國家針對羊場每況愈下的現狀,決定保留低建制辦公室,負責在編牧工的善後事宜,其他一切交由當地政府管理了。姐夫耐不住寂寞,像多年前從老家遷徙羊場那樣,率先領大姐搬進了縣城。大姐一走,大哥好像失了依靠,日子陡然沒滋沒味了;大姐心裡更過意不去,動不動打電話噓寒問暖,或找班車捎帶東西。牽腸掛肚過了幾年,大哥辦理退休手續,有了固定的養老金,也迫不及待地帶大嫂赴城裡居住。儘管一家城北,一家城東,可相距不過兩里,抬腳散步又可見面了。

由農村搬進縣城,從牧民變為市民,對出身寒微的大哥大姐來說無疑有里程碑意義。姐弟倆按理應享受祥和晚年了,可大姐的身體偏偏鬧起了彆扭,腰困,腿疼,平路行走都無法持久,上樓下坡更力難勝任。赴省城銀川檢查,確診為腰椎嚴重增生、變形,必須儘快手術。其實據大姐回憶,她的腰疼是多年前勞動落的根。那時大姐給拖拉機裝羊草,都裝得小山般高了,車下還源源不斷往上扔,車上的大姐只能舞動鐵杈四下疏散,由於草秸糾結得緊,大姐用力過猛,不小心從車上重重摔下。人們驚呼著從亂草中救起,問是不是摔壞了。大姐腰疼得厲害,卻咬牙扶杈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說哪兒都好好的。大姐是怕影響勞動影響掙錢。回家之後,大姐隱瞞沒給姐夫彙報。自後,大姐的腰一直隱隱作疼,慢慢影響到雙腿,走路一瘸一拐,越來越向一側傾斜。每逢姐夫詢問,大姐都輕描淡寫,說膝蓋的小毛病。大姐除了怕影響掙錢,更怕看醫生花錢,怕惹姐夫擔心。大姐就那樣硬撐著,一直撐了二十多年,撐到兒女全部成人,生活徹底好轉,被確診必須儘快手術為止。

大姐腰椎的手術前後做了兩次,效果都不太理想。每次手術,都是對意志極限的考驗,手術過程的痛苦拋卻不論,三個多月的床榻硬躺和循序漸進的恢復鍛煉實在難以忍受。可大姐出奇地樂觀,面帶笑容進手術室,心平氣和卧床養病,按時按量加強鍛煉,而且經常給兒女說安慰話:放心吧,腰腿上一點點硬傷,不至於要命的!

在大姐與疾病頑強抗爭的同時,大哥也挾鋪蓋往醫院跑。前兩次都去所居縣城的醫院,先割頻頻發炎的闌尾,再除臀部不知名的肉塊,由於大姐的女兒當醫生,並沒造成太大負擔。大哥甚至幽默說,自己大約是眼熱大姐被外甥們伺候在床上吃,床上喝,想湊熱鬧體驗一番吧。然而大哥的好情緒很快被他的鼾聲破壞了。大哥打鼾向來豪放,頭挨枕畔便呼聲大作,雖稱不起如雷貫耳,可渾厚,均勻,十幾年如一日,鍥而不捨。在羊場那會兒,這鼾聲頗受人羨慕,認為它既能給羊催眠,又能嚇唬空山裡的野獸,保護羊群免受傷害。可一旦搬進人口密集的城市,貌似優點的鼾聲立即招人厭煩了。為不影響鄰里和睦,大哥只得去看醫生。縣醫院初診為鼻息肉,赴蘭州複查被推翻,確診為性質未定的腫瘤。沒辦法,只能將命運交付醫生了……其後結果證明,這次手術儘管有驚無險,可對大哥身心的折磨是巨大的。

可怕之事遠沒到來。距蘭州鼻腔手術才一年多,大哥腹部突然脹痛,當醫生的外甥女治療幾天不見效果,趕緊拍CT片,懷疑腸系膜動脈血管有病變。外甥女預感不妙,立即與西安工作的我們的小弟商量,決定馬上租車往西安送。大姐得知消息惶恐不已,通過電話告知了兄弟姊妹,淚水迷離了親人的雙眼,嗓音一個個哽咽了,悲痛人勸慰悲痛的心,期待西安方向的利好判決。然而十多個小時後,小弟發布了再壞不過的結果,大哥被西京醫院(第四軍醫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確診為腸系膜動脈血管瘤!而且據說,由於腫瘤所在部位特殊,該醫院僅做過類似一例手術,還在一年後亡故了。怎麼辦?做,風險如此之大;不做,靜卧床榻的大哥情況越來越糟,已經不能吃不敢喝了,點滴輸入體內的液體,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假如過分拖延,後果也不堪設想!

小弟全家在陝西急,大姐全家在寧夏急,其他弟妹在甘肅急,「陝甘寧」為大哥急成了一團粥。進退維谷,左右為難。大家強烈意識到,大哥的生命不定要劃句號了。大哥的年齡,與父親去世的時候恰好相當!這聯想更添加了親人的恐慌。我們在心裡一遍遍反駁、祈求和吶喊,不能!大哥不能劃句號,大哥不該劃句號!大哥的身量是矮一些,可與許多身高馬大的人比,大哥活得有份量,有意義,他是孝順的兒子,是友善的兄長,是負責的丈夫,是稱職的父親,無形中也是守法的好公民——對普通人來說,這不完全夠了嗎!我們只咬定一個念頭: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救大哥!

天無絕人之路。小弟終於在網路上查到,北京301醫院(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有條件手術,並通過電話聯繫到相關科室的主治醫生。小弟不顧一切驅車趕往北京了。醫院以最快的速度為大哥辦了入住手續,以最快的速度組織專家會診。專家當著大哥的面,安慰說跟不少的患者比,大哥很幸運,因為他的病發現早,腸子尚未壞死;可背過大哥,他們又客觀地用「九死一生」形容手術的難度和風險:為了儘可能穩妥,醫生決定先嘗試動脈血管植入術,繞開病灶為血液流通搭建人工橋,從而使腫瘤缺乏營養慢慢萎縮。

然而幾天之後,這種嘗試宣告失敗。

大嫂和小弟兩人在電話里泣不成聲。

眼前只剩下「九死一生」那條路了。

手術前的晚夕,大嫂和小弟即使接通電話也不願多說什麼。大哥卻出奇地平靜,儘管由於不吃不喝,身體失水太多,大哥的舌根略顯發硬,嗓子也有些嘶啞,可吐詞相當清楚,表意非常明確。大哥說,親人們把他送到了全國最好的醫院,為中央首長醫病的大夫,假如還沒辦法治,那是他的命——萬一他死了,要親人們一定好好活著!

在北京手術的同時,我們通過與大嫂、小弟商量,與大姐溝通,在老家偷偷為大哥準備後事——假如真有什麼不測,大哥無論如何得回歸老家,回歸生他養他的十年九旱的隴中故土。

手術是上午八點多開始的,一直做到下午五點多。比世紀都漫長的九個多小時。大哥被推出了手術室,推過樓道,推進病房……最後出現的醫生已筋疲力盡,分明沒了絲毫力氣,卻及時安慰心急如焚的家屬說:手術非常成功!

大嫂聽了,傻愣半天,撲通朝醫生跪了下去。

一個多月後,大哥終於出院,回到他生活的小城。大姐儘管腳腿不便,可仍蹣跚著去迎接。姐弟相見,哭了笑,笑了哭,硬是說不出一句話。像湍急的河流瀉入舒緩的溝谷,陡然平靜澄澈了。笑夠哭夠了,兩人頑童似的瞅著對方,相約必須好好活著,活到八十、九十、一百歲,活到變成妖精方肯罷休。

看著姐弟倆天真任性的樣子,在場的親友無不會心大笑。只有蹚過死亡險灘的人,才真正懂得生命的珍貴。應該說,大哥比父親幸運許多,沒在中年的關口讓生命划上無奈句號。相信其未來會像奇妙的省略號,省略坎坷,省略災難,留下平安,留下快樂。俗語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哥不奢望「後福」,只求平安、快樂地享受晚年。

同樣的祝福,也給我可敬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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